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韵》寒雨 吹梦

4、零零四

　　红菱一慌，忙闪身躲到屏风后面，就看到沈芸珊和沈小五一前一后的进来了，沈芸珊一进门便道：“表哥，我听说你来了就来找你，你却躲在小五的房里。”这样含嗔带笑的口吻，听在红菱耳朵里，多少有些酸涩。
　　沈芸珊说：“表哥躲在这里做什么？”
　　沈芸珊身材高且瘦，红菱的身量虽不足，却也不算矮了，仍足足低了她半个头，她素来爱穿洋装，肤色又白，亭亭玉立极有风致，这会儿站在苏行远身边，两人身高样貌都极是般配。
　　不等苏行远回答，沈小五已经说了：“二姐，就许你和表哥走的近，难道还不许我亲近未来的姐夫。”
　　若是往日里沈小五这样打趣她定然是要让她板着脸训一顿的，今日的话正戳中她的心思，她是个女儿家，恰又是当着心上人的面，不由得面上泛起红晕，看了一眼苏行远心里泛起甜蜜，只是轻哧了句：“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嘴上这样说，却也不动，苏行远听着这话却心里一动，往屏风处看了一眼说：“我们去见姑妈。”沈芸珊便也顺从的点头跟着苏行远出去了。
　　惯例的吃晚饭，沈家的男人依旧只有沈小五在，苏行远自然也被留下来吃饭。
　　沈家的男人除了沈小五照例都有应酬，连和红菱一样大的老四上的都是寄宿学校，只在周末回家。
　　菜品自然比平日里要丰富，沈云珊看着桌上的菜品向沈太太撒娇道：“妈，你倒是像知道表哥要来一样，怎地都是表哥喜欢吃的。”
　　沈太太笑道：“怎么就都是你表哥爱吃的，这山药乌骨鸡不是你爱吃的？这杭椒牛柳不是你爱吃的……”
　　沈太太还欲再说，沈云珊抢过话：“这鸡汤干丝不是表哥爱吃的？这糖醋鳜鱼不是表哥爱吃的？”
　　沈太太佯怒道：“女孩子家话多，没得让你表哥笑话，即是爱吃便多吃些。”
　　苏行远忙道：“表妹说的不错，都是我爱吃的。”
　　沈云珊听到苏行远如此说，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你看，我没说错吧！”
　　沈太太笑了起来：“你没说错，快吃饭吧！”又让红鸾给苏行远布菜。
　　沈小五和红菱一向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低着头只管吃饭，听着这母女极高兴的一唱一和，真是比一台子戏还热闹。
　　沈小五悄悄踢了踢红菱的脚，悄悄凑过来低声说：“这还没成呢！巴结的什么似的。”
　　红菱也回踢了一下他，低声说：“吃饭。”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抬起头看苏行远，却见苏行远也正瞧向她微微笑。
　　红菱看他的笑容，顿时气不打一处出，恰巧听到苏云珊说：“表哥，你陪我去同学的订婚宴，好不好？我都没有约到男生，这是个西式的派对，都要带伴过去的。”
　　不等苏行远回答，红菱抢道：“表哥一定要陪二姐姐去，没有人陪的话会失礼，可是要是别的人陪的话，妈也不放心。”
　　她冷不丁说了这么一串子话把大家都愣住了，原本热热闹闹的顿时安静下来，红菱眨巴着眼睛朝沈太太看去，极其无辜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沈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苏行远，极是满意：“云琬说的极对，就这样吧！行远，你就陪云珊去吧！”
　　苏行远只得说：“是。”
　　红菱听他的口气倒无半分欣喜，心里惴惴不安，再不敢抬头看苏行远一眼。
　　苏行远看着她低头扒饭，想她刚才说的话，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酸楚，那样复杂的情绪竟然让面前的菜肴全部失了味道。今日到沈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见她一面？为了告诉她她的母亲现在医院里？诸多种种，来的时候到不曾想过有这么多的意味。

　　连续好几日，红菱的情绪都是闷闷，沈云珊倒是心情极好，对她也少了初来时的敌意，见到她竟也能主动打招呼。
　　沈小五特地跑到红菱房间闲聊：“琬丫头，你一向都很乐观而积极向上的，现在还没下霜，你怎么都像霜打了的茄子呢？”
　　红菱拧他的耳朵：“说了多少遍了，我是你姐，要喊姐，知道吗？还有你才是霜打的茄子。”
　　沈小五被她拧的哇哇直叫：“我就知道你是为了苏行远……快松手……松手……他有什么好的……啊……啊……松手啊！”
　　“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不说了……呲……你快放手。”沈小五保证。
　　红菱的手刚放开，沈小五揉着耳朵道：“就你这样子的，苏行远能喜欢你嘛！暴力！”
　　红菱作势又要打他，沈小五也不怕他，往凳子上一坐，继续道：“哼！我就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个个都喜欢他！”
　　红菱背过身去。
　　他有什么好的？她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她只知道他为她做的那些事，她只知道他一连数日都在她的梦里出现，她知道她般配不上他，她知道他把她从来没有的自卑挖掘出来……
　　红菱笑道：“谁喜欢他了！是你二姐喜欢他，关我什么事？”
　　沈小五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二姐和太太喜欢他是明摆着的，可是他不见得喜欢二姐啊！我看他倒是喜欢你呢！”
　　红菱道：“哼！尽胡说八道，看我告诉太太，不撕烂你的嘴。”
　　“你去告诉啊！你去啊！”沈小五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我才不信你会去告诉太太呢！”
　　两人正说话呢！突然听到外间有人喊道：“云琬，云琬，在不在？”
　　红菱忙答应道：“在呢！”
　　沈云珊笑盈盈的走了进来：“你和小五倒是要好，独独撇下我一个人。”
　　沈小五道：“哎呦，二姐不是有苏家表哥陪着吗？哪里还记得我们。”
　　沈云珊佯怒道：“胡说八道，你几时看到表哥陪我来着，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许胡说。”又对红菱说，“三妹，我正找你呢！你帮我看看，礼服刚刚送过来，你去帮我参考一下，晚上穿什么。”
　　沈小五道：“二姐穿什么都好看！”
　　沈云珊拉着红菱往外走：“我们不理这个混小子，你帮我看看，一共做了三件礼服，我都不知道穿哪件好看。”

