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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距 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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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可真是小人当道了。”周波愁闷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台长汪正道肝内发现肿瘤,必须住院接受手术治疗,病休期间由聂超代行台长职务。
裴逸望着墙上他与汪正道、张启元的合影有些失神,这一年来实在发生太多变故,两位他尊敬的师长、领导,一个忽然离世,另一个患上重疾,人生无常,谁能预料啊。
“姓聂的本来就目中无人,现在大权独揽……唉,惨了,惨了。”周波一边唠叨,一边继续踱着步。
裴逸看了周波一眼,见他寒背负手跟个小老头似的,不禁哑然:“别量了,这办公室长4米宽3米,我知道。”
周波猛地停下脚步,凑到裴逸面前:“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
“有啥可急的?”裴逸不理他,低头翻报纸。事已至此,急有何用?
“汪台在的时候姓聂的就没少给你下绊子,现在没人管着了,他还不得变本加利?”
裴逸撇了撇嘴,似笑非笑:“他爱怎样是他的事,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不等周波答话,沉声道,“五分钟后开报题会,去准备一下吧。”
周波摇摇头走了。视线落在桌角那盆碧绿的兰花上,裴逸缓缓握紧了拳头。
“裴帅,”下午,星雨在茶水间遇见裴逸,随口问,“晚上的欢送会你来吗?”
裴逸拿开靠在嘴边的杯子,认真道:“星雨,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样叫我?”
“怎么了?”星雨好奇地盯着他。
“不自在。”裴逸说着浅啜了一口水。
“那别人这么叫,你也不自在?”星雨调皮地眨了眨眼,裴逸有时会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较真,跟个孩子似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脾气还没改。
“对。”
“可你也没拦着呀。”
“那是没办法。”
“别人能叫,我为什么不能?”
“因为……”
“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
“……”
“哪里不一样?”
“……”
“那我该叫你什么?裴总监?裴主任?”星雨故意逗着裴逸,他略显窘迫的样子实在很可爱。
“孟星雨!”裴逸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星雨终于笑出声。其实她知道原因,裴逸就任新闻中心总监第一天,在大会上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叫裴逸,不叫裴总监……他说自己并没有高人一等,只是岗位不同,比别人承担更多的责任而已。“好了,好了,我知道啦,裴逸,这样可以了吧?”
裴逸也忍不住笑了,为自己一时莫名其妙的倔强。那笑容淡淡的,带着些许孩子气,在星雨心中激起点点涟漪,散去的瞬间却又勾起一丝伤感。抿了抿唇,敛去不相干的情绪,抬眸凝视那张看不够的俊颜,笑意里透着期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去不去?”
裴逸并未察觉星雨的变化,轻声应道:“去。你和大家先去,我晚点到。”
昨天是冰鸢最后一次主持《都市一线》,裴逸专门安排在节目后播出了《席冰鸢告别专辑》,回顾这位名主播在海天卫视的成长历程。自从成为一名高级管理者,裴逸已经很少碰编辑机,然而这条长达二十分钟的片子,策划、写稿、剪辑制作,都由他一手包办。当中许多珍贵镜头,连台里的资料库都没有,是裴逸自己保留的。用他的话说,没什么可为冰鸢饯行,只有送她这份薄礼了。看过专辑,冰鸢泪流满面,那功力十足的优秀作品背后隐含的是同事间浓浓的情谊,这份深情厚意一生难忘。今晚主播组为冰鸢举行欢送会,裴逸原本要参加台高层紧急会议不能出席,好在不久前台里通知会议取消,否则真会留下遗憾。
欢送会在一家高级KTV的包间里举行,气氛温馨而快乐,大家尽情地唱啊、跳啊,虽然平时在一起工作相互间难免有些矛盾、摩擦,但此刻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祝福的笑容。裴逸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柔柔的笑,即使离别的不舍萦绕心间,淡淡的伤感时隐时现。偶尔视线与冰鸢交汇,那抹笑意便更浓些。同事们逗趣的招数他来者不拒,甚至有粗心的家伙把酒递到他面前,他也笑着接过。
“裴帅。”冰鸢轻轻拿走裴逸手中的酒杯,“你不能喝酒。”
敬酒的同事猛然醒悟,一脸愧疚。裴逸微微一笑:“没关系。”
“以前总是你帮我挡着,这次我替你喝,可以吗?”冰鸢看看裴逸,又扭头看了看那位同事,对方颇为尴尬。
“那就随意吧。”裴逸轻声道,也算是替那位同事解围。
“谢谢你多年来的信任和栽培。”冰鸢朝裴逸举了举杯,将酒一饮而尽,“我不会忘记在新闻部度过的时光,不会忘记大家对我的厚爱。”说到最后,整晚谈笑风生的冰鸢忽然哽咽了。
包间里响起熟悉的音乐,裴逸拍了拍冰鸢的肩,笑道:“送你一首歌吧。”拿过话筒缓缓唱,“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也许你从今开始的漂流再没有停下的时候,让我们一起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
冰鸢不禁唱和:“天空是蔚蓝的自由,你渴望着拥有。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干杯啊朋友……”眼泪再也忍不住,顺颊而下。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分别的时刻到了。同事们逐个与冰鸢道别,或握手,或相拥,依依不舍。最后来到裴逸面前,冰鸢百感交集,无言以对。裴逸笑着伸出手,冰鸢深深看了他一眼,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
“再见。”裴逸的声音温柔淳厚。
冰鸢握着他的手没放开,眸中流露着犹豫和期盼:“我可以抱抱你吗?”
