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韵》寒雨 吹梦

8、零零八

　　这树荫底下的长椅是背靠背放的，这长椅的另一边已有一个人在那里坐着。
　　红菱未察觉有人在，坐了下来，倚着椅背长长的叹息，她不知道这场宴会里谁是她未来婆家的人，她知道她是无处可逃的，从沈家找上她的那一天起，她的命运就注定了。
　　“沈小姐正是得意的时候，为什么要叹气呢？”
　　背后传来的声音把红菱惊得站起身来，转身就看到一个人坐在另一张长椅上，背对着她，手里举着一只酒杯，杯子殷红色的液体晃荡，看不到他的样貌，那声音却似曾相识。
　　“沈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在下了？”话语伴随着轻微的咳嗽。
　　声音不徐不缓，温润平和，听之让人心生宁静。
　　红菱略感窘迫：“怎么会记不得。”那样的箫声激起她心里层层叠叠的波浪，怎么可能忘记。
　　那人已经站起身来，绕过长椅走到她面前，灯火虽不甚明亮，影影绰绰的树影，依旧能看清这人的样貌。
　　眉目如画大约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人的，这次穿了一套银灰色的西服，比之上次的长衫少了几分儒雅，却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今日到场的不是金陵政界要员就是商界呼风唤雨的人物。
　　红菱猜不出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鄙人姓张，张玉斋。”那人自我介绍，“还不知道小姐芳名？”
　　“红……”红菱脱口欲出，“沈云琬。”
　　这人微微笑了起来：“人如其名，都很美，祝沈小姐生辰快乐！”
　　这人笑起来和他的声音一样很温柔，红菱不知为何，想到自己那夜的蛮横和狼狈，脸微微红了起来：“谢谢！”话音刚落就看到一道黑影向自己扑了过来，红菱吓得惊叫起来，往后连退好几步，脚下不稳，眼见着就要跌倒了，身体被一只手臂轻轻一拉，身子前倾就进了一个怀抱，陌生的气息袭来，原来微微泛红的脸几乎要滴出血。
　　那人手一松，红菱慌忙后退两步，那人道：“不要害怕，不过是只猫。”果然看到不远处一只猫钻到灌木丛里去了。
　　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陌生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红酒味，毕竟是个女孩子，觉得尴尬到了极点，匆匆抛下一句“对不起”转身就走了，留下身后的人怅然的眼神。

　　红菱刚回房间就遇到小翠，原来沈宏业让她去宴会厅，第三轮舞曲就要开始了。

　　到得大厅中的时候，舞曲已经响起，她做出一派名门淑女的样子，微笑着和这里不认识亦或是刚认识的人打招呼，一一解释，刚才因为喝了点酒出去透透风。每个人都对她很殷勤，她是今晚的主角。
　　她环顾整个大厅，却不见那个叫玉斋的男人，却瞥见了另一个人，这人正是林岳，红菱见他毕恭毕敬的站在一个中年男人身旁，见她的目光投过去，好似一点也不惊讶，反而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红菱打量他身边坐着的男人，脸上的线条极其的硬朗，目光中似笑非笑，红菱好奇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正自思量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可否邀请小姐跳支舞？”
　　红菱抬头正是刚才和沈云珊跳舞的男人，红菱不好拒绝，两人滑进舞池，那男人自我介绍：“在下姓霍，霍秦风。”顺着红菱的目光看过去，自动做解说员：“那是江北总司令，叫张坤，沈小姐认识吗？”
　　“不认识。”红菱摇摇头。
　　“沈小姐不认识他属平常事，不说你是个女孩子，金陵认识他的还真没几个，他一贯在东北，鲜少南上。”霍秦风又问，“沈小姐见过他？”
　　红菱连忙摇头：“没有，我怎么会见过他呢。”她是没有见过张坤，但是她见过他身边的侍从。
　　红菱目光四处寻找，刚才灼热的气息似乎还在唇上，她心里乱极了。
　　“三小姐有些心不在焉啊！”
　　红菱打点起精神：“怎么会呢！”
　　“小姐在寻找什么？”
　　红菱心里烦躁，这人真是烦人，一定要不依不饶的问，她真不应该挑这个舞伴，心中胡思乱想乱了舞步，踩到对方的脚上，红菱道歉：“不好意思！”
　　霍秦风依旧一副绅士的模样，却俯下身子在她身边悄声说：“找苏行远吗？我刚看到他和沈二小姐在一起了。”
　　红菱猛的抬头，差点撞上他的鼻子，却见那人一脸奸笑，红菱瞪他：“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找人了。”
　　红菱虽然这样说，仍是陪着他把这一曲跳完了。

