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旧韵》寒雨 吹梦

3、零零三

　　来沈府不过月余，虽然明道是养在乡下的小姐，却也不见老爷疼，太太爱的，这一府的哪个不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的，对她自然是轻慢的很，府中与她好的也就是沈小五，年小好玩，心无城府，再有就是这门房福叔了，原是红菱初来之时，府中人都不友善，她又想念母亲，便一个人到厨房寻了一壶酒趁着夜色拎到外面去喝，遇上福叔当值，便拉过来一起喝，福叔也是爽快的人，两个人都是海量，一壶酒下去竟然半分醉意都没有，这一老一少便此结交上了，红菱常找他饮酒，倒也是排解了不少愁闷。
　　沈家的宅子极大，占地总有上百亩，迤逦的屋檐粉墙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围墙里更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不奢华精致，此时正是百花繁茂的时节，却因下了雨，花儿经雨委地，残红点点，那未落的，也都凋了颜色，只是那叶子经了雨反倒显得愈发的青翠可爱，这番景象真是说不出是喜是悲。
　　红菱寻着小径一个人只捡那那花木遮蔽的地方走，正庆幸无人撞见之时就见到沈太太的丫头已在屋前候着呢！
　　红菱只能耷拉着脑袋跟着丫头走，那丫头名唤红鸾，是沈太太身边一等一的得意之人，更兼生的也花容月貌，比府里的其他丫头强，少不得自己也把自己看得尊贵些。
　　红菱本想套她几句话，却见她一副冷冷的神情，便也只能一路无语的跟着。

　　到了沈太太的房里却全不是她想的阵势，沈太太兴致极好地和苏行远说话，问了他许多话，又问他家里好，又说：“好容易从国外学成归来了，离了北平的家，到金陵来了，却不肯来看看我这个姑妈，外人不知道的还说我这个姑妈不肯看顾你。”不等苏行远辩白，又说，“你一个人在金陵自然是有诸多的不便，不如搬到府中来，丫头婆子都是现成的，也好有个照应，我也放心，你爹妈也放心。”
　　苏行远笑着说：“姑妈是好意为我，只是……”这只是尚未说完，沈太太打断：“想是你嫌弃姑妈这里不好，怕照顾不好你，知道你们家作风西派，难不成怕姑妈拘束了你，亦或是你在外面有了朋友。”
　　现而今正倡导风气开化，有那些青年男女两情相悦便在一起同居，苏行远的父亲是北平政府的外交总长，家里作风也一直是很西派，但也是从旧式家庭走过来，而且在长辈面前，苏行远已是窘迫，忙站了起来，说：“姑妈这样说，岂不是让侄儿无地自容。”
　　沈太太原也不过是说笑，且苏行远已是成年人，即便在外面有一两个女人也是常情，只要将来婚事门当户对便也罢了，现今听他这样诚恳又惶恐的模样，直觉得他品行出众，心里越发的欢喜，因说道：“既没有那就顺了姑妈的意思，既是孝顺了我，也是孝顺了你爹妈。”
　　红菱立在旁边听他们两说话，她从来不知道沈太太的口齿如此伶俐，以前见她都是一副威严深沉的模样，说的话也少，红鸾又是个心思灵巧的丫头，许多事太太不说她便知晓了。
　　这厢苏行远刚回道：“姑妈一番好意，只是我工作的地方离此甚远，多有不便，而且在医院做事，许多时候半夜就被拉起来，我现在住医院的单身公寓里虽说不如姑妈这里，却也不会有多少不便。”
　　那边沈二小姐已经跨进门来，先给沈太太请了安，又对苏行远说：“表哥好！”并肩站到苏行远旁边去了，却对红菱视而不见。红菱也不甚在意，只是见苏行远朝她微微笑，她却不知这笑里是什么意思，想到刚进门时的恼意，又见他和沈二小姐站在一起，沈太太眉开眼笑，端的一对璧人，再想自己，不过泼皮无赖的模样，这原本与人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何，她偏要迁怒苏行远，只是对他瞪了回去，苏行远倒是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沈二小姐刚刚下学回来，便说了些今天学里的事，说到班上一个女同学订婚，是海南驻防司令的公子，沈家本是望族，沈家老爷是金陵政府军需处处长，把着军需的关口，自然也不需要羡慕这位和驻防司令公子结亲的小姐，沈二小姐又说：“再过几日就是订婚宴呢！还邀请我去观礼呢！”
　　红绫觉得沈二小姐说的这些话十分的无趣，但这一干子的人却个个视她为无物，她只能干巴巴的站着等。
　　苏行远瞧着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又看着这母女的情形，再想今日见到的，虽猜不出事情的原委，却隐隐有些感觉，“哎呀”了一声道：“我还要回去呢！”
　　沈太太说：“吃完饭让司机开车送你。”又看向红菱说，“原来是与你表哥在一起，以后千万不要这么晚回来，一起去吃饭吧！”
　　红菱如释重负答了声“是”。

