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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金立国初时未脱蛮俗,至有一获罪者,便击脑杀之,没其家赀之法。以汉家看来,直是可怖而可笑至甚。直到熙宗皇统年间,方才以本朝旧制,兼采辽宋,行了一部《皇统制》法。虽塞北节气与中原大异,却也学了霜降秋后方决死刑之禁,以见天子应天慎杀的意思。
      然而皇统九年才交十月,若依刑律,这时当由大理寺并各地报死罪上朝,交皇帝裁断,总还要有数日至月余的工夫才见杀人。熙宗一心效法汉制,这件事上向来毫不轻慢,但这一年,却似连这短短的数日也再等不及了。一道旨意,上京城血雨漫天,遍地杀声;那滚滚落地的人头不是别个,正是皇帝亲弟胙王完颜元,安武军节度使查剌、左卫将军特思、并邓王子阿懒、达懒二人!
      就在满朝上下栗栗寒战之中,皇帝停也不停,跟着便召了胙王妃撒卯入宫。自他沉醉酗酒,早朝久废,这一日却破天荒地登了朝堂,虽仍是醉眼惺忪,却哈哈大笑,欢天喜地扔下了一句话道:“朕要——大赦!”

      皇帝口中的两个字,说来天恩,但一层层地传将下去,到得大理寺诏狱之底的时候,却都变做了静悄悄、冷冰冰,一片的无声无息。一入此地,不知多少说不得、道不出、只是要人性命的天大干系,重重迭迭,避无可避,早已当头直压了下来。那道兀然不动的狱门,便似十八层地底阎罗殿上,血污淋漓,只大书着了“有来无回”四字。
      这夜正深,朔日才过不久,只有一线月光隐约惨淡,自层层彤云缝间和着初冬北风扫了下来。屋瓦上白霜反射,檐下仅余的一盏灯笼火光乱跳,满地铁栏阴影随风晃动,那狱门映得愈沉、愈阴,愈发暗得可怕。只听冷风嘶嘶,血腥气四下飘卷,不知哪里悬挂的镣铐、棍棒、木枷摇晃碰撞,答答有声,间或杂着墙外一两声野狗的吠叫。若将活人丢在此地,只怕不消一刻,便要气也喘不上来,小指头动不得一根,活生生骇得僵了。
      这门后成年累月不见阳光,腥焦气冲鼻欲呕,一众狱卒经得惯了,却半分不以为意。都凑在了火盆边,夹着酒壶凑到火上温着,正喝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打了个酒嗝,忽道:“好长夜,真正无聊。哥几个何不来打赌耍耍?”
      众狱卒起哄,都道:“赌些什么?”那人道:“今儿万岁爷的话传下来啦,不如便赌——且看这一次,咱这地儿能有几个……活着出去?”
      众人摇头咂嘴,瞪了半日眼,都说不出什么。最先那人不屑道:“我先来,旁人活不活先且不说,我却敢说这个小子……”下巴向屋角铁栏最深一处只一努,道:“……死得定了!谁叫他得罪的是……”
      众狱卒忙都喝住道:“噤声!喝酒,喝酒,算你赢就是!”那人甚是得意,喝了两口,又道:“只可惜便到那天,他身上也轧不出什么好处。檀家那没用的王爷是早就缩了,怎地连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也不再来?哼……”
      自来狱卒的手段,囚犯家中若有打点,买不得命,却可少受许多苦楚。但若无有,不消做官的来判,也能轻轻儿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狱卒没了油水,心中愤愤,说话便更不客气道:“咱本想,他是那平章相爷的……哼哼,哼哼,好歹总捞得一把。现在看来,只怕收尸捡骨头的钱,也休想再有一文啦!真他娘……”
      一名上了年纪的狱卒却摇了摇头,嗐道:“晦气甚么!少说两句儿罢!咱这行,虽说干的是要人命的营生,也该顾着点身后。我手上沾了半辈子的血,别说他这点年纪,什么大人贵人,也没见过几个……几个能硬到他这般的。若真到那时,你们懒待,我来动手!叫他少吃些苦上路,只怕阎王爷帐上,也能记着我点好处……”
      正说到“阎王爷”三字上,猛听砰地一声,狱门陡然两扇大开,北风呼地涌入,吹得火盆中一阵大亮,跟着火星全黯,立时熄了。门外无数火光,人影杂沓,却一路直照了进来。但见两排亲兵高举火把,冷森森一言不发,夹门而立,当中一人大步踏入,森然道:“如此有心,多……谢了!”