裴逸淡淡一笑,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保重。”
冰鸢的泪水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你也多保重。”离开他的怀抱时,朦胧的视线里是他明媚的笑脸,冰鸢笑了,梨花带雨,在海天卫视的十年播音生涯自此划上圆满句号,从明天起,她的人生将踏入新的阶段。
同事们尽数散去,裴逸独自走在灯影斑驳的人行道上,修长的背影显出几分孤寂。星雨默默跟在他身后,这一晚,她一直在角落里留意着他。想了想,追了上去:“裴逸。”
裴逸闻声回头,见是星雨,便停下等她。
两人并排而行,彼此无语。海天是著名的花园城市,四季繁花似锦。略带寒意的晚风送来淡淡的花香,伴上路旁灌木丛中偶尔传来的虫鸣,衬出一派秋夜的悠然、惬意。
“怎么没开车?”终是星雨打破沉默。
裴逸看了看马路上间或匆匆而过的汽车,答道:“今天是无车日。”
星雨“咯咯”地笑起来。
“笑什么?”裴逸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可真是个好公民。”
“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星雨依旧笑着,“像你这样的人,很适合在国外生活。”
“怎么讲?”
“奉公守法,素质高呀。”
裴逸抬头,一轮明月正当空,转而看向星雨,嘴角一掀,语带嘲讽:“有人说外国的月亮特别圆,原来外国的人种也特别优良。”
“我不是……那个意思……”星雨发觉失言,有些尴尬,却不想就此中断与裴逸的谈话,顿了顿还是鼓起勇气说:“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嗯。”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出国?像你这样的人才,到国外高薪厚禄绝对不成问题,甚至可以创办自己的公司,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处处受人掣肘。”
“人才就非得出国吗?我的国家培养了我,我为什么要去为别的国家服务?”
“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像当初一样书生气?”星雨十分不解,“以你的阅历、经历,对这个社会的人和事、丑和恶不会不清楚,为什么到现在还是这么理想主义?”
“有理想不好吗?所有美好的现实都是从美好的理想开始的。”裴逸不紧不慢地说。
“裴逸,你怎么就不明白,靠自身的能力实现个人价值,得到应有的名誉、地位和财富并不可耻。”星雨急得咬牙,当年她说不动裴逸,只当他血气方刚,满腔激情而不谙世事,没想到岁月流逝,他却矢志不改,她和他在这个问题上仍然没有交集。
“我没有说那样可耻。”裴逸笑了,有些云淡风清,又有些意味深长,“星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不切实际?”
“你要是幼稚,别人就成傻瓜了,你只是脑子不开窍!”星雨真是恨不得敲他的脑袋。
“你错了,我不是不开窍,而是有野心。”裴逸脸上的笑靥更深了些。
星雨愣了一下,旋即又好像明白了,哪个优秀的男人没有野心呢?
“你说的那种生活满足不了我的野心,所以我不要。”
“什么样的野心?”认识裴逸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种话。
“我要让国家富强起来,让像你这样的人才以身为中国人而自豪,不再一门心思想着跑到国外去。”
“你……”
“别生气,人各有志,我并不是在怪你。”
“你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能改变这个国家?”星雨话语里开始有些挑衅的意味。
“观念决定行动,我们的国家处在转型阶段,很多观念需要转变。”裴逸并不理会她的不屑,继续侃侃而谈。
“如何改变?”
“靠教育和引导,媒体就是工具之一。通过舆论,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人们的观念。”
“就凭你一己之力?”
“不,要靠整个社会的力量。”
“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必操那份心?”
“不对,如果人人都视国家的幸福为己任,那么我们的家园自然会变得美好。”
“天啊,要不是站在你身边,我还以为你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呢,怎么像个老革命似的?”
“你觉得我很可笑?”
