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韵》寒雨 吹梦

5、零零五

　　红菱一个人在屋里闷坐着，小翠已经睡了，她只觉得心里烦躁不安，电灯的光是萤黄色的，折射在屋内各处都是萤黄的，屋内的俱是老旧的朱漆家具，更显得沉闷不堪。
　　红菱悄悄的穿好衣裳蹑手蹑脚的就往外跑，好在服侍她的就一个小翠，避过去甚是容易，她偷偷溜到厨房，厨房的储物间有一后门，晚间是无人看守的，锁上的也不甚牢靠，红菱开锁的手艺不错，潜进去抱了一坛酒，隔着墙壁却听两个老婆子在说话，一个说：“大家小姐的，这么大晚上的还在外面，让我们一众人守着厨房等。”
　　另一个说：“可见你是个没见识的，二小姐是和表少爷一起出去的，现在不是时兴……那个，嗯，自由恋爱吗？”
　　前一个又说：“看这架势，表少爷迟早是我们的新姑爷，说到底，表少爷是人有人才，听说家里还是做大官的，配我们家二小姐倒也不亏。”
　　后一个说：“那不是，二小姐是太太生的，你看那三小姐，说是太太生的，谁知道，这大宅子里哪里会没有几件见不得人的事。”
　　红菱无心再听下去，起步就走，也不知绊倒什么，发出声响来，幸好那两个婆子昏天暗地的只知道谈论主子是非，倒没有在意。
　　她是特意捡着今晚行动的，今晚太太着意打扮女儿，都围着沈云珊和苏行远转，哪里会有人在意她，而且她算着日子先生也该回来看伶姨了，这酒算是给先生和伶姨的礼物先生说过这次回来就要迎娶伶姨了。她觉得沈府里什么都与她格格不入，唯独这酒是顶好的，且比她在勾栏妓院里喝过的最上乘的酒还要好，先生也是爱酒之人。

　　一弯下弦月，斜斜的挂在天边，几颗星子稀疏的散落在周围，这月光星光俱是柔弱，阴阴恻恻，倒是让人生出几分寒意，红菱抱着酒坛子径自来到角门，角门已经上锁，上夜的婆子这时不知道躲到哪里偷懒去了，红菱照旧一根铁丝把锁打开，偷偷溜了出去。
　　街上静无一人，红菱并不害怕这夜，心里惴惴不安的却是不知道母亲现在是何模样。
　　从沈府到医院甚远，红菱凭着记忆一路走，路上极少有人，她亦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亲，上次是苏行远坐黄包车送她回来的，事隔多日，还真有些记不大清楚了。
　　正在冥想回忆之时，身后一声刺耳的鸣笛，身子被轻轻带的摔倒在地上，酒坛碎了，美酒流了一地，一辆车子在她侧前方缓缓停了下来。红菱这才明白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胳膊关节处隐隐作痛，欲要上前，才觉得腿也很疼。
　　那车子门打开，车里走出一个男人，身材高大魁梧，走到她面前问：“姑娘，没事吧？”他问话时颇具威严，听不出丝毫关切，红菱一身痛全化作怒气大声道：“你眼睛是瞎子啊？我被你撞到了，我浑身都是伤。”掳起袖管给他看，果然是血迹斑斑。
　　那男人也不答她的话，拿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却返回车子，从窗口与后座上的人汇报：“公子，只是皮外伤，没有什么大碍。”
　　红菱看这架势一瘸一拐的走到车子嚷嚷道：“谁说没有大碍，我疼得很，你要送我去医院，还有，还要赔我的酒。”
　　那男人皱眉欲开口之际却听到车子里面的人说：“林岳，扶这位姑娘上车，我们送她去医院。”声音年轻温润平和，听之让人心生宁静。
　　红菱眼珠一转：“我要去圣和医院。”
　　车内的人道：“就依姑娘。”

