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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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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我敲响了姨丈书房的房门。
“这是她的骨灰。”双手递上的同时我做了解释。“我想比起那里,她应该更愿意跟我一起回来,所以我把她带回来了。”透过房间内不太明朗的光线,我试着寻找他表情里的变化,但并没有成功。“我知道,她身前并没有让苏家光彩过,但不管怎样,她姓苏,苏陵里会有一处是她的。”
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姨丈仰起头迎上我的视线,或许有那么点错觉在里面,我想他那一刻投给我的视线是肯定的。
“放下吧,我会处理的。”
与以前一样不苟言笑,至少在我看来,他并不爱说话,他在我或母亲面前从不曾说过多余的话。不过话虽不多,意思却是明确的,这便足够了。我微一躬身,退出了书房。
再次回到那个素白房间时,已近深夜十点,我从行李里翻出休息未足八小时的laptop,开始绘制两天前预约的初稿。这是一份为A&B即将推出的新款香水制作的平面广告,Sex Mixture,有些粗俗的名字,却又恰如其分地道出了最实质的东西。大略的设计,在数小时前的飞机上已基本完成,如今剩下的不过是把脑中的想法通过电脑加以渲染,更加具体地表达出来而已:经落日点燃的海滩,泛着粉红色彩的浪花,还有散落在金色沙粒上的血红色高跟鞋……满溢着暧昧色彩的构图,Sex Mixture么?我浅笑,微微伸了个懒腰,合上电脑正准备上床休息时,我听到了走廊外传来的脚步声。
1点48分,已是午夜,但我并不怀疑自己的听力,下一刻我打开了房门。骤然间涌入的酒精味让我不自主地皱起了眉,而在走廊间大肆地制造着脚步声和浓郁酒香的年青男子同样皱起了眉,他顿住身子斜倚在墙上,歪过头直直地瞅向我。
“你……?”他双颊通红,头发蓬乱,散在额前的长发将眼睛掩去了大半,仅透出来的那丝视线里写满迷茫,他似乎用尽了力气想把目光锁定在我脸上,却无法找到确切的焦点,由他半开的唇间吐出的是沙哑的疑惑:“……你是谁啊?”
“二哥?”我同样疑惑地望着他,但如同我自信于自己的听力一般,我相信自己的眼力,眼前这个人正是一直未现踪影,苏园的二少爷——谢思凡。
“二哥……?”他重复着我的话,原本失焦的眼神渐渐地在我视线的末端收笼。
“我是苏理啊,你不记得了吗?你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吗?”
他的嘴角在我吐出“苏理”二字时明显地抽蓄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开始摇摆起他满载醉意的身体与视线,附上的是更加凌乱与放肆的声音:“苏理?苏理……回来了?哈哈……你是苏理?……”他瞪着我,甩下一连串不知所谓的笑声后,晃入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原来我叫做“苏理”是这么可笑的一件事么?我自嘲地一笑,倚上身后的门框,抱起双臂,抬头望见的只有深嵌在天花板内的白色灯罩。隔着对面紧闭的房门,传入耳的依旧是那漫布着嘲弄味的笑声以及那个不断用沙哑嗓音重复着的名字。我退回房间,关上房门,同样是“砰”的一声。
第二天我醒得意外地早,睁开眼时,天不过刚刚上了颜色,看看表,五点刚过,时差大概还没能调整过来。我登上凉台,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未尽褪的夜色让拂过脸颊的空气里掺着夏日里不应有的寒意,其中夹杂着的花草味儿更敏锐地刺激着鼻间。这里的确是苏园了,这些味道如此执拗地提醒着我,不同于那些充满咸腥味的早晨,我确确实实地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叫做“苏园”的地方。在母亲过世后的一个月,我接到了姨丈的长途电话,十年来的第一通长途电话,他说:“……已经十年了,回来吧。”
“回来吧。”这句话原来如此的受用,放下电话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里并不是我应该留恋的地方,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无论是我还是母亲都从未真正走进过这个华丽而硕大的苏园,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存有期待,期待着会有一个人跟我说,那是个我可以回去的地方。“回来吧”,该说可笑还是无奈呢?我竟单纯如斯。在我生命里的第二十二个夏天,只因为有人在话筒的另一边说,“回来吧。”然后,我回来了,即使道出那句话的并非那位期待中的人。
穿过厚厚的榕树叶再次将目光投进久违的苏园时,我发现了那位意料外的人,如此合适地停留在那个恰好可以纳入视线的碧绿湖面前。为什么不让意外来得更彻底些呢?风沿着轻挂起的嘴角溜进了齿间。
“姨丈……”已吐至嘴边的两个字,在我穿过空荡荡的园子,看清眼前人的动作时硬生生地被吞了回去,这世间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意外,有的只有注定罢了。
“你在干什么?!”我冲上前夺过他捧在手心的盒子,那正是昨晚我放在他书桌前的骨灰盒,眼下剩下的也不过是一个盒子。“这就是你的处理方法?!”我忍不住吼了出来,“好歹她也姓苏啊,你怎么能这么待她?!就算她生前有多少的不是,人都死了,难道她连在苏陵分上一杯土,立上一个碑的权力都没有吗?!”
姨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我,一阵沉默后,他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苏理,你喜欢过你的名字吗?”
“啊?”
“如果你不叫做苏理你便不是你了吗?”
我不解地瞪着他,紧闭了双唇。
“你母亲从来没做错过什么,这里也从未有人责备或看轻过她,我想她是明白的,你更应该明白。”他将视线再次投回了湖面,“人死了便是死了,一杯黄土,一个木碑之类的不过是用来安慰活人的把戏。你既然舍不得将她丢在国外,却又要把她独自扔进苏陵?我把她葬在这里,只是觉得这里才是她愿意呆的地方,与她姓不姓苏毫无关系。”
他离开的时候拍过了我的肩,那轻压过的重量与温度随着初升的红日在肩头一分分地加深。“如果你不叫做苏理你便不是你了吗?”我扬起手掌,深棕色的长方形盒子轻轻巧巧地在半空中跌了个跟斗,钻进湖底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