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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仆散师恭身不由主地自心底一个哆嗦,这人出身虽低,却也是见惯了官场,皇帝尸体躺在当面都行若无事的主儿。但此刻被这两道目光一迫,竟硬生生寒噤透骨,说什么也想不出如何应付。张大了口,喉中一口气便是吐不出来,却听那少年一字一字,简简单单只问了一句话道:“到了此时,主帅还是不肯出兵么?”
      这一句,真比多少长篇大论慷慨激昂的斥责还难答十倍。夜风劲吹,火光激跳,四面八方如火一般的眼光之中,仆散师恭的冷汗已一层层自铁甲缝里冒了上来,张了半日口,方勉强道:“不……”
      他说话之时,脑中犹在飞快盘算怎样方推搪得过,然而这句“不是本帅不肯,实是……”,连着下面多少冠冕堂皇的慎重起见云云全不及说,只一个不字出口,陡听檀羽冲仰天一声长笑,声冷如风,万军皆闻,大喝道:“……好!”
      一字声落,长袖倏扬,仆散师恭只觉风起扑面,分明不是雨夜的凉风,却比这风更冷三分,刹那间侵肌透骨,那个“是”字正待要说,却再也说不出了。砰地一声大响,泥水四溅,这西征元帅已一个跟头栽在了马下,双目直瞪,喉间格格作响,一字一句话也叫不出声。除了头颈还能抬起,整个人竟如砍倒的木桩一般,都已僵得硬了。
      这一瞬之间,袖中指风直透铁甲,已是同时拂中了他周身七处大穴。
      然在所有金兵眼中,见到的却只不过是那少年一拂袖后,猛带马头,正面对着了一万五千余双火辣辣的眼光,亢声道:“这里有一人,是一人,我女真男儿,有谁还肯随我进兵,再讨契丹的大营?”
      万军阵中,一时划过了一阵极短暂的静默。然也只是极短的一刻功夫,众兵扬面看着,眼中光芒都如刀枪尖上反射的火把,越燃越烈,越跳越急,一片熊熊起来!那些都统副将互相看了一眼,又向地下的仆散师恭看了一眼,第三眼已再不必看,但听衣甲棱棱激鸣,同时间已一齐翻身下马,向那少年直拜了下去,异口同声地道:“我等,愿奉将令!”

      自来阵前易帅,军心必摇。史书上屈指可数的反例,头一件莫过魏公子窃符救赵之时。今夜的阴山月下,却分明信陵君重现,魏无忌再生。这七日七夜,千军万马,对仆散师恭如何不能不忿,便对这少年一般的不由不服!众兵士只瞪眼看了一瞬,便也纷纷都跃下马来,在这新任的少年主帅马前黑压压拜倒了一地。
      檀羽冲道:“众兄弟请起!”跟着也翻身下马,疾伸双手一扶。众将只觉一股温熙的气流卷上身来,分明他指尖并未碰到自己,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便站起了身。不由得面面相顾,心中对这少年更多了几分惊异佩服之意,听着他又道:“以诸位所见,我军此刻追击,与那残部归营之前,当有多少时间?”
      这众将都是久经战阵之人,略一沉吟,便有人道:“那起辽兵是心急逃命,平川之上,马力也还未疲。方才若紧随其后当能全歼。现下这一迟延,末将以为追及不易。何况我军尚须整饬队伍准备厮杀,这相差远近,应要一两个时辰的马程。”
      众将纷纷点头,不由又向那误事的前主帅狠瞪了一眼,又有人道:“只是差了这一两个时辰,辽军足够做得了应对,便大不同。我军虽士气正盛,但他大营一来兵多,二来以逸待劳,平野上马军冲去未必能占优势,不可不防!”
      有几个年轻性急的谋克统军官却忍不住,争道:“兵多又如何?这里两万兵马,还不是败在了咱兄弟手里!难道便这般看着,放他们得意么?”
      檀羽冲淡淡一笑,应道:“不然。追,定然要追。但这一追,只须……五千骑足矣!”
      众将齐齐一愣,檀羽冲却已转向那第二名说话的将领,又道:“将军方才说道,他一来兵多,二来以逸待劳。你我这般想,那带兵的辽军统领自然也这般想。败兵一回,立时要防我军乘胜追击,一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是足以全营戒备,摆下阵势的时机。只等我们这急行疲敝之军,自己撞在他大兵手上,是也不是?”
      众将虽都点头,一时却还未明白。檀羽冲已命亲兵取过了这带山川地图来,举手一点,道:“只是,诸位请看。西京探马回报,辽军大队背山扎营,几日来按兵不动,正是在等这里围城兵马得胜的消息。今夜一朝得报,一战将起,他全军的心思必然都只向着前方。却不知南朝汉人有句俗语,叫做……灯、下、黑!”指尖在图上缓缓划过,自黑水河岸斜斜指向阴山,正落在了山脚之下,那一处辽军营地标志的背后。
      众将瞪大了眼看着,突然呵地一下,同声大叫,都跳起了身来。这才知原来从他分兵出城那一刻起,便是虚虚实实,步步为引,天大的一个杀局。这少年心中所要的,竟是将那契丹军一战全灭之计!