　　霍秦风牵着她的手随着音乐转出舞池，笑道：“你可没有你姐姐有趣，真不知道是不是某人的福气。”
　　红菱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白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霍秦风眼风朝楼梯看去：“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果真没错，沈云珊挽着苏行远的手臂站在楼梯口。
　　霍秦风火上浇油：“真是郎才女貌。”
　　红菱淡淡的说：“确实郎才女貌极般配。”
　　霍秦风扭头看她，倒像是很失望的样子。
　　红菱漠然转身，她不知道除了这样她还能做什么？

　　苏行远的身体很重，他到底喝了多少酒，他脚步踉跄，可是他仍然要拼命的下楼去，沈云珊拉也拉不住，只能陪着他下楼。
　　在楼梯口沈云珊看到红菱冷漠的转身，苏行远亦看到了，都停住了脚步，沈云珊问：“表哥，你到底喜欢她什么？你才认识她多久？”
　　嘈杂的大厅，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
　　苏行远目光依旧看着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看到她，我的心就像揪起来一样疼。”
　　沈云珊只觉得心痛，比刚才被打的那一巴掌还痛，她爱的这个人，从小就一心一意的想着做他的新娘，但是他却告诉她，他为别人心痛着。
　　她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到这么大几乎从未有人违拗过她，要她怎么甘心输给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

　　生日宴后，红菱被禁足了，不是在沈家的大宅里，被禁足在沈家的这栋洋房里。
　　这里只有小翠并一个煮饭的老妈子，空荡荡的屋子里就这么几个人。
　　沈太太把红菱叫道身边：“已经合过生辰八字了，你和张家的大少爷是极般配的，婚期就定在六月底。”
　　据说下聘的那日，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聘礼抬了七十二只红木大箱，更有不计其数的金银器皿，珠钗宝石，送聘礼的人迤逦了一条街，街上全是看热闹的人，人人都在赞叹这难得一见的大排场。
　　人人都叹沈家的三小姐好福气，嫁得这样的人家，真是让天下女子都嫉妒了。
　　红菱做为主角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

　　这栋洋房原来是沈宏业用来举办宴会待客交际之用，这里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酒，书房里有一面书架一面酒架，酒架上摆的满满的都是酒。
　　原本书房是锁起来的，一把锁如何能锁得住红菱，闲来无事便常去书房逛逛，书没看几本，酒倒是被她喝去了不少，她竟还在书架的背后寻到了一把上好的紫竹箫。
　　她多年不吹，学的技艺只怕早就还给师傅了，放到嘴边，却想起那晚的箫声，又想起苏行远，终究是没能吹出一个音来。

　　正自惆怅的时候，却听到楼梯上高跟鞋的声音。
　　红菱略一思索便知道是谁来了，她忙出了书房，原想把那箫放回去的，终究不舍得，带着往自己房中去了。
　　她在这里的房间倒是西式的很，双人席梦思大床，梳妆台，衣柜，清一色全是米黄色的，倒是比她在沈宅的要明亮温馨的多。

　　她把箫放到梳妆台的抽屉里才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已看到来人，她笑道：“二姐姐怎么有空来看我？”
　　沈云珊神色一拧：“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什么事？”
　　“自然是大事。”沈云珊眉毛往上扬，神色自有一股得意，“今日张家来下聘了，报纸头条都是张沈联姻，南北携手。你可真是风光啊！”
　　红菱倚着门：“二姐姐是想来看我伤心？可是要让你失望了。”
　　沈云珊见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头气恼：“你得意什么？你很快就要嫁到沈阳去了，从此再也不能回南京了。”
　　“是吗？既然二姐姐早知道我要嫁到沈阳，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我关到这里不让我见苏行远呢！”
　　沈云珊咬牙道：“是我让妈把你关在这的，又怎么样，我就是不让你和表哥见面，你以后去了沈阳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红菱笑了起来：“你真当苏行远是个宝啊！只有你一个人稀罕他罢了，我才不稀罕呢！”
　　稀罕又怎么样，不稀罕又怎么样，她和他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他们是两条交叉的直线，过来那个交叉点，只会越行越远。