“怎么说呢?是迂腐。”
“迂腐?你刚才还夸我奉公守法,素质高呢。发达国家为什么会有令人羡慕的秩序跟和谐?那是因为大多数公民都能自觉遵守、维护共同的道德和法则。而我们的民众,缺的正是这种自觉性。”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能总指望别人去遵守,别人去建设,而必须从自己做起。”裴逸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星雨,“也许你不爱听,可是我想告诉你,亲身去构建一种新的、合理的秩序,要比享受这种秩序更让人感到快乐。”
星雨低头不语,这么多年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裴逸心平气和地谈论人生、理想和信念,过去总觉得这些不过是空泛的大道理,今晚听他娓娓道来,却又是那般真实,因为他正是依着那样的目标一步步前行的。忽然间,星雨感到一阵不安,她与裴逸之间隔着的似乎不仅仅是十年的分离和一纸婚书,还有别的什么,而那,才是真正的距离。
“小心!”星雨正在愣神间,忽然听见裴逸叫了一声,随即用力拉了她一把,就在她站立不稳倒向一旁的刹那,一辆自行车擦着她的后背猛冲而过,好险!轻吁了一口气,星雨惊魂稍定,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裴逸怀中。
“没事吧?”裴逸将星雨推离少许,扶她站稳,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星雨低低地应了一声,感觉温暖又失落。好希望在他眼中看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尴尬、羞涩甚至无措,然而一切于他却显得那样自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就算她只是一个不相识的路人,他也会出手相助吧。真的吗?他已经将那份情完完全全放下了?忽然无法忍受他纯粹得不掺一丝杂念的目光,星雨刻意地拍了拍衣服:“自行车怎么骑上人行道了,真是的。”
确认星雨没事,裴逸松开了扶着她的手:“为了证明你的观点。”
“啊?”
“中国人不守秩序。”裴逸自嘲地笑了笑。
“裴逸,你有完没完?”星雨只道他对自己的话耿耿于怀,不由得瞪了他一眼。
“好了,不说了,走吧。”
“等等。”星雨轻轻拉住准备转身的裴逸,在他肩头轻轻一拈:“喏。”将那东西递到他面前,是一片像花一样的叶子,黄色的,很小。
裴逸看了一眼,笑笑,继续朝前走。
“你说,”星雨边走边摆弄着那片叶子,“这是什么叶子?”
“不知道。”
“不会吧,你生物不是学得很好吗?”
“谁说的?”
“地球人都知道啊。”
“假新闻!”
“你走慢点,喂……”
……
寞桐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刚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裴逸和星雨有说有笑,甚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为什么他说台里有事不能回妈妈家吃饭,却和星雨一起?为什么在星雨面前,他显得那样轻松,全无这段时间以来的沉郁。难道他只是在她身边的时候不快乐么?寞桐心底微微发颤,不会的,他只是太忙,或者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像上次那样……心神不宁间,感觉有人从后轻轻按着自己的肩,回头一看,是裴逸。
“怎么坐着发呆?”见寞桐还穿着外出的衣服,裴逸有些诧异,“刚回来?”
“嗯。”寞桐应了一声,没动。
“妈妈做的鲍鱼好吃吗?”裴逸边换衣服边问。
“我晚上临时有个手术,没回去。”
“哦,累了吧?赶紧洗洗睡吧。”裴逸说着朝卧室走去。
“逸……”寞桐有些犹豫地叫了一声。
“嗯?”
“问你件事可以吗?”
裴逸背对寞桐无奈地笑了笑,今晚似乎大家都有很多问题,转身看着她。
“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寞桐不安地盯着裴逸。
裴逸一愣,随即暗叹,苦闷的事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她的烦恼,何必呢,答道:“没有。”
“那么,是我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裴逸发现寞桐神色不对,走到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寞桐定定地看着他,不言语,探询的目光中透着一丝惆怅,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你讨厌我吗?”
裴逸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不跟我说话?”
裴逸心底一颤,这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疲态,以及善意的疏离伤害了寞桐。拉起她的手,用力握了握:“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太忙了。”轻抚她面颊,柔声道,“原谅我好吗?我不是故意的。”
经他这么一说,寞桐满腹委屈顿时泛滥,险些掉下泪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对不起,”裴逸心疼地搂着她,“是我不好……”
寞桐轻合双眸靠在他怀里,久久不愿离开。这段时间就像活在云雾里,只有这一刻最真实,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像这样抱着他。
“小桐,”过了好一会儿,裴逸仿佛想到什么,低声问,“妈妈那天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寞桐依旧赖在他怀里。
裴逸轻轻叹了口气,将寞桐拉到面前,认真道:“别担心,我会跟妈妈说清楚。”
“不是的,其实我想……”寞桐刚要解释,就被裴逸打断,“你听我说,这次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你?”
“以我目前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要孩子。”
“你的意思是……”寞桐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不想要孩子?”
裴逸点点头:“至少现在不想。”
他不想要孩子,以前他曾是那样渴望拥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现在他却说不想。寞桐不可思议地看着裴逸,失望渐渐弥漫心头——他就在她身边,可他们彼此间却隐约隔着某种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