      这一声,说是谢字,那众狱卒却只听得一个寒战,浑身起栗,都跳起了身来。这诏狱中呆得久了,什么样的血腥杀气不曾见过?心肠早硬到了十足。但今夜里这一声,竟齐刷刷地打从心肝骨髓里冷了上来,不由自主地牙关直抖,嘴角抽搐,好容易陪起了三分难看之极的笑容道:“平章……爷!”
      完颜亮却不再说话,眼角也不向这班人斜上一斜,立在那里,只是一动不动,直盯着那被血染得久了,都已变作了黑褐色的铁栏之后。火把簇簇跳动,映上眼底,眼光尽赤,与火焰竟无半点分别。人虽不动,大氅下胸膛起伏,低沉急促的喘息声却一阵一阵,在火焰毕剥声中作响,直连门外夜风呼啸,也压他不住了。
      他不动,众亲兵却一分一刻也不延误,早有人取下狱卒锁钥,吱呀低响,开了牢门。众狱卒眼瞪瞪看着,只连一声装模做样的“大人来此,可有诏命?”也不敢问出了声,眼角斜撇,只瞧见众兵手中寒光直跳,反射火光,佩刀已出鞘了半截,刀锋上凉气,都自衣领脖颈间嗖嗖地钻了进来。
      开门那兵一眼不敢多看,默默垂手,退在了一旁。钥匙撞上铁栏,当地一响,完颜亮这才猛地一震,迈开步子,向牢室中跨了过去。眼看着铁栏后那堵结满冰霜,壁上青苔也冻作煞白的土墙晃在眼前,愈来愈近,一个人只觉胸口冰凉,眼底喉头却如火烧,冷热交逼,如晕如眩。这距离不过数丈,他却不知自己是走了许久,还是不过一瞬之间。倏然双膝发软,全身竟已没了半点力气,晃得一晃,已跪倒在了那少年身畔,低低地叫道:“霄弟……”
      这两个字,纵是平日最熟悉之人,只怕也听不出叫的什么。语声沙哑,全不可辨。然此时此地,便算他叫得和平日一般温柔多情,也不会听得到回答。那少年身躯安安静静地倒在他脚下,当日白衣,早已污得看不出了颜色。只是一片阴暗、一片寂然,血腥气也分不清是从何处传来,在冰凉的空气里刺鼻更甚,叫人喉头发苦,一阵阵热流涌动,几乎连胆汁也要呕出来了。

      门外风入,吹得火把摇曳不住,火光映上生铁,自完颜亮身后反射过来,瞬间将这屋角晃得亮了一亮。那张双目紧闭的惨白脸庞,便在他眼前如电光般一晃。跟着一重重影子,都自拖在地下的粗重铁镣,被镣铐磨得皮绽肉开,沾满血污的双腕足踝上飞也似地掠过。风吹更急,火光猛跳,倏然一阵急摇,这屋角又陷在和那少年唇边干裂的血迹一样,黑黝黝、暗沉沉的阴影里,竟是什么也再看不清了。
      胙王之案,完颜特思、阿懒以“鞫不以实”,俱同罪杀之。那时熙宗以为阿懒弟达懒与此事无涉,还未连坐,完颜亮却淡淡笑道:“其兄既已伏诛,其弟安得独存?”十二字,一府人命,便叫他轻飘飘送的半个不剩。而这位眉毛也不曾动上一动的平章大人,此时跪在檀羽冲身边,满室无光,一人无声中向他伸出了手去,那双手却是颤的。有那么一瞬,竟连自己的手是否已抚上了少年躯体,都已无法感觉得出来。
      然也只是一瞬,完颜亮骤然大震,指尖冰凉,血流猝停。原来非是他感觉不出,只不过是这指尖下所碰到的,哪里还是活人身体的触觉?除却那一丝断断续续的呼吸,便只有狼藉模糊,外翻绽露的一片血肉!眼前茫茫,看不见,听不出,心中却比火光所照还要清清楚楚,这具躯体休说体无完肤,只怕连能再受刑之处,都一处也找不到了!