　　红菱上了车坐在后座，那个叫林岳的男人坐到副驾，司机开动车子。
　　车内昏暗，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长相，红菱凭直觉觉得身边的人应是一个年轻男子，却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坐定后方才觉得身上好多处伤口都在作痛。
　　红菱问：“你们认识去圣和医院的路吗？”
　　坐在身边的人道：“姑娘放心，一定让姑娘安然无恙。”又问，“姑娘家在哪里，我派人通知姑娘的家人，好让姑娘家里人安心。”声音里颇是关切。
　　红菱忙道：“不用通知家里人了，免得他们担心。”
　　这人也不做多问，这世间谁没有几件不能对人言的事，谁没有几分无奈，他见她衣衫都被蹭破了，在微微弱弱的灯光下显得那么的可怜无助，却仍要做出一副强势的模样，嚷嚷着不示弱，越发让人觉得心酸，心里头不止一次的浮现出娟娟可怜的模样，娟娟常常倚着床头对他说：“大表哥，若我早死一日便少受这一日的苦，可是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
　　到了圣和医院，他们的车子长驱直入，倒像是自家的花园一般，红菱道：“你们把我丢在这里就好了，我自己看完医生自己回去就行了。”
　　说完不等车子停好就打开车门往下跳，一把被身边的人拉住：“你不要命啦？”
　　红菱扭头恰看到那人脸色暗沉，倒是极担心的样子，心中一暖，道：“我命大的很，哪有那么容易死啊！”
　　那人倒像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厉声道：“以后不许做这么危险的事。”说完方才觉得自己失态，又道，“等车子停好了再下来。”
　　红菱倒是被他震住了，点点头，待车子停稳方才下车，那人对林岳道：“你带这位姑娘去急症室。”
　　红菱忙摇手：“不用不用的，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们走吧！”边说边一瘸一拐的往白房子方向跑去。
　　林岳颇为无奈的看着自己的主子，那人道：“算了，我看她定然另有隐情，我们就在此等一等吧！”

　　这里防备森严，不是寻常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这深更半夜更是防备谨慎，红菱被两个保安拦在小楼外面，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在纠缠之际，一个护身从楼里走出来问：“谁在这里瞎嚷嚷？”
　　保安对这个护士颇为尊敬：“胡小姐，有位小姐要进去看人，有没有通行的手续。”
　　红菱犹如见到了救星：“胡姐姐，你还认识我吗？我是苏医生的表妹啊！”
　　这护士恰是胡敏，今日她值班，她也认出了红菱，惊疑道：“沈小姐怎么来这里了？”
　　红菱挽住她的胳膊：“姐姐，我们进去说。”
　　保安见她与胡敏相熟，自然放行。
　　到了护士值班室，胡敏方才见她一身的狼狈，衣衫上血迹点点，惊道：“这是在哪里弄伤的，快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红菱顺从的坐下，任她检查伤口，道：“姐姐，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相求。”
　　胡敏与她边用酒精清洗伤口边道：“沈小姐有事尽管吩咐，何来相求一说。”
　　“姐姐，我……我今天来是看一个人的？”
　　“谁？”
　　“苏医生近来安排来住进这里的一个人。”
　　胡敏心中疑惑，这样的一个千金大小姐半夜三更到医院来看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实在惹人怀疑，她心中所想却不表露在外面，只道：“沈小姐要见的夫人就在二楼，我带你去便是。”
　　红菱见她不问缘由倒是松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觉得不妥，母亲若是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定然要生疑，平白惹她伤心，她又问：“姐姐能借我套衣服换上吗？”
　　胡敏道：“我恰有一件旗袍在此，承蒙沈小姐不嫌弃。”
　　红菱见她一直对自己礼遇有加，倒觉得受之有愧：“姐姐喊我红……云琬就行了。”
　　胡敏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大，胡敏道：“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到得病房外面，胡敏识趣道：“你自己进去，我就不陪你了，万一别的病人有事找我，我还回值班室了。”
　　红菱对她万分感激，倒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胡敏安慰的朝她笑道：“进去吧。”