　　其实红菱并不讨厌沈云珊，是有些羡慕她，她被呵护的那么好，她甚至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事，要什么有什么，她喜欢苏行远，就有一群人为她和苏行远的将来铺路。

　　沈云珊看着眼前的人，她何曾受过人这样的讥笑，心中气不过又朝她脸上招呼过去，红菱冷笑一声，截住她的手臂：“沈家的正牌小姐难道就只会打人，亏得那么多人众星捧月的捧着你，捧出一个没大脑的女人，你喜欢他就让他喜欢你啊！天天来对付我有什么用。”
　　沈云珊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倒是被她的气势给震住了，红菱放下她的手：“别怪我没有好心提醒你，女人争斗的手腕很多，女人对付女人是最愚蠢的手段。”
　　“哼！你说的好听，那是因为你得不到。”沈云珊也不能输了气势。
　　“你说的对，我得不到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他。”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他，你说这话鬼才会相信呢！你就是处心积虑的想得到他。”
　　“是吗？我处心积虑了过？我怎么都不知道？大小姐，你认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我承认我喜欢他，那又怎么样，难道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他吗？那是你大小姐的思维。”红菱冷“哼”了一声，“大小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没有的话，我很累了，你也请便吧！”
　　“你……”沈云珊被她的态度气得拿手指指着她的鼻子，却说不出话。

　　沈云珊觉得今天的红菱与以往的大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说上来，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看到的仅仅是她与深宅大院、上流社会格格不入的背景。她今天来原本是要看她伤心流泪的，谁知道她不仅好整无暇，还处处奚落她。

　　“你什么你！”红菱拨开她的手指，“没事我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我知道你得意什么，可是表哥从来没有找过你，他从来没有问过你一句。”沈云珊大声说。
　　红菱原本慵懒的脚步仍是停顿了一下，说她不在意，怎么可能，第一次动心就要学着舍弃，心就像用刀子割一样的疼，如果让她选择她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苏行远。
　　脚步也只是停了一下，仍然保持了原来的步伐往前走，她这种含着银汤匙出生的大小姐又怎么知道被人欺凌的无助，没有饭吃饿肚子的痛苦……那些她受过的苦，要生存下去的不易，看着亲人被病痛折磨的束手无策……她永远都不会懂，声音淡淡的响起：“是吗？他没有问过没有找过，你又何必那么在意巴巴的跑过来告诉我。”

　　留下沈云珊一个人门口，是的，她又何必特意巴巴跑过来告诉她。
　　那晚宴会结束，他醉的一塌糊涂，一直拉着她，嘴角只会喊：“琬妹，琬妹……”喊了那么多声，她不敢让他父亲知道，只能把沈夫人喊过来，沈夫人对这个侄子又是心疼又是痛心，看到女儿坐在他身旁垂泪，安慰道：“珊儿，你不要哭，这件事自有妈替你做主，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了，男人贪图新鲜也是常事，你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她一个才来的野丫头能破坏的，妈自然不能让你吃了亏的。哎！这个行远也真是的，竟是一点也不出息，真是辜负了我对他的一片期望。”又嘱咐女儿道，“他醒了，你也不要和他提今晚的事，只要他们不见面，慢慢的也就淡忘了，心自然会回到你身上的。”
　　她这才慢慢的收了泪，她守了他一个晚上，他醒过来看到她的眼神却是失望，她知道他那眼神的意思，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她心里恨死了，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面对着这紧闭的房门，苏行远的世界是不是也像这房门一样对她紧闭了？

作者有话说

　　文章虽是民国的，其实是架空，里面很多东西都不可深究，我最怕的就是写关于地理的知识，是个地理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