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03、总第379章

　　（三百七十九）
　　说到这里，松本静子又侧头喝了一口茶。千叶这时在灯下望着她低眉饮茶时秀美的脸部轮廓，虽然对方和清川宁子在样貌和气质上并没什么相似之处，但不知为什么，每当看到静子时，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后者。或许是因为，她们俩可以称得上是她认识的女性之中容貌最美的，何况，还都精通厨艺，在管理家务方面均有着突出的才能。当然，说到人生的幸运程度，大了10岁的静子可就逊色多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昨晚多田俊主动提及，她真的没想到静子已经32岁了。时间就像在她身上凝固了一般，千叶相信，就是这时和正当27岁的浅野千惠站在一起，旁人也一定会以为是静子的年纪更小一些。想到这里，她不由说：“第一次听多田说你今年已经32岁时，我还以为他在胡说呢。怎么看，静子小姐好像也没比我大几岁。”

　　“谢谢。不过，年龄对于女人是十分苛刻的，不……”松本静子顿了一下，“应该说是极其苛刻。所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到我面前说我看起来还很年轻，我自己总是明白的，”她淡淡地笑了笑，“我生命里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虽然松本静子这时是以一种相当平静甚至是淡定的语气说这些话的，千叶还是不由自主地动容了。她想，再过8年，当她也是32岁时，她能像今天的静子一样，这么云淡风清地和一个正当年华的人说起自己悄然逝去的青春吗？那时的她，面对岁月的风刀霜剑，能有这样的心态和气度吗？

　　一直以来，她自己也是个看起来比年龄更小的人，甚至还有人说，和16岁时的她相比，现在的她也不过是长大了一些，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再可能是8年前那个单纯冒进、争强好胜的小女孩了……8年之后呢？严酷的时光和艰辛的成人生活，还会改变她多少？她真的不知道。

　　“当然，年纪的增长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无法回避。”松本静子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似的，宽慰地朝她笑了笑，“说起来，我是看着小信和小俊兄弟俩长大的，尤其是在他们去美国读书之前，每年的假期，他们都会在这里住好些日子，而且，他们也一直都把我当作家人看待，所以，我说的改变，并不只有痛苦的那一些。”

　　“第一次见到他们兄弟俩，我当时想，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孩子，”说到这里，她不由悄然微笑，就像是又回到了18岁那一年的夏天，“更可怕的是，他们还都拥有普通人望尘莫及的高智商。虽然说，我的人生从一帆风顺到变成一个孤女，很难说有多幸运，不过，这些年来，先生他们一家真的对我很好。没有他们，我也不会有今天。”

　　千叶轻轻点头：“我看得出来，水木先生和多田都很看重你。”心底深处，她其实有点，不，应该是很羡慕眼前的松本静子：她和多田兄弟已经认识了那么多年，并且可以一直像亲人一样相处下去；可她呢，是在某个处于不上不下的青涩年纪才得以因命运的安排而遇见对方，彼此的人生也只有短暂的交集，然后渐行渐远，最终成为陌路。

　　“我知道小信以前喜欢过你，也大概猜得出下午那个时候先生会和你说什么。”松本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该怎么说呢？对我而言，他们兄弟俩都是相当重要的亲人，所以，我当然是希望他们俩将来都会有幸福成功的人生。”

　　千叶沉默着听她说话，有一刻，她不由想，松本静子是怎样看她的呢？一个因为得不到哥哥的爱而和对方的弟弟纠缠不清的可笑女生吗？还是说，因为她本人也遭遇着某种感情上的难题，因此，多少也就能理解和体谅她？

　　“昨天晚上，下了车，站在你们丰旅店的门前时，我突然想，我或许犯了个错误，或者说，我恐怕不太适合来这里。”说到这里，千叶不由低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如果在18岁那一年的春天，我就把和初恋有关的一切都埋葬了的话，对于我，对于多田俊来说，可能都会更好一些。当然，这次会和他来美瑛，也确实和初恋情结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松本静子凝望着她：“可在我看来，小信和小俊虽然在许多方面很相像，但到底还是两个人……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何况，他们是兄弟俩，也算不上是什么过错。千叶小姐，你会喜欢小俊，应该也只是因为他本人的缘故，对吧？”她这时低了一下头，“不过，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我们也没办法改变。”

　　千叶不想再继续这个令她伤神苦恼的话题了，于是问：“静子小姐，你是怎样认识有末先生的？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你之前就只是在新闻节目里见过他。”
　　松本静子这时以一种很奇特的目光注视着她。虽然说，她今晚的本意就是想和千叶谈一些自己的事，不过，还是没想到千叶会主动挑起话头。当下，她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认识有末先生。他是先生的好友，基本上每年的冬天，都会来美瑛这里住上几天。”

　　因为之前曾听多田俊略微说起过，所以，从松本静子这里得到了证实后，千叶也没觉得特别吃惊。不过，她这时还是暗暗叹息了一声，原来这二十多年来，有末清明并不是从未涉足过北海道，甚至于当他路过札幌来美瑛时，可能还曾和清川梓走在同一条街路上……可是，却至今未能碰面，这大概就是松本静子所说的命运吧。

　　松本静子探询似地望着她的脸：“千叶小姐……”
　　“什么？”千叶当即回过神来，“啊，不如你直接叫我千叶吧。我能直接叫你静子吗？”
　　“当然可以。对了，千叶，”松本静子终于问，“你……是不是也认识有末先生？”

　　“是的。”千叶点了点头，“我曾经见过他三次。因为我一位大学时的学长刚好就是他的公子，而且，我们的关系也还不错。”她顿了一下，“你是说，他每年的冬天都会抽空来这里拜访水木先生？”她这时不由想，有末一弥了解父亲的这个秘密吗？还有，清川梓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想呢？