      长风急掠,吹得少年衣衫鬓发猎猎飘拂。他便迎风而立,双目映月,秋水般冷光正一片落向众将道:“诸位以为,这一战,我们还能胜不能胜呢?”
      众将愣得一愣,此一刻眼前心上已如雪亮,猛只觉血脉贲张,热气上涌,一起握紧了拳头,挥臂大呼起来道:“能!能!能!”
      便在这四野涌动、杀气如潮的大呼声中,檀羽冲跃上马背,呛然一声,剑尖寒光凛冽,遥遥指向北方天际阴山山影,一声叱道:
      “全军——追击!”
      = = = = = = = = = = = = = = = = = = = = = =
      夜色愈沉,昏天暗地,方才还隐约闪烁的一点月光又掩到了层云之后。阴山黑魆魆的高大影子仿佛与夜幕连成了一体,将一片黑色的潮水自半天空间直泻下来,只听得旷野上夜风呼啸,自遥远的南方扑来,撞上山林,呜呜然回响不绝。
      然这片黑色大潮涌到山脚,却陡然撕开了一个口子。万蹄踏地声如雷滚动,嘶鸣鼻息直冲夜风,火光卷着刀枪冷光腾腾急跳,翻滚刺目;这山脚下十数里大营喧嚣杀气,竟如白昼。然无数火光影下,辽军自中军至两翼,齐齐整整排开的铁骑方阵,却和背后那道巍然不动的阴沉山影全无分别,黑沉沉、乌压压,浑如生铁。众辽兵瞪目咬牙,死盯着前方暗夜下影绰绰可见的那道地平线,只等着下一刻,这面阴冷巨大的生铁屏障就要当头碾了下去!
      这杀气腾腾、几欲崩断的沉寂并不许久,不过数刻,便见远方夜幕下尘头翻卷,越近,越大、越高,弥天漫地,随风疾扬。探马前后如飞般扑入大营,都道:“金军追兵到了!”
      自败军回报,这夜来众辽军憋在胸口的一腔恶气,种种惊骇、郁闷、恼怒、不服、只想一雪前耻的杀心,终于到了便要尽吐而出的时候。辽军前锋统领嘴角勾起半分冷笑,心道:“那起女真蛮子果然骄狂,看这来势,咱必要他撞个头破血流!”便不急着下令出击,眯了眼睛凝目看着,要待那金军再迫近些,到了弓箭射程猝不及防之时,再挥军猛冲。
      这时千百万双目光直勾勾地盯在那道急速迫近的尘头上,借着自家大营火光,几乎已可望见了头上几排金军马匹,和那面猎猎飘扬的帅字大旗。辽军都将抓得死紧、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刀枪举到了胸前,那前锋身子前倾,一手勒紧了缰绳,另一手高高举起,就要一声令下:“大伙儿冲!”双腿一磕,放马狂奔的这个当儿。突然,所有人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便在这铁幕也似的大阵背后,黑黝黝山峦影间,一片红光猝然腾起,已是烈焰冲天!