      突地身边火光又是一亮,完颜亮只被刺得猛然闭住双眼,狠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看时,却见门边那亲兵亦是双手发颤,扭开了头不忍直视,只躬下身,将一叠字纸递到了他面前来。
      完颜亮自知这便是提审供词,只因犯人未招,便不存大理寺案卷之中,只暂放牢内,以备随时拷问。其实他不必眼见,也猜得到这四十余日,胙王诸人是要如何自这少年口中,要出一句“完颜亮主使杀人”的言语。然低头看去,那一张张白纸黑字瑟瑟乱颤,抖得停也停不住地自眼前飘过,竟从头到尾,一般无二,写的全是同样的字句,皆是“擅杀北使,皆我之罪,无人所使,一身所为”云云。初时几张,那字迹虽则无力,还看得出平日秀逸飞扬的影子。然越是向后,便越是凌乱,纸上洇染的一片片血痕,却越深、越浓、越重。到得最末,那字几已不能算作是字,满纸血染,更不可辨。直无法想象那个时候,檀羽冲还能如何提的起笔,写得下字,血色模糊之中,勉强隐约约认得出的,却还是那些“皆我之罪,一身所为”的字样。
      完颜亮的双手,已是抖得连这些薄薄的纸张也要再捧不住,猛地嘶啦一声,将那供词都扯做两半,掷在了地下。跟着反手拉下身上貂裘大氅,裹着了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双臂一振,挺身抱起了人来,向外便走!
      只听长刀回鞘声撞得满室激荡,众亲兵一言不发,跟着都大步跨了出去。丢下众狱卒听着风中回声不绝,狱门哐当当来回摇摆,人已去的远了,腿一软,一个接着一个都跌坐在了地上,面面相觑,连叫一声“妈呀”的力气都骇得没了。

      而这一场大赦,在深宫大内所起风暴,竟是比此夜的天牢还更可惊可怖。胙王妃之事,皇后眼中如何容得?自入宫起,皇后吵闹便一日甚过一日,皇帝的酗酒,也便一日凶过一日,然而宿在撒卯宫中的时间,却是一日更长过了一日。喝得烂醉之后,若不寻弟妇,便在寝殿拔刀乱砍,内侍躲避不及的,好几个都糊里糊涂送了性命。直到月末这日,熙宗大醉中又一次挥起刀来,鲜血溅地,倒的不是别个,正是他已郁郁了多少年的那位正宫皇后!
      天子杀妻,举朝震动。群臣早已战战兢兢,几乎要自腔中跳出来的心,更是一起都提到了嗓子眼。熙宗却理也不理,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月余功夫,连下几道旨意,竟将后宫中德妃以下,乌古论氏、夹谷氏、张氏、裴满氏等一个不留,前前后后,尽数杀了个干净。
      到此之时,人人皆知皇帝已是铁了心,非要立他那前弟妇为后不可。除却完颜宗贤为首的几名宗室长辈还力持不可,真个是道路以目,噤若寒蝉,谁也不知皇帝的刀锋,下一次什么时候便会落到了自家头上。冬日愈冷,大雪纷纷扬扬落得满城,这上京城中人心,一日日却比满城冰雪冷得还透了。