　　“嗯。18岁那年的夏天，因为小信兄弟俩的缘故，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接着，夏假结束，他们回东京去了，新学期也开始了。那时的我已经是个考生，每天都在很认真地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来年的大学入学考试。”

　　松本静子这时轻轻拂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她这一不经意间的动作，在千叶看来似乎有一种无法形容又令人心折的妩媚风致。同样都是美人，但与已经是少妇的浅野千惠和还是少女的清川宁子相比，此时的松本静子似乎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既有未被世俗侵染过的纯美容颜，又有因社会阅历而修成的动静皆宜的优美姿态。

　　以前每次见到清川宁子或浅野千惠时，对于上天赐予她们的美貌，千叶偶尔也难免会心生羡慕，毕竟，这个世上的大多数人终究还是习惯于以貌取人，何况，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能长得更美一些呢？不过，看着松本静子，她想，就算今生的她没有过人的容貌，也没有机会做温室里的花，或许将来也可以同眼前这个女子一样，自我磨砺，做一个不被生活打败的强人……那样的话，应该也还是可以很美的吧。

　　松本静子这时继续说，“北海道的秋天很短，冬天很快就到了。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门去镇上买东西，看到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走进来，大衣上落满雪花。他就是那时才36岁的有末先生。”
　　“你说的……”千叶问，“就是那张画稿里的那个场景吧？”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在美国工作，所以，只是趁着刚好回国公干的空隙来美瑛这里看望先生。”松本静子想了一下，“虽然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眼神锋利，不过，却多少有些风尘困顿。反正，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的。”她这时抬头望向千叶，“千叶，你呢？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怎样的？”

　　千叶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近50岁了，而且，他的儿子，也就是我那位学长，在我们学校就是个万人迷。不过，看着有末先生，我还是想，他年轻的时候，该是个怎样出众的男生。所以，之前看到你画了有末先生的画像，我其实并不是很吃惊。”

　　她迟疑了一下，“那么，有末先生是怎样认识水木先生的呢？我真的很好奇，毕竟，他们一个住在美瑛这里，是推理小说家；另一个长年在海外工作，现在住在东京，是外交官。而且，水木先生比有末先生至少也年长了十几岁，因此，也就不可能会是同学之类的关系了。”

　　“那一次，有末先生在美瑛这里只待了一天，就匆匆赶回东京，然后去美国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好像是在25岁那一年的冬天为了一件事而来到美瑛，当时刚好就住在丰旅店里，于是便和先生认识了。有一次，他对我说，自己是先生的忠实读者，不过，我倒觉得，他们更像是朋友，有时候，还会在一起谈一些政治方面的话题。总之，他在先生面前既像一个旧友，也像一个晚辈，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忘年交吧。”

　　“总之，这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每年的冬天，他几乎都会来这里一趟。只有在美国任职的那段时间，才改为两三年一次。在那之后又过了两年，有末先生回到了国内，便又恢复为一年一次了。”松本静子微微一笑，“说起来，他们之间的友情，也算是相当长久和深厚了。”

　　“现在也是吗？”千叶惊讶地扬了扬眉，“比如去年的冬天？”
　　松本静子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千叶这时想，有末清明25岁那年的冬天……没错，清川梓就是在那年的秋天出走的，之后，有末清明肯定是满世界地找她，然后，在那年的冬天就找到了这里。而那个时候，清川梓其实就在札幌，真是可惜啊……她这时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惋惜慨叹的神色，当然，聪明的松本静子也都看在了眼里。

　　千叶不由又暗暗叹了口气。她想，有末清明的人生真是难以描述，他好像一生都活在如他母亲有末佐子、妻子有末优荷还有妹妹江川由叶这样的、以男人为自己的世界的女人的包围之中，却又不自觉地向往如清川梓、水木良子还有松本静子这样的相对独立的女性世界。将来的有末一弥，会不会和他父亲一样，也过着这种分裂的生活呢？

　　“千叶，你和有末先生，”松本静子问，“真的就只是曾见过几面这么简单吗？”
　　“怎么说呢？他本来只是想从我这里了解一些关于有末学长的事，大概是因为他很忙，但又很关心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会找上我。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和他好像很投缘似的。”

　　说到这里，千叶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当然，我并没有资格说那是忘年交什么的，毕竟，也没到那个地步，就是单纯的觉得和对方说话受益良多，也很开心。”她迟疑了一下，“有末先生曾说，我有一点像他以前的恋人。他工作这么忙，会抽空见我，除了因为有末学长之外，大概也就是这个缘故吧。”

　　松本静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这时想，她果然没有猜错，或者说，她的直觉是对的，下午，当看着手拿那张画稿的千叶时，她就预感到，她终于有机会接近某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的答案了。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在这世上的所有人之中，千叶可能还是掌握最多她想了解的事情的人之一。

　　以前，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有末清明的婚姻并不幸福（很显然，他的婚姻就是不幸福），那么，他真正喜欢过的，会是个怎样的人呢？然而，她也始终都没有头绪，毕竟，身为晚辈的她，既不可能突兀地去问有末清明本人，也不可能去问水木良子（她也未必会知道）。今天听千叶这么一说，她方始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一次，我曾听先生说，有末先生最初之所以会到美瑛来，就是为了找寻他过去的恋人。”

　　果然……
　　千叶心想，有末清明原来真的就是为了找清川梓才会来到美瑛，从而认识水木良子的。可惜的是，他到今天也未必会知道，他要找的人，其实一直都在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