      这一变,来的太急,更太快。只不过一眨眼,两翼许多辽军还不知出了何事,都不及回头看上一看的功夫,阵后爆裂之声惊天动地,半边阴山地为之颤,尘土硝烟伴着火头直窜上半空;起火之处,正是辽军粮草屯放的山后营帐。
      春夏之际多吹东南风,而因山顶高处夜来寒冷,气流上行,山脚下风力更盛。此时夜风正紧,那火头一个跟着一个,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熊熊火舌猛一个蹿高,快得骇人,半边夜空已尽化赤色,烧成了一片火海。
      而便在此刻,眼看将到阵前的金军齐声高喊,突然队列向两边一散,让开了辽军正面蓄势待发的前锋,划了个大大的半月形,拨马径向两翼斜抄。火光掩映,这距离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却见马队不过五千余众,哪里是大队的追兵?方才尘头大起,竟只是马后拖着枯枝杂草,故布的疑阵。前军后军众辽将一声大叫,几乎都自马背上跳了起来,已然知道了此刻身后火起处非是别个,正是金军的重兵!
      败军追兵,前后相差不过短短一个时辰,但就是差了这一个时辰,已然先机尽丧。眼看着追兵将近,还自恃正是螳螂捕蝉,哪料到金军大队神不知鬼不觉地迂回斜插,早已黄雀在后。此刻辽军后背空门大开,尽数卖给了敌人,火光一起,军心不由不乱。众将领连声大喝,拼命号令众军,但自己心上也正发慌,一时间哪里勒束得住?这军阵后方的克烈部北辽联军本就是乌合之众,又不见前方追兵虚实,心惊下也等不及中军命令,急忙拨马回身,便想分兵去抢夺辎重,打退背后那近在眼前的敌人再说。

      这时金军箭上弦、刀出鞘,都已退在阴山山坡的暗影地里,每一片筋肉都绷得紧紧地,浑身劲力都鼓到了十二成。只是主帅不曾下令,无人敢动,直憋得呼呼直喘,方才放的那把大火几乎都要从眼底窜了出来。
      檀羽冲立在阵前,却一直不言不动,冷眼看着那边辽军。直到后军乱纷纷拨转马头,一半已将要冲到屯粮营下,前面却还有百余骑不及转过这一刻,才猛然抬起手来,向下一挥!
      兵法有云:“半则击之。”今夜辽军正撞在了这条大忌上。惊、乱、忙、急,猝不及防,火光下猛听一声大呼,直如地底门开,万鬼狂号,遍地滚滚黑影攒动,无数马匹真似从地下缝隙钻出,半天空突然掉落一般,裹着山呼海啸的漫天利箭直扑了上来。
      金军自上视下,马速之快,直是雷霆闪电不足形。头上几排个个蹬里藏身,马背上不见人影,辽军仓促间第一轮弓箭发出,便落了个空。金军却趁势乱箭齐发,射倒了前排一二百骑,同时间马势冲上,已越过了弓箭射程的这一段死亡之地。口中狂呼乱叫,翻身上鞍,高高举起刀枪,便如饥渴已久的恶鬼、风雪过后的狼群,张牙露爪,兜头便杀!
      辽军中军一闻后部遇袭,急命前锋退回,两翼向中收束,欲凭着此刻仍是占优的兵力顶住后方攻势,仍可反转。但两翼才动,那五千余骑金兵却已各自绕到侧面,占了上风风向,一声梆响,箭如飞蝗,更裹了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乱射过来。辽军人数虽多,连失地利之下,队形顿时散乱,被隔在两端左冲右突,说什么也靠拢不来。
      中军眼见不妙,只得合了前锋兵力,先奋力向后掩杀。只是他大军人多,劣势却也恰恰出在这人多,要整队转向,何止一时三刻?而在这时,后军已顶不住金兵的狂杀乱砍,阵地被撕裂出一处处豁口,败兵军心崩溃,如潮水般翻身向后便逃。好容易冲来的中军被自家败兵大潮当头一裹,休说前冲,竟尔立足不定、连连后退。众将领嘶声大呼,拔刀砍翻了好几个逃命的士兵,却又如何阻得住这般汹涌的潮水!金兵马队跟着呼啸直冲而下,阵形立时大乱。两边游击的五千骑听得大队号角鸣声,精神一振,抛下弓箭,也齐举刀枪自两侧杀上。三面合围,犹似一把雪亮的弯刀,向着辽兵头上收也收不住地割去。
      当年女真初兴时,小小蛮部骑不过万,对上大辽数十倍大军,却是连战连克,如鬼如魅。这里辽军虽无人亲历过当年战事,自父辈口中,也听过了不知多少女真蛮子鬼怪般的故事。今夜之火,却真如灭辽当年再现。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杀声将东方泛出的第一缕灰白的晨光也染成滴血般红,犹如一条血腥斑驳的尸布,沉甸甸盖在了这片恶战不休的原野上。