　　沈云珊的房间十分的西式，白漆的桌椅床柜，水景的吊灯，床头的两盏台灯罩垂下来的流苏也具是水晶珠子串成，十分晶亮可爱，据说这套家具具是从英国走海路运过来的，简洁又奢华。
　　三套礼服都平铺在粉红色的床上，一件水蓝色七分袖低领拽地蚕丝礼服，一件白色蕾丝堆叠长袖蓬蓬裙，一件桃红色鸡心领缀水钻无袖配狐皮披肩礼服，三件衣裳都极尽奢华。
　　沈云珊道：“云琬，你说我穿哪件好看。”又道，“也不知道表哥穿什么衣服，这衣裳都是妈为我定做的，你知道的，我们家经常要出席一些高档的宴会，做礼服也是常事，我偏爱西式的裙子，所以一向不穿旗袍。”
　　沈云珊把裙子一件一件往上身上比，长长的穿衣镜里照出她芙蓉一般的面庞，窈窕多姿的身段，站在她身后的红菱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旗袍，显得完全格格不入。
　　沈云珊心里莫名的一松，对的，不管苏行远看红菱的表情如何，她终究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是时间造化的，是环境使然，譬如贵族的气质，她不管如何的打扮终究只是一朵开在水边的菱角花，永远做不了雍容华贵的牡丹。
　　沈云珊只知道毫无征兆的多出一个妹妹，她亦问母亲这个妹妹的来由，母亲却严厉对她说：“这不是你小孩子该问的事情。”母亲鲜少对她如此疾言厉色，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从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的眼珠子，只说她要办的事无一样不能成的，经母亲这一怒斥倒是让眼眶红了，沈太太素来舍不得这个女儿受一点点委屈，何时拿重话说过她，心头早已不忍，道：“这其中的曲折，你不知道自是为了你好，平白的让你心里头不开心，你若不喜欢她只当她不存在就是了。”她想大约是父亲年少欠下的风流债，自己一再追问，只怕母亲伤心，便不再问，也只当这个妹妹不存在。
　　只是现在这个妹妹却逼迫着她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
　　沈云珊继续道：“你帮我挑一挑穿哪件好看，也不知道表哥喜欢哪件？”
　　红菱看着穿衣镜里的沈云珊，面上泛着红晕，一副小女儿柔情蜜意的模样，心中酸涩，仍是笑道：“二姐穿哪件都是好看的。”
　　“是吗？我觉得这件粉红色的更好，显得成熟一点，表哥肯定是穿西装的，你说是不是？”
　　红菱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其实她并不需要人回答，也不需要人做参考。
　　“我记得，我六岁，表哥九岁，来我家做客，我们从小就比旁人亲近，后来舅舅要带他回家，我哭着嚷着要跟他一起走，他也不肯一个人回去，非要带着我一起回北平。”沈云珊回忆到此处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小时候年少无知，还相约要一直不分开呢！后来……舅母还说要把我与他家做……”到了此处方才觉得自己说的话与身份不符，把还未说出口“儿媳妇”收了回去。
　　沈云珊看红菱面色不变，心想难道是自己多虑了，第一次苏行远送她回家，第二次饭桌上红菱的那番话分明是赌气，她难道听不出来，大概只有沈太太没有听出来，送苏行远走时，他倒是叮嘱了好几次让她好好看顾红菱，可怜她长这么大才得一点亲情。
　　听到此处，红菱再不明白就妄为她在勾栏妓院长大，女人争风吃醋惯用的手段，心里头倒有几分瞧不起沈云珊了。
　　红菱心里暗自苦笑，她一直不肯承认自己对苏行远的感情，现在却也让别人逼着自己承认，明明不会有结果的，偏偏感情是最不受人控制的，就像她在母亲病重无钱医治走投无路时遇到了来认他的生生父亲，她那么倔强不肯认，一个把她们母女弃之如敝履的男人，只是她能怎么办，他要她回去完成一桩婚事，她只能妥协，她不能看着母亲死。
　　其实来沈家的时候她也猜测过到底是一桩什么样的婚姻，她未来的夫婿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仅凭她有限的见识如何能猜到这上流社会里尔虞我诈利益交换的婚姻呢！她想，其实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可以得到医治。
　　红菱笑道：“二姐姐的心事要说给苏家表哥听才是，说与我也不做不了传话筒。”
　　沈云珊不想她会如此作答，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好一会方才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心事要说给表哥听了，当心我告诉妈。”
　　红菱心里冷笑，嘴上却说：“二姐姐教训的是，云琬知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