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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错 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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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在邝云飞出差期间代行一把手职责的副院长领着心外科主任刘也等人,到病房看望乔泱,说了许多关心、慰问的话,却只字未提要乔泱去道歉的事。随后,院方公开表示,决不向“医闹”行为低头。之前气势汹汹的死者家属一方,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派代表到医院向乔泱、寞桐以及其他被打伤的医护人员道歉。最后,医院放弃了追究闹事方法律责任的权利,对方也没再要求医院支付巨额赔偿,事情至此告一段落。近几年来,省医遇到过不少医疗纠纷,这次闹得最大,却解决得最利索。乔泱起初有些诧异,问寞桐,见她也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一天,待探病的同事走后,乔泱默默拉过林姝的手,凝视她良久,颊边渐渐现出笑靥,久久不散。
一周后,乔泱在林姝陪伴下离开省医返回北京。
温热的水滑过喉咙,流进胃里,带来一阵轻微的痉挛,裴逸不禁皱了皱眉。近日“秋老虎”来袭,天气异常闷热,吃不下东西,再加上过度劳累,胃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按住不适的胃部,裴逸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想休息一会儿,心却静不下来。以前,他总能精力充沛地坐在这里工作,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乐在其中。如今,他依旧忙碌,但已感觉不到快乐,取而代之的是挥不去的倦意。传媒界是竞争极为激烈的行业,尤其在海天这样经济发达、高度开放的城市,更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甚至一蹶不振。然而有人偏偏不让他专心经营业务和管理,明枪暗箭逼着他将大量精力耗费在与工作无关的事情上。缓缓睁开眼,裴逸转身面向窗口,呆呆地看着烈日下无精打采的树木。那日去医院看望乔泱遇到林姝,两人一见如故,林姝破例答应到海天卫视录制了一期名人访谈。这是林姝出任乔氏集团副总裁后首次接受媒体专访。乔氏是国内知名建筑企业,又正在参与几个城市的大型建设项目,因此备受媒体关注,然而林姝为人行事极其低调,此前各大媒体的采访请求,都被礼貌地回绝了。节目播出后,同行无不羡慕,有的报纸甚至直接刊登了那个专访的文字稿。聂超却为此事指责裴逸公开替商家卖广告。裴逸清楚,这是因为新转播大楼招标,乔氏旗下公司设计的二号方案中标,而聂超喜欢的四号方案落选,他心中不快于是借题发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此同时,聂超还借着这次双向选择、竞争上岗的机会,打着岗位轮换、培养人才等幌子,在人事问题上大做文章,将裴逸身边好几位得力助手以各种名义调到了其他中心。台里,人际关系复杂微妙,争斗不断;台外,竞争对手虎视眈眈,步步紧逼。在领军冲锋的同时,还要当心后院起火。裴逸发现,失去坚强后盾的自己,在处理许多事情的时候,已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潇洒从容,而渐渐变得忧郁焦躁。他真的很累,每天从眼前这个纷乱的战场回到家里,除了睡觉就什么都不想做了。乔泱走后,寞桐连着几天闷闷不乐,裴逸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一颗疲惫不堪的心如何才能让另一颗同样饱受压力的心感到轻松,他不知道,或者说,做不到。
“裴帅,裴帅?”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裴逸回过头。
“想什么那么入迷,叫你都听不见?”婕卡好奇地看着裴逸,他极少像这样神情恍惚。
“没什么。”裴逸尴尬地笑了笑,“有事?”