      这一战直杀到了日上中天,天际云间翻涌,万缕金晖射落下来,照见遍地被马蹄踏平的泥土长草,淋淋漓漓血水洒在草间,犹自随风滴沥不止,折断的弓箭、刀矛、旗帜,连着无数尸首几乎填平了一夜来的沟壑水坑。辽军三万余大军,此刻尚余者不足十之三四,早已没了斗志,风过处喊杀渐弱,一声声垂死呻吟杂在野火未曾燃尽的毕剥声里,却愈发逼得人通体冰凉。这支曾经何等披靡的大军,眼见就要一齐倾覆在了这千年来葬过无数亡魂的山川之上。
      只东北角上一处仍是杀声炽烈,却是中军六七千精骑护着垓心那族中领袖,不敢退,不能让,死战不已,一步步地退向阴山高处。若得了山峰依凭,居高临下,便能立住脚抢得一线生机。金军看得分明,又怎肯放过?四面呼啸,放马疾追。那辽军队中旗号却猛然一变,大队放开马力,头也不回地向后便退。当地只留下三四百骑,一个个双眼火红,举刀纵马,掉头竟向金军阵中不管不顾地狠扑了进来。
      这分明已不是作战,而是拼死!这几百骑人人骁勇,加上这一股不要了命的狠劲,金军竟再挡他们不住,刹那间血水横飞,惨号震天,只是眼看着倒下一名辽军,那中军大旗离着便远了一步,无论怎样前冲,便是冲不过这条用血肉人命铺成的断后防线。
      檀羽冲中军在后,骤见这般战局,长眉一蹙,急向身边副将道:“传我将令,穷寇勿追,不必再杀了!”飞马也赶了上来。但饶是这命令已来的够快,战场茫茫,终究晚了一步。他马蹄到时,金军死伤已有千余,辽军更只剩了几人,浑身上下都已和血人相似,滴滴嗒嗒的血滴溅在地下一面践踏得残破不堪,血污满布的大旗上,隐约可辨,似是“赫连”两字。

      那赫连将军侧目斜睨,咧嘴冷笑了一笑,却是看出了金军停手,只想生擒的意思,哪里肯做这俘虏!大喝一声,带了众兵仍是狠斗。金军虽得了军令,但一夜来杀得眼也发红,更收不住手。四下乱箭攒射,几名辽兵先后倒地,独有那赫连将军身手当真了得,到了这般时候,密匝匝千百金军仍是挡他不住。血溅、刀落、此起彼伏怒吼骇叫声中,地下又添了十数具尸骸,那赫连将军左腿却也中了一箭,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额上血汗交流,迷住视线,几乎连身前咫尺都再看不清。只是隐约约见到人马晃动,正是金军那面鲜红的帅字大旗,猛地奋起了平生余力,左手单刀呼地一声,向着那旗直掷而去。
      这一刀如雷霆,如闪电,掌旗那兵只呀地一声大叫,刀风割面,已无可避。要知帅旗若折,士气必摇,然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兵猛觉狂风席卷,坐不住鞍桥,一个跟斗跌翻在地。那匹战马鞍上却陡见白影当风,檀羽冲劈手抓出,一把挽住了那面摇摇欲坠的大旗,长袖带风一拨一卷,当啷激响,明晃晃刀锋刹时震落;手中旗向地下只一插,又是砰地一声巨响,猛地三丈方圆尘土激飞,他那只手,已正抓在了赫连将军右手中最后一分力量刺来的长枪上。
      两股劲力骤然交迸,喀嚓一声响,枪杆自中折断。檀羽冲苍白的身形在马上猛地一震;那赫连将军已哇地一声,一大口血溅在了地上。然而两个人的两双眼睛,却在一瞬不瞬地直瞪着对方,彼此眼中,竟都是无法叫出口的一声惊呼。
      方才劲力相撞的一瞬,两个人都已清清楚楚,这内力,正是系出同门,一般无二的三和逸士一脉!