      展眼已至腊月,皇帝虽久不早朝,群臣却没哪个敢大胆轻忽,仍是每日屏气息声,早早地在宫门外候着,直见了无事方散。这日晨光斜照,一片呵气白霜随风袅袅中,只见宫门紧闭,静悄悄全无动静。众人心道:“可是又挨过了一日……”这才拉紧身上裘袍,三三两两地上马登车,回府去了。
      济王檀道雄才欲上马,忽地眼角瞥处,只见不远处一道人影裘衣飘动,正大步走来,一品朝服上金线映着日光,眩人眼目,正是完颜亮。檀道雄心底猛跳了几下,不由得两手发抖,只听细碎的答答声响,却是太过紧张,牙关咬它不住,上下相扣的声音。
      那夜完颜亮带了檀羽冲出狱,全不理会济王府只字半句,仿佛连还有这么一家人都不记得。檀道雄直到三四日后,才自同僚口中绕了数个弯儿得知,登时一桶冰水从背脊上直浇下来,透心生凉。心知那位平章大人,分明是连自己全家都恨上了。而这人权势之重,当朝无双,胙王事后,熙宗对他先前疑心更是一扫而空,除了顾着那弟妇,朝中事体不分大小,竟一股脑儿都交给了他平章政事。别说放一个钦犯,便是再做出荒唐十倍之事来,也是无人敢言。如此一人,区区外姓,又如何得罪的起?
      檀道雄夜不能寐,早后悔了百十遍不该听妇人之言,做得太绝。如今侄儿人在他平章府上,伤势如何半点不知,若真有个长短,只怕完颜元一家上下,便是济王府来日的下场!好容易见着了完颜亮,心头跳个不住,却说什么也不能失了这机会,用力吸口气,急忙抢上几步,满面堆起了笑容道:“平章大人……请了!”
      完颜亮双眉几不可见地微微一皱,停住了脚步,面上神色无波无澜,既不回礼,也不发怒,全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檀道雄头皮发麻,却也只得硬撑下去道:“大人事忙,本不该打扰。只是下官心中惦念着,不知舍侄……”
      以他王爵,本来不必对个年轻了廿余岁之人口称“下官”,但这时满心忐忑,唯恐不够低声下气,哪里还能计较?但“舍侄”二字只一出口,完颜亮肩头猛地一震,侧目看着了他,嘴角抽动,微微一笑,只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地转身便走了。
      旁边众官看着,都道是随便寒暄而已。哪里知道檀道雄与他正面相对,被这一笑只笑得毛骨悚然,头皮上根根发炸,若不是还有半分清醒撑住,只怕已一交坐倒在了雪地上。只觉杀气无边无际,血也发凉,都从那平章政事方才的一双眼底直透了过来。

      完颜亮心头血流,却在那两个字的声音里猛地着了一把火,只烧得周身如沸,骨髓如灼,喜怒从不形于色的天大自制几乎都要化作了飞灰。若再不走,简直都不知自己会对那檀道雄说些什么,做出什么来。直到跨在了马上,方才停不住手地狠挥了几鞭,迎风直冲,越催越快,向着自家府中便是狂奔。
      他府中榻上那一个重伤的少年,两月以来,至今未醒。医者道是刑伤过重,寒气入侵,再心急不得。但这六十几日,七百二十时辰,六千多个分分刻刻,眼睁睁看着无数血汗交加,辗转折磨,却一声呻吟呼痛都听不到,也一句心底话语都说不出。完颜亮自来不信鬼神,这一番日夜晨昏间,已不知暗中许过了多少誓愿,只是任他手中大权日重一日,苍天茫茫,却从不见应。
      身后众亲兵人人心知,都不敢劝,只是拼命催马随了自家大人,一路直进府门,甩镫落鞍,停也不停地便向檀羽冲养伤的内室来。两月来只一散朝,完颜亮第一件事必是来此。但这天才到中门,突听人声吵杂,喧嚷一片,他当朝丞相府中,何曾有过这般的声气?却听一班仆役连声呼叫,都道:“三爷!三爷不可!大人尚未回来,三爷你……”
      有一人声音醉醺醺地,高腔大嗓好不硬气,正嚷道:“怎么?里头那小爷,不是我二哥养的么?爷就不信,王妃太太也罢了,这里又是甚么矜贵地儿,我怎就进不得……?”
      完颜亮双眉一挑,脸上骤然布了一层寒霜,他那些亲兵见得多了,仍是不禁打个哆嗦,一齐默然立定,只看着他一人大踏步跨了上去。这时那人双臂连挥,将众仆役都推得翻了,晃着身躯便要入内,完颜亮却倏地横身一立,挡着了那人去路,沉声冷喝道:“……蒲家!”