“嗯。”婕卡点点头,有些羞涩,“我下个月结婚,请你一定要大驾光临。”
接过婕卡递来的红色请贴,裴逸脸上的阴霾褪去大半:“哟,我们徐大律师终于修成正果了?恭喜恭喜,我一定到。”
“谢谢!”婕卡喜滋滋地说。
“打算去哪里度蜜月?”裴逸笑问。
“裴帅,”婕卡咬了咬嘴唇,“我……不打算休婚假了。”
“为什么?”裴逸很惊讶,度蜜月在很多女孩子看来,是人生必不可少的事。
“最近台里事情多,你身体……又不太好,我怕……”
“这叫什么理由?”裴逸轻声打断婕卡的话,“再忙也得喘口气吧?何况是婚假。放心去玩吧,这里的事我来安排。”
“可是……”
“我提前三天放你假,好好休息,到时候做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裴逸温柔的笑容里带着感激,他不是不领情,只是不愿让同事们承受额外的负担。
“回来了?”接过裴逸的公文包挂好,帮他脱下西装外套,寞桐轻声道,“洗个脸吃饭吧。”
裴逸倦倦地笑了笑,视线扫过饭桌,那些菜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这几天,寞桐总是一下班就赶回家为他准备晚饭。她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习惯了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留给病人。现在,她却为了他放弃一向的坚持,甘愿围着锅台转,这让他很惭愧。胃部的疼痛猛然加剧,裴逸眉心微蹙,很快又舒展开,缓步走进客厅,靠坐在沙发里。
寞桐在他身侧坐下,那张日渐瘦削的脸上,带着难掩的倦意。前些天,因为乔泱返京,身边忽然少了一个亲人和朋友,她有些失落,打不起精神。若在以往,裴逸一定会尽力宽慰,可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将她拥入怀中,良久良久。昨天,林姝来电话说乔泱的手经过仔细检查证实无碍,虽然他还必须卧床静养,但身体状况较之前已经大为好转。寞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却又开始担心裴逸。他最近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甚至好像有意疏远她。几番询问,他不是说没事,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让人捉摸不透。约好的手术时间就要到了,他却没有半点要履行承诺的意思,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更是三缄其口,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寞桐也不敢勉强,只能多加注意,细心照顾。
“很累么?”寞桐揉捏着裴逸的肩膀,小声问。
“有一点。”裴逸应了一声,轻合双眸,避过寞桐关切的目光。他其实很想躺在她怀里,感受她指尖轻轻划过他脸颊的温柔,但是他不能。最近胃痛时时折磨他,然而事业上面临的困难——那关系到新闻中心未来的发展方向——却使他无暇也无心理会病痛。为了不让寞桐看出端倪,他唯有找各种借口,尽量与她保持距离。默默忍过一阵绞痛,裴逸睁开眼,嘴角微微勾起:“吃饭吧。”
这天是周末,寞桐照例回婆家吃饭,裴逸因为临时有事没能同往。屋里传出兰熙和孩子的嬉笑声,寞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家伙就一头撞上来,站立不稳,“咚”地一声坐在了地板上。
“没摔着吧?”寞桐连忙扶起孩子。
“哈哈,抓着喽。”兰熙从客厅里冲出来,乐呵呵地抱起孩子。
孩子先是尖叫一声,随即噘起小嘴,奶声奶气地埋怨:“奶奶耍赖!”