      那三和逸士一代奇人,早年连收了宋辽两大弟子,却只见兵戈四起,无止无休,何等高深的武功,终也是用在杀人战场之上。心灰意冷之下,直到晚年,方在金京又收了这檀家的幼童。一生所学尽传与他时,只是道:“愿为师这门武功,终究能用到……更有用处的地方。”
      那时檀羽冲年幼,并不明白师父为何叹息,那更有用的地方又究竟是什么。直到今日,又一次感到了这熟悉的劲力,却偏生是在这生死为敌,有你无我的战场上!
      他两人的目光,只是停了极短极短的一瞬,身周杀戮却决不会跟着停止。众金军只见主帅出手,士气大盛。四面呼喝声中,那赫连将军转过了头,冷冷看着便要一并涌上的金兵,仰天一阵惨笑,掌心运劲,猛反手盖上自己天灵,血流披面,立时气绝。尸身却犹自立而不倒,仍是笔直地向着北方,他大辽军的旗帜逝去的方向。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这一首前出塞名传千古,檀羽冲自是早已读过。但书上的一行行白纸黑字,纵然读过千遍万遍,也只有到了这一刻,少年的心中方才第一次真正明白,那字迹背后,埋藏的是多少流不尽的鲜血眼泪;又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比那报国平天下的热血壮志,来得更有用处。
      而此时此刻,他只是眼睁睁望着那具尸体,猛地横臂一挡,拦住了欲冲上前取敌首级的众军。眼前淋漓未干的血迹,恍惚已涌成了一片望不见头的血海,波浪翻涌,尽是焚烧的金国城池中,恶斗的两军战场上,那一个个一具具的伤者尸骸。女真、契丹、克烈,无论哪一族哪一部,脸上都是血淋淋狰狞扭曲,一模一样说不出、叫不出的无边痛苦。
      檀羽冲闭上双目,缓缓扬起了头。他头顶上那片苍茫辽阔的天空,长风掠过,一片寂然,却没有声音能告诉这过于年轻的少年,他这一战,究竟是对,还是错了呢?

      只是这恶战未休的沙场上,却容不得他再多恍惚。只听蹄声急踏,前军中飞马来报,一片声都道:“那起契丹残部退上了阴山高地,一味死守,前部兄弟们攻他不下,请主帅速援!”
      檀羽冲只一震,瞬间回过了神来,眼光骤冷,沉声道:“前军且退,不可强攻。贪功冒进者,斩!”
      孙子兵法有云:围师必阙;盖兵困绝境,以死相拼,己军损折必大。汉初白登之围,匈奴四十万大军困汉军三万,只因有了一座白登山,七日夜间终未能破,何况此时辽军所凭的是这天险阴山!檀羽冲一道严令,方才硬生生勒住了杀红眼的金军脚步。但他挥军到时,山脚下却也已是断箭残兵,枕藉遍地,金军仰冲几次,始终进不得一步,只丢下了数百具残缺不全,血淋淋的尸骸而已。
      大队一至,喧声震天,有几员悍将杀得性起,眼见兵势大盛,忍不住大声嚷了出来道:“主帅爷快下令罢!一点子残兵败将怕他何来!那山上的,就是西辽狗皇帝的太子,这大功就在眼前,咱女真的勇士,可从来没有这样放过的道理!”
      檀羽冲陡然转头,双目笔直地望了过去。那几员将杀得浑身血溅,整个人都好似自地底血狱中爬上来的厉鬼,然而只和他这目光一对,竟是不由自主地一个寒噤,喊叫声都咽在了喉头,只是瞪眼看着他缓缓抬起手来,指向了山下那片重重叠叠、血污浸染,头颅断肢堆在一处,几乎已看不清是金还是辽军服色的士卒尸体,哑声道:“好,好一桩大功!只不知这功劳薄上的姓字,还要多少兄弟的性命鲜血,上京城多少父母妻儿的眼泪,才写得成?”
      这句话声音并不甚高,然而风中回荡,一字一句,万余金军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分明并没有一个人晓得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诗句,但耳听着这少年嘶哑声音,心头发颤,不知哪里说不出的凄凉,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大半兵士握着手中满是血汗的刀枪,默默无言,一个接着一个,都低下了头去。

      几名将领也知此刻急切难下,便道:“主帅爷说的是,现下我军虽众,但这般硬攻折损太大,不如先扎营再说。左右将那起契丹军围得定了,也不怕他们飞上了天去!”
      又有人道:“这里阴山绝壁,那点残兵绝难突围。但北麓克烈部犹有余部,若得了消息来救,又是好一场恶战,却不可不防。”
      正计议间,忽见日光斜照,东南方尘头直冲天际。众人都是一惊,心道连西京军也已动了,只怕西南路上所有能战之兵都在这里,这兵马却是何来?然一惊未罢,只见探马飞也般迎面奔来,愈奔愈近,马上双臂挥舞,满脸掩不住的喜色,放声大叫道:“援军!援军!是咱们京里的援军到啦!”
      轰地一下,众兵的大叫声随着滚滚烟尘一齐卷上半天。果见远方天边乌压压一线,冷光耀日,万骑如雷,当头飘扬的无数旌旗遥遥可见,尽是西京、中京、南京城的旗号。
      檀羽冲的心底,却瞬间划过了一阵异样的剧颤。他早知只要京中大势一转,援军必至,却想不到竟来得如此快法!大军出京至今不过月余,这一个月里,上京城却是出了一场怎样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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