　　今晚吃饭竟然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沈太太沈小姐频频和苏行远说话红菱看得酸溜溜的，好似苏行远即刻就是他们家的姑爷。
　　吃过饭，沈二小姐要随着司机一起送苏行远回去，沈太太深以为妥当的点点头说：“今日老爷并你大哥四弟都不在家，便让芸珊送送你，她随着司机回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倒是让姑妈放心，你又不肯住在这里，原是想让你住在这里的，你……”
　　眼见着沈太太还要唠唠叨叨一大堆，沈芸珊已然不耐烦了，说：“妈，我们走了。”拉着苏行远就走了。

　　红菱换了身家常衣裤，把借的衣裳还给沈小五，沈小五说：“看今天这个样子，我们的苏家表哥看来很快便要荣升为我们的二姐夫了。”
　　红菱愣了一下，在沈小五的床沿坐下，说：“不是很好吗？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沈小五也在她身边坐下，叹了口气道：“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我看是大太太和二姐姐一厢情愿的巴结吧！”
　　红菱站起身叉着腰：“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念好书就是了，以后……等你三姐我得势了，罩着你。”
　　沈小五笑了起来：“就你这样的，嫁给人家还不被嫌弃死，你就不能争点气，你看看二姐姐，那个说话走路吃饭睡觉才叫漂亮。”
　　红菱笑得前仰后俯：“你还能见着她睡觉，真是个人才啊！”
　　沈小五说：“只有你是没心没肺的，我是姨娘生的，偏生我这个娘还不争气，早早就死了，要不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你看大哥四哥哪个不是上的最好的学校，四哥正筹划着要出国呢！我要是也能出国留学就好了。”
　　他这口气里的羡慕一听便明，红菱又想到林子哥，心下恻然，她素来是豪爽的性子，向来乐观，万事不萦怀抱，今天却接二连三的不如意，看那窗外的落花，倒也觉得有几分凄切，她混迹于市井，别的没学来，这意气二字却最最经心，既然把沈小五当做自己人，脱口而出：“我定然是要让你出国留学的。”
　　沈小五听她说得豪迈，虽然知道不过是空头一句话，心里仍是感激，口头上却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要不是苏行远来，你今天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罚呢！我听丫头说，今天小翠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的，狼狈至极，哭得跟个什么似的，太太为了这事生气得不得了。”
　　红菱去得那条巷子原本就有许多暗娼，想来是小翠找她，乱闯乱撞的，被谁轻薄调戏了，红菱心里得意，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叫活该，我本来就提醒过她，要她小心的，哼！”
　　沈小五也“哼”了一声，说：“狗仗人势！”
　　两人齐齐笑出声来。