“输了还不服气?”兰熙轻轻在孩子鼻子上勾了一下,朝寞桐努了努嘴,“快叫阿姨好。”
孩子趴在兰熙怀里,扭过头甜甜地叫了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可爱极了,寞桐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脸。
“云吞。”孩子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
“云吞?”寞桐笑出声。
“对呀,妈妈说我生出来的时候,就像云吞一样皱巴巴的,所以就叫云吞。”孩子边说边比划,用力把鼻子嘴巴挤作一团,样子很是滑稽,把两个大人逗得直乐。
“这小家伙是个开心果,花样多着呢。”兰熙一直抱着孩子不肯放下,“他爸妈有事,托我帮着带一晚。”回头在孩子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奶奶呀,都舍不得让你回去。”
也许是因为孩子的缘故,这顿饭寞桐吃得特别高兴,近段时间以来纠结于胸的烦恼也消失无踪,心情大好。饭后,寞桐陪孩子玩了很久。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孩子,从孩子身上,她能感受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快乐。在回来的路上,寞桐想了很多。她和裴逸都太忙,这样的生活过于紧张,也过于单调,时间长了难免出现问题。也许,他们的生活需要改变,他们之间需要一种调节剂和润滑剂,那就是孩子吧。过去,她总因为担心不能给孩子最好的照顾而选择逃避。现在看来,世上没有天生的父母,孩子本身就是一本书,只有拥有了他,才能学会如何当父母。眼前豁然开朗,寞桐颊边泛起淡淡的笑容。她想当妈妈了,她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和裴逸的孩子。她是那样爱他,她要用她全部的爱,为他孕育一个可爱的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停好车,熄了火,裴逸靠在驾驶座上轻轻叹了口气。这天下午忽然收到X食品公司发来的律师函,原来前一天一位记者在采访一条关于劣质花生酱的新闻时,不慎将劣质产品X’牌花生酱误作X牌,新闻旁白说到X’牌劣质花生酱时,画面出的全是X公司生产的X牌花生酱。裴逸看到新闻后立即要求记者修改画面,并郑重提醒他工作要仔细。该新闻重播时已经更换了正确画面,然而对方还是迅速采取了行动。以往,由于记者的疏忽大意或其他原因,这类事情也时有发生,通常对方会打电话来投诉,要求电视台更正,消除不良影响甚至公开道歉,然而像X公司这样直接发律师函过来的还是第一次。虽然记者是无心之失,但确实损害了人家的利益,对方真要追究电视台的法律责任也无可厚非。裴逸接到信后即刻与台里的律师商议,致电X公司道歉,请他们原谅记者的失误。由于对方拒绝接受,裴逸又亲自到X公司与对方协商。经过一番商议,对方同意不提出诉讼,但是电视台必须公开道歉,赔偿损失,并开除相关的记者。有错就该认,其他都好说,唯有开除记者这一条叫人无法接受。毕竟过失和故意是两码事,何况那是一名很不错的记者,如果只因为一次失误就剥夺他从业的权利,实在过于严厉。退一步说,如何处罚记者应该由电视台决定,轮不到其他人指手划脚。由于对方态度坚决,谈判没有达成最终的结果。事情一旦闹上法庭,人力、物力的消耗自不必说,还会损害电视台的形象,万一官司被竞争对手拿来炒作就更不妙。所以台里的意思是尽量和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记者的去留问题上,裴逸和聂超再度意见相反。让裴逸感到疑惑的是,对方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找个借口拿那名记者开刀。为此,在弄清真相之前,他不能就这样轻易将人开除了事。
家里亮着灯,寞桐眸中染上笑意,裴逸回来了。一路上,她都在想他,好想马上把心意告诉他。那是他一直渴望的,他听了一定会高兴。换了鞋匆匆进屋,寞桐发现裴逸正在电脑前查阅着什么,边看边记。他一向忙碌,但极少把工作带回家。
“逸。”寞桐柔柔地唤了一声,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上。
“回来了?”裴逸抬头朝她淡淡地笑了笑,随即又专注于手头的事。
寞桐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裴逸,那两道微蹙的剑眉间透着严肃和坚定,和往日的温柔潇洒相比,此时的他,更添一份沉稳与冷俊,别有一番魅力。
“妈妈挺好吧?”过了一会儿,裴逸轻声问,视线依旧停在电脑屏幕上。
“嗯。妈妈叫你要注意身体。”寞桐目不转睛看着裴逸,虽然他无暇回顾,更没有发现她眼中一直噙着的笑意。
“知道了。”也许是感觉到寞桐的目光,裴逸盯着文稿补了一句,“我忙点事儿,你先睡吧。”
“没关系,我等你。”寞桐小声说着,脸上莫名其妙有些发热,从后轻轻搂了裴逸一下才转身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灯熄了,裴逸轻手轻脚在身边躺下,寞桐睁开眼睛,拉过他的手轻轻握住。
“还没睡?”裴逸低沉的声音略带歉意。
“嗯。”寞桐缓缓侧过身,面向裴逸,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映在他脸上,勾勒出极好看的曲线,“逸,”寞桐禁不住抬手抚上他面颊,“我们……”
裴逸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经过一番调查,他已经大致弄清了花生酱事件的真相。如果没猜错的话,X公司是受人指使,存心打击报复。因为那名记者早前曾经曝光过一家侵权企业,使其遭到有关部门严惩,而那家企业恰恰与X公司关系密切。不知从何时开始,记者的人身安全常常因为工作而变得没有保障。裴逸既忧心又痛心,脑海中各种思绪纠结,他根本没留意到寞桐话语中的温柔,不想让她察觉自己的烦闷,他抓住她的手,淡淡道:“你明天要上班吧?”