      这醉汉是完颜亮同母亲弟,女真名蒲家,汉名唤作完颜衮,乃辽王宗干第三子。他兄弟五人,只这老三桀惊强悍,与完颜亮素来不睦。突见他一拦,鼻中哼了哼,用力吐了口酒气道:“二……哥?哈,回来正好,你那个心肝……宝贝儿,在府里也养了这许多日,还不叫兄弟见上一……见?”
      原来辽王正妃徒单氏并无所出,完颜亮等的生母大氏只是个妾侍,向来对正房恭恭敬敬,不敢分毫失礼。而除了次子完颜亮,余者庸庸碌碌,好酒闹事倒是多有;徒单氏日常训教诸子,便极是严厉。然而今次这位二爷,偏又闹出了檀羽冲这件事来。虽然他官做得大了,徒单氏不好明着管教,指桑道槐,冷言冷语,却早有过了不知多少。完颜衮这日酒醉,又受了嫡母的训斥,一口闷气正要撒在这里,挥着了手臂忿忿地道:“……怎地?太太她……可也说了,你只管,呃,只管养着他……下次再……闹出什么事来,咱家都……不管!”
      这情由,完颜亮心中早已猜到,一字一句听在耳中,人却一动不动,直到完颜衮叫嚷完了,又打了几个酒嗝,眼光摇摇晃晃地转了过来,这才缓缓地道:“蒲家,你喝醉了,回去歇着吧!”
      这句话声音不高,语气亦无什么异样,然而完颜衮和他目光一对,突地身不由主打个寒颤,全身发冷,酒都醒了三分,勉强梗了下脖子,还未还口,完颜亮已然声音一沉,又道:“……回去!”
      完颜衮对这位高权重的二哥实是有着几分畏惧,晃了半日,不甘不愿地转过了身,口中兀自嘟哝道:“神气什么?哼!你做得大官……再大的官,还不是和我一般,是个庶出,生不到辽王妃的肚里……”踉踉跄跄,便自去了。
      完颜亮却仍一动不动,笔直地立在那里,由着北风将地上积雪吹起,一片片打上衣袍。好一阵,忽笑了一笑,几乎听也听不到地低低自语道:“辽王妃……?哈!我自会给母亲远胜于此的名号,何须尔知!”猛地袍袖一甩,反身便行。唰地一响,厚厚门帷落在身后,已直跨进了那间内室。

