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29、总第405章

　　（四百五）
　　在回札幌之前，千叶还想去看看竹田森，所以，第二天下午，她和洋子一道去了竹田修和美纪的新公寓一趟。这个时候，竹田修已经去美国进修近三个月了，家里只有美纪母子俩。

　　即便是竹田修缺席，而且还有洋子在场缓和气氛，不过，对千叶来说，怎么和美纪自然相处，仍是一个相当尴尬且折磨人的难题，因此，她和洋子就只在美纪那里小坐了一会儿，抱了抱竹田森之后，就告辞离开了。

　　她看得出来，就算如今的她和竹田修远隔重洋，连电话也不曾通过一个，美纪对她的猜疑和戒备一如既往。这样的感知，令她一时觉得呼吸都不太畅顺了，所以，在门前辞行的那一刻，她暗下决心，就算竹田修之后的一段时间都不在东京，她也仍有必要离他的生活远一点儿……直到有一天，美纪不再计较为止。

　　从竹田家出来，因为还要去舅舅家，千叶和洋子在路边分了手。一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东京街路上时，有一刻，她突然很想和中野雪还有岩田守他们联络一下，不过，因为清川梓的缘故，她有点怕面对中野雪；又因为清川澈的缘故，她也有点怕面对雪乃明。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她的人生新变化，等她到京都开始攻读博士学位时，再告诉中野他们也不迟。反正明天一早她就要回札幌，现在还是直接去及川家好了。

　　千叶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看起来相当熟悉的音像店外面。她记得那时她刚上大学，因为父母离异，于是用晚上的时间到这里打工，借以疗伤。虽然也就做了一个学期左右的时间，但她在这里遇到了竹田修，从陌生人到同事，在以为又变回陌生人时，却戏剧性地因父母再婚而成为一家人……可没想到，五年后故地重游，竹田修已经结婚生子，至于她和上原阳一，也早就相隔天涯。

　　她往里面看了一会儿，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好长时间也没发现那时的店长青木还有店员佐野美代的身影。她这时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但蓦地想到自己那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大律师，而如今，却已开始准备攻读犯罪心理学的博士课程……人生的变故太多了，故人也变得难以再见，所以，最终她还是放弃了。

　　她慢慢退回到人行道上，正要迈步前行，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千叶学长！”
　　千叶愕然回过身，只见江川凌也这时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虽然这些年来偶尔总能从江川美加或有末一弥那里听到他的消息，但的确从他高三那年转学到纽约读书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眼前的江川凌也，也早就不是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穿校服或运动服的高校生了。

　　大概是常年在美国生活的缘故，江川凌也穿得很休闲随意，然浑身上下，又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讲究，不过，千叶觉得，对方和他那个生活方式更加西化的表哥有末一弥又好像有些不一样，在他身上，仍然隐约可见那种日本人固有的拘谨和礼貌。

　　“江川？！好久不见了。”等对方走到面前时，千叶当即有些吃惊地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我也没想到。之前，我听姐姐说，你现在在札幌读研究生院，所以，刚才看到你，我还犹豫了一下，当心认错了人。”江川凌也微笑着说。

　　当然，这并不是真话。其实，刚才一看到千叶的侧脸，他就认出了对方。因为很多年前，当他以高一新生的身份加入早川高篮球部时，曾在篮球馆的大门外看到过千叶的侧影。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女生的侧面轮廓依然娟秀美好，而那种安静而忧郁的氛围，也依然笼罩在她的身周，所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她。

　　“是吗？”千叶顿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刚才在音像店外面徘徊的样子一定很古怪，她不由有些尴尬地说，“我因为有些事，所以请了几天假回东京。江川，你呢？”

　　“我也差不多。在这之后，除了要实习和做毕业论文，我也该为继续攻读MBA课程做准备了，所以，就先回来一趟。而且，我外婆的身体也不太好，我早就想回来看看她了。”江川凌也这时提议，“对了，学长，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不如找个地方坐坐吧。”

　　“这样啊……”千叶犹豫了一下。毕竟，天已经不早了，她该去舅舅家吃晚饭了。
　　“学长今晚和别人有约？”江川凌也看出了她的难色，“是不是不太方便？”

　　“那倒没有。我本来已经和我舅舅一家约好，要去他们那里吃晚饭。不过……”不过，她也知道，她和江川凌也这一转身就是天南地北，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面，当下于是说，“我还是先和我舅妈打个电话吧，迟一点再过去。”

　　“谢谢学长。”江川凌也在暮色中微微一笑。他还记得，刚回到东京去看望外婆有末佐子时，后者不知为什么，居然问了他一些和千叶有关的问题。他这时想，正好明天晚上他也要去自己二舅家也就是有末清明家吃晚饭，能在那之前先见到千叶，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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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室，点了两杯咖啡。坐定后，江川凌也突然说：“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我们分别这么久之后再见面，会有很多话题……比如学业，比如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千叶忍不住问，“江川，你是说雪乃吗？”

　　“当然包括雪乃。我就猜到，学长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我也不想逃避了。”江川凌也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以前对雪乃不太公平，一直没把单恋自己的她当女生看，后来还不辞而别。不过，直接说破，难道是更好的方式？学长，你真这样认为吗？”