裴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寞桐颇感失望:“对。”
“那早点睡吧,我也累了。”裴逸说完拉过寞桐的手吻了一下,然后轻轻松开,微微侧过身去,不再言语。
寞桐心里就像一团热火被浇了一盆冰水,顿觉索然无味,甚至有种被冷落、遗弃的伤感。也许今晚他真的太累了,那就再等等吧。寞桐不断找着理由安慰自己,在昏乱中郁闷地睡去。
花生酱事件在数日后得到解决,经过裴逸的全力争取,对方没有将电视台告上法庭,那名记者也没有被开除,但是不能再跑商业线。处理结果公布后,那名记者跑到裴逸办公室痛哭了一场,裴逸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的教训想必足以铭记一生。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裴逸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下来,虽然他必须为这样的结果付出代价——向台里提交书面检讨。这是他从业以来,甚至是有生以来的第一份检讨书。
“妈妈刚才打电话来说买了鲍鱼,叫我们明天回去吃饭。”寞桐往裴逸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见他气色比早前好了些许,心情也跟着快活起来。
“明天?”裴逸想了想,“恐怕不行,台里有事。”
“哦,那你忙吧,我回去陪妈妈。”这段时间裴逸极少回妈妈家,兰熙很惦念。寞桐知道裴逸一向孝顺,如果不是实在脱不开身,不会这样,所以也没多说。自从那夜之后,寞桐变得很渴望回家,因为邻居们常常把孩子送到兰熙那儿学琴,有时过了点儿,就留下来吃饭。裴逸近来下班很晚,回到家话也很少,相比之下,到婆婆家跟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更让寞桐感到愉快。想到孩子,寞桐不禁露出笑容,提起那晚的事。
裴逸有些心不在焉,只隐约听到“妈妈很喜欢孩子”之类的话,还以为兰熙又在孩子的问题上向寞桐施压,便出言安慰:“小桐,妈妈的话你不用太在意。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别担心,嗯?”
“我不是那个意思……”寞桐急了,她发现这段时间以来,她跟裴逸总是踩不到一个点儿上,所思所想往往背道而驰,形不成交集。
裴逸愣了一下,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柔声说:“我知道,你能体谅妈妈的苦心,只是你有你的难处,这点我能体谅,别生气了好吗?”
“你……”寞桐实在有些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说完一头冲进卧室。
裴逸立即跟过去,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才凑上前轻轻握着她的肩,低声问:“怎么了?”
寞桐又急又气又委屈,鼻子有点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赌气地转过身不理他。
对于寞桐的反应,裴逸有些不解和担心,正想仔细询问,手机响起,是周波打来的,絮絮叨叨说了十几分钟,放下电话,裴逸再度皱起眉头,见寞桐依旧背对他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小桐,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们改天再谈吧。”
“逸……”寞桐后悔地回头,却见裴逸已经走出卧室,浓浓的酸楚感涌上心头。唉,也许真是机缘不合吧,美好的愿望在不恰当的时候左右自己的思维;也许是自己太着急了吧,没有考虑到裴逸的情绪和处境。“孩子和父母也是需要缘分的”,或者真是缘分未到吧。那么,就等等吧,再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