      只一踏过此门,不过短到不能再短的刹那,那自宫门直烧到府中,叫他坐立难安、心肺狂翻的烈火,突然间便熄了,胸中余烬,竟冷成了一片,依稀恍惚,满眼凝霜,寒浸浸,白茫茫,都化作了眼前榻上,那少年依然双目紧闭,全无血色的脸庞。
      完颜亮直望着他,隐约听到伺候的医师向自己施礼,说着什么退了出去,自己好似是挥了挥手,点头应着,耳中轰轰,却连一个字、一句话也再听不清。
      医者一退,房中便静了下来,地下火盆熊熊烧得正旺,木炭爆裂,毕毕剥剥不住轻响。完颜亮却只觉仍是冷得可怕,一个人说什么也忍受不住,恍惚中踏上两步,身子一晃,便跌坐在榻边,颤着伸出了手去,极轻极轻地自少年眉目眼睫上抚过,一分一寸,直落到他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握在了掌心。
      完颜亮自隆冬室外踏入,自是肌肤生寒。檀羽冲重伤之躯,这只手却也和他一般冰凉。然而两个人的手握在一处,良久良久,还是一点点暖了起来。完颜亮便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唇边,在手腕犹未褪去的伤痕上吻了吻,轻声道:“霄弟……”
      完颜亮自登朝堂,便从来没有向人诉说心事的习惯,便生身之母、同胞手足,也没一个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又是想要些什么。但这一次,他纵是想说,那少年却也听不到。唤过了这一声,又是良久,也再说不出下一句话来。锦帐暖室中一片悄然,只听见一个急促,一个低回,都是两个人轻轻的呼吸。
      忽地完颜亮掌心里那苍白发凉的手指,竟微微一动。

      这动作极是轻微,但在完颜亮,却真如刹时无数惊雷劈在身畔,整个人都跟着猛烈地一震。他是何等心肠决绝之人,这一瞬却突地犹豫起来,也不知是在怕些什么,竟迟疑着不敢转头去看。好一阵,方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向着榻上低下了头去,颤声道:“霄弟……?”
      那双眸子,那对眼光,他已睽违了两个月,想念了两个月,这时当真又在眼前了,完颜亮眼底却猛然一片迷蒙,好似隔了无数的苍苍茫茫,白露流霜,竟看不清。少年双唇瑟瑟发颤,只是无声,依稀仿佛,还是那熟悉之极的“元功”两字的模样。完颜亮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口,唤不出声。两月以来,他在这张无声无息的病榻边,心头翻翻滚滚,有过了多少说不出的言语,这时却一句也吐不出来。脑中一阵清醒,又一阵恍惚,想着要说一切无事了你可放心,又想说你身上如何不要费力,或是说你我家中原本都是一般何必多想,然而这些纷纷乱乱,满天飘荡的词句到了口边,只能哑着声音迸出两个字来道:“霄弟……!”
      而这两个字出了口,竟然便再也停止不住,完颜亮便那般一迭连声地,声声叫道:“霄弟……霄弟……霄……弟……”似乎只要叫着了这名字,那便是什么话,什么誓言,什么也不必再说得出来了。
      榻上惨白的少年躯体却猛地一震,手指和唇瓣一般颤个不住,却分明在拼尽力气,想要伸向什么地方去。完颜亮不由一愣,一时间想不到他话也还说不出,这样拼命用力,为了什么,急忙握着他手指,顺着他用力的方向轻轻带过,猛地也是一震,竟愣在了那里。
      两个人的手指,原来抚到了自己的脸上,指下湿漉漉地,一滴滴落上衣襟,不知何时,眼泪已是直落了下来。
      这时候那医者取了药物,正呵着双手匆匆回来。屋门一推,才开了半扇,忽然目瞪口呆,已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只见那一位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平章政事大人跪在榻边,双手握着那少年的手,将头埋在他散乱黑发之旁,呜咽着,哭出声音来了。