　　太太倒是未罚她，却下了严令，不许她再踏出府门半步。小翠在她面前也是不言不笑，原本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陡然间便得呆呆木木的，红菱倒有几分心虚，欲要上前去询问安慰，却见她看到自己的目光大有含恨之意，便止住了脚步。
　　五月间乘着天气尚是凉爽，要为红菱举办生日宴会，正式把她介绍给金陵的上流社会，宴会未开府里就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沈芸珊每次见她都是一副恨恨的模样，红菱不知道盛况空前到底是怎么个模样，或许像幼年时跟着母亲在妓院勾栏里见到的选花魁一般的热闹吧！
　　她许久也不敢去见母亲了，想着那一日母亲的决绝，她对伶姨说不伤心，即便晓得母亲是为她好，其实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过，她有时候又想去找苏行远，那样一个人不问她的过往，却肯对她温言温语。
　　几次三番熬不住想去看母亲，但是都被小翠拦住，小翠只道：“夫人吩咐小姐不可私自出府。”
　　她每日里的课程排得满满的，除了国文，英文，钢琴，还有吃饭穿衣各种各样的礼仪，临时抱佛脚，只是不知这三小姐到时候能不能骗过众人去。
　　这一日里，正是傍晚时候，红菱坐在钢琴室里学钢琴，教她钢琴的是个极古板的修女，姓李，穿着黑色的修女长袍，红菱最最厌烦她那一丝不苟的面容，常常故意把曲子弹得乱七八糟的，这位老师却也从来不恼，却只是不厌其烦的让她把一支曲子弹上无数遍，红菱说：“我只是学个样子，你不用当真的。”那老师却一贯的面容：“既然学，就一定要学好！”
　　已经坐了一日，红菱本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这会可谓是坐立不安，手中的琴键按下去是什么音，大约都不知道了。
　　这时突然来了一个丫头说夫人找她，她一抬头，却见是沈小五房里的丫头名唤晓月的，她见晓月朝她眨眼睛，咳嗽了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到钢琴老师说：“既然夫人唤，那今天的课程就学到此处吧！”
　　红菱巴不得，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些日子学的礼仪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小五的房间里有一扇大窗，基本上常年开着，夕阳的余晖极是灿烂，镀在那高大挺拔的背影上让人觉得恍惚似乎睁不开眼睛，红菱倚着门看，还有些不能相信，她觉得有些像做梦一般，沈小五说：“怎么不进来？”
　　苏行远转过身，眉眼舒展开来，笑着对她说：“要见你还真不容易。”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红菱的脸却突然热起来，忽然间就想起来，他确实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口里却说：“你要见我做什么？”
　　苏行远看着她笑却不开口，倒是沈小五拉着晓月出去了，还嚷嚷道：“你们有话只管说，我给你们把风。”
　　红菱听他这样说，跳了起来作势就要打，被沈小五机灵的躲开了，还不忘把门关上。
　　红菱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蝶的旗袍，是新近刚做的，甚是合身，真是纤腰不盈一握，女儿家的婀娜多姿尽显无遗，比之那日的男儿装的打扮，不知多了多少妩媚娇艳，那一跳一跃像小鹿一般更是轻盈灵动，苏行远不觉心中砰然一动。
　　红菱转身看着他，说：“有什么事，说吧！”
　　苏行远说：“我来告诉你，你妈妈住到医院里去了，她现在的病情很稳定，自己也肯配合治疗。”
　　红菱“啊”了一声，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现在没有钱。”
　　苏行远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我是来问你要钱的？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个样子吗？”
　　红菱低下头，不知为何觉得鼻子酸酸的，过了一会才说：“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这一问倒是把苏行远问住了，他也没想过为什么要做这些，他怔了一下方才说：“她是我的病人，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红菱本想问，难道你对每个病人都如此，却没问出口，只是笑着抬起头说：“苏大医生真真是菩萨心肠。”
　　苏行远颇无奈的摇摇头。
　　红菱看着他无奈的神色，蓦地觉得脸再次发烫起来，一转身，仰起头问：“你今天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个的？”
　　苏行远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来的时候是一心一意要告诉她这件事，可是经她这么一问倒是要问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怔忪之际，红菱已转身笑吟吟地道：“谢谢你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沈小五一声咳嗽，在门口大声说：“二姐姐，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