　　千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很多年前，多田信也是这样对她的。而知道她那段历史的江川凌也，想必也会以为，她肯定选择站在雪乃明那一边，但事实上，今晚她想说的，想让对方知道的，并非是这些：“不，我是想说，雪乃已经想通了，而且，也原谅你了。何况，她现在和岩田在一起很幸福。我想，不管怎么样，江川，你还是会想知道这些吧。”

　　“抱歉，我想太多了。何况，我和雪乃，与学长和多田学长并不一样。”江川凌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我的学校和多田以及樱井学长的学校相邻，所以，这几年其实我也见过他们还有多田学长那位同样是天才的弟弟。天才的世界可能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不过，我看得出来，多田学长当年肯定喜欢过你，否则，在我提起自己在篮球部的生活时，他不会突然变得那么专注……哪怕就只是一瞬间。”

　　千叶这时不知该怎么接话，甚至于不知该有怎样的表情。好在这时侍者也端着咖啡过来了。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正想说什么，听到江川凌也继续说：“学长，你不必回应我说的话，我只是告诉你一些事实而已。就好像你告诉我雪乃的事一样。关于我们的过去，我们都有必要知道，哪怕这些对现在和未来的我们都没有意义了……你说呢？”

　　他还是这么善解人意，不，应该说，是他们还是这么相似才对。高中那时，千叶就发觉，她和江川凌也在性格上其实很相似，所以，这时的她觉得好受多了。当下，她笑了笑：“你说得对。江川，谢谢你。”

　　江川凌也当即回以一笑：“本着这样的想法，我们也来谈谈上原学长吧。有一段时间里，我们曾特别在意过同一个人，也就是上原学长。所以，”他顿了一下，“学长，五年前那个时候，被上原学长抛弃了的，其实并不止你一个。当然，你是作为他的恋人，而我呢，是自认为的……他的对手。”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茫然的长跑运动员，跑着跑着，突然发现，那个自己一直盯着的追赶目标，就那样突兀地从前方的跑道上消失了。那么，我是该继续跑下去，等着遇到下一个对手；还是去找他，追问他为什么要放弃这场比赛？可问题是，他根本就没把你当对手看，你有什么资格责问他呢？那太可笑了。不过，幸好，对手总是会有的，而且，还是存在时间比上原学长更长久的，甚至是更强大的……所以，人生还是一点都不寂寞。”

　　千叶当然还记得，高中那个时候，江川凌也对上原阳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其明显的敌意，不过，她还是没想到，原来前者一直都把后者视为自己生命中的强劲对手，但却被对方冷漠忽视了。这对于一贯好强且出类拔萃的江川凌也来说，一定是很大的伤害吧？

　　她这时不由想，上天安排他们这时重逢，莫非是为了让两个性格相似、人生又偶有交集的人互相疗伤，一起埋葬过去，从而更轻松地奔向未来？事实上，到这个时候，她也的确已经放下了上原阳一，而江川凌也，也找到了新的对手。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在我们的过去里，上原都是相当重要的一个人，这总是有意义的……对吧，江川？”

　　“当然。所以，虽然上原学长把我这个伪对手无情抛弃了，我还是很感激他让我学到了许多。学长，到今天，你应该也放下他了……这是好事，对不对？”江川凌也微笑了一下，继续说，“不过，两年前的秋天，我曾去过一趟普林斯顿大学，也特意去找了上原学长。看着他的现任女友，我还是忍不住会想，他究竟有没有真正放下学长你呢？这真值得怀疑。”

　　千叶知道他是在说上原阳一的大学同学兼女友藤川绿，那个和他志同道合、可以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的女生。两年前的夏天，在上原家附近的那个街区公园看到藤川绿的那一刻，她其实也隐隐觉得，这个女生和自己在外形和气质上都有些许相似。当然，她也明白，一个人对于异性的审美标准通常都比较稳定，所以，上原阳一会喜欢上同一类型的女生也毫不希奇，所以，她那时倒没像江川凌也这样想过。她这时心口不由微微一痛，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学长，我这也只是随口说说，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其实，这也很正常，套用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的那句名言来说，就是，爱的人都是相似的，不爱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同。所以，上原学长会喜欢和学长气质相似的女生也不奇怪，这并不表明他没有放下过去。就是我……”江川凌也自嘲地笑了一下，“连为自己选的假想敌，也都是同一类型的，或者说，是有相似特性的。这大概算是一种偏执吧。”

　　他这时不由想到三年前的深秋，有末一弥到纽约研修那时，曾联络过自己，甚至还问起了上原阳一（不过，他并不知道，有末一弥甚至还去普林斯顿大学偷看过对方）。他暗想，岂止是上原阳一喜欢的女生是相似的，他选的假想敌也是相似的，而且，他们还都和千叶有关……他望向此刻正低头沉默着的千叶，一个荒唐的念头在脑中盘旋：倘若将来他还想为自己再树一个假想敌的话，难道说，也仍要从千叶认识的男生中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