      直到夜色四合,星月无光,北风卷得地下雪飘旋乱飞,完颜亮才自那少年房中缓步踏了出来。中门外有个护卫模样之人裹着大氅,早等了多时,冻得鼻头也红了,好容易见他出来,连忙急步抢了上去,闷声闷气地低唤道:“大人……?”忽见着完颜亮脸上未干的泪痕,猛地一愣,竟窒住了说不下去。
      完颜亮横了这人一眼,眼底神气,刹那间竟与适才檀羽冲身边换了一个人,雪光反射,直是冷得透骨惊心,森然道:“如何?众人都已……到齐了么?”
      这人名唤仆散忽土,出身低微,原是徒单氏当年收在府中的家生子儿,后来宗干提拔,做到了护卫十人长,对辽王家中甚是忠心,听了这一问,忙将声音又压低了些,道:“秉德相爷和阿里出虎,都已到了唐括驸马府上。今夜那代国公主去为死了的后妃祈福,不在家中,正好……单等大人你了!”
      完颜亮点了点头,忽土口中的丞相驸马都早与他有大事之约,他却似半分也不得意,只是沉声又道:“李老僧处,可有回话了么?”
      仆散忽土忙道:“有!有!李省令史已派人来说过,今夜寝殿小底,绝无……差错!”
      小底,乃金主随身近侍之号,完颜亮直听到这一句,眼底光芒爆射,猛地迸出了一丝极阴极冷的笑意,道:“如此甚好,走罢!”微微转头,向身后窗上的灯火瞥了一眼,这一眼时,目中恍惚尽是柔情,但只一转头,便一分一毫也不复见,冷森森大步跨出,头也不回地便没入了夜幕。

      夜风呼啸,已交二鼓。内宫门重门紧闭,沉暗一片,只有守卫手中火把光随风摇晃,在朱门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却似无数呲牙咧嘴的精灵,阴森森地上下乱跳,冷眼瞧着这一处世间至华丽,却也至血腥的所在。
      众守卫冷得难熬,想着冬夜还长,怎生寻些事情打发得过?忽听踏雪之声细碎,有一队人步履匆匆,正都向着宫门而来,不由一愣,都打起精神围了上去,喝道:“什么人!”
      火光一晃,却见当头两名十人长引路,后面几人衣裘华贵,都是朝中显宦。那守卫首领认得其中一人正是驸马唐括辨,忙躬身行礼,道:“驸马爷,出了何事,怎地深夜入宫?”
      唐括辨面色阴沉,举手递过一面令符,道:“方才皇上派他寝殿小底传旨,道有大事,急召我与两位相爷商议,你等速速开门罢!”
      那守卫只见果然是内宫出入的符信,又是当朝驸马所言,立时信了个十足,忙应道:“是!是!”反身开了宫门,瞧这队人迤逦去了,不由缩了缩脖子,咋舌道:“做大官儿的也不自在,这早晚了,一句话,也还是要出来受冻。”
      另一人道:“当差便不自在,你我知足吧。今晚寝殿里大兴国那小子可苦了,议起事来,不知还能不能捞着睡觉的机会呢。”
      风吹更急,众守卫说得热络,却是谁也不曾听到远远的皇帝寝殿之中,陡然响起的一声惨叫!

      皇统九年十二月初八夜,左丞相平章政事完颜亮,并右相完颜秉德、驸马唐括辨、护卫十人长仆散忽土、徒单阿里出虎怀刃入宫,小底大兴国应之,矫诏启门,而以熙宗榻上常置佩刀易置他处。熙宗猝遇乱刃,寻刀不获,遂被弑。
      这时寝殿中血流遍地,腥气刺鼻,直叫人眼也睁不开来。还活着的众人衣上、手上、面上,溅得斑斑点点,尽是猩红,兀自重重喘息着,面面相顾,一时间还未敢信这弑君大事,竟然便这样成了。只有那仆散忽土性子粗鲁,已不耐烦等下去,大声道:“诸位大人还等什么?早说了大事一成,便立平章,哪还有甚么可疑的!”一把将完颜亮推到榻上坐了,纳头便拜。
      众人只呆了呆,便也一个跟着一个拜倒在地,都道:“万岁!”
      完颜亮居中坐了,眼光自那方才略一迟疑的完颜秉德身上掠过,又落在唐括辨阴晴不定的神色间,却丝毫不停,半分也不曾现出异样。只是向地下熙宗双目大睁的尸身看了一眼,吸一口气,冷然道:“传旨,皇帝今夜欲议立后事,宣曹国王宗敏,左都元帅宗贤!”
      于是,完颜亮既弑君,复杀两都元帅于宫。是夜登基,改元天德,是为金之第四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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