　　红菱轻推开房门，房内唯有床头亮着一盏暖黄的台灯，映着灯光屋内倒是宁静又温馨。
　　这病房并不大，里外两间，外面是病房，里面是一间洗漱间，外面大房间还嵌着一个小小的更衣室，苏行远安排的也考虑到不能过于奢侈，只安排了这楼里最普通的病房。
　　外间是两张床，贺秋兰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盖着雪白的被子，脸正对着门，灯光下脸色越发的苍黄，未到面前，红菱心内已经酸涩难忍了。
　　小床上的伶姨已经惊醒了，定晴看到红菱尤觉得是在梦中，一时怔住了，红菱喊了一声：“伶姨。”她方才惊醒过来，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红菱，你怎么来了？莫不是在做梦吧！”
　　贺秋兰也醒了，也是一副魂梦仙游的表情：“我定是在做梦，怎么见着红菱了。”伸手去够她，“过来让妈看看，妈每天梦见里多少次，只这次最真实，过来让妈看看。”
　　红菱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妈，是我啊！你不是做梦，就是我啊！”
　　红菱抱住贺秋兰，贺秋兰尤似在梦里，在红菱的抽泣声中才慢慢的清醒过来，原想伸手推开她，终究不忍，她自来这里虽然日日延医请药，却始终不见好，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她也知自己大限将至，原想着不如自寻了断的好，却又挂念着女儿，始终希望能再见见女儿，却也知道自己是痴想，既然进了那样的深宅大院就与自己毫无瓜葛了，却怎么也不肯断了这样的念头，可怜天下父母心，骤然见到女儿，心里倒似落了块大石头，也不问她怎么来的，只是道：“不哭，让妈好好看看你。”
　　红菱擦干眼泪喊了声“妈”，母女俩只对坐互看，贺秋兰见女儿鹅蛋脸，眉如远黛，眼若秋水，落泪间楚楚动人，心头一动，倒像是见得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尤是春衫薄，那个负心人，他许她的诺言不过是寻欢场上的调笑，她却做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春梦，那样的高墙大院，她生来性子软弱，被负心也只能被负心，这么多年女儿长大了，这女儿的性格生的比她强，现她只能祈求上苍保佑她的女儿，她这个才十六岁的女儿。
　　伶姨见她们母女对坐落泪，眼里神色倒像是生离死别，心中不安，胡乱问道：“红菱，这大晚上的你是怎么来的？”
　　红菱勉强笑道：“他们家看的紧不让我出门，伶姨还不知道我，谁还能看住我。”
　　贺秋兰怪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若是遇到什么坏人可怎么办？”
　　红菱原本已经收泪，听到母亲如此说眼泪又掉了出来，仍是安慰道：“妈，有人陪我来的，给你看病的苏医生，他是沈家的表少爷。”
　　贺秋兰也不做多想，倒是见到女儿能多一面是一面：“既然如此，那就好，以后……以后不可调皮，我在这里什么都好，不要惦念我。”
　　母女俩又说了会子话，贺秋兰虽有万般不舍仍旧是：“你快快回去吧！不要让苏医生难做。”
　　红菱含泪出了病房，伶姨送她出门，伶姨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不相信是苏行远陪她来的，所幸的是，送她来医院的车竟然还停在草坪上，她指着车道：“你瞧，他就在那车里等我。”
　　伶姨见车边站着一个人隐隐像苏行远的身影，不再生疑道：“既如此，那我和你妈也放心了。”
　　红菱看着远处的车子，踌躇了一会方才道：“伶姨，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很快就要嫁人了，至于嫁的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要嫁到北边去，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我妈了，我今天偷偷来大约也是最后一面了，以后您帮我多照顾我妈。”
　　说完就朝伶姨跪了下去，砰砰碰的叩头，膝盖上的伤蹭着冰凉的地面却又怎么及得上心头的疼痛。
　　伶姨抱着她：“好孩子，你的苦心我知道，我猜到了，那个人怎么会好心回来认你，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自己也要多保重，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
　　红菱哽咽问：“伶姨，先生回来了吗？”
　　伶姨摇头道：“原说定了归期，却迟迟不见回来，其实我又何尝指望他出人头地……”说到此处化为一声叹息。
　　红菱安慰道：“先生一定会很快回来的，你代我像先生道谢，这些年多承他教授，这样的恩情红菱永世不忘，只愿先生能平安归来，还有，我的事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只让她认为我做了沈家的富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