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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一五:玉壶冰 ...

  •   声音微弱,但夜阑更寂。意琦行背向床榻,正在整理纸笔的动作就那样硬生生僵住,忽然猛的回身,翻卷起的衣袖瞬间将整齐的桌面再次刮扫得一塌糊涂,他也顾不得了,三两步冲到床边:“绮罗生……”
      回应他的是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微笑:“我在呢。”
      这一声入耳,意琦行陡然捏紧了拳头,就那么直愣愣在床边刹住脚步。嘴唇动了动,却又觉着自己一肚子的话,哪一句也无法说出来。垂下头去,从被子里翻出绮罗生的手,探视他的内息状况。
      绮罗生却一直直盯盯瞧着他,瞬也不瞬的目光,亦是难言的情绪。待意琦行从自己腕脉上收手,绮罗生忽然将他的手扯住了,有些固执的掰开。
      伤重初醒之人气力虚弱,意琦行却是拒也拒不得,由着他动作。掌心处,四道渗血的指甲痕入肉三分,暗红的血痂上新旧叠加。绮罗生默默瞧着,然后将自己的手心盖了上去:“对不起……”
      手上一颤,立刻被大力反握住了:“无论是哪一种对不起,我都不接受。”
      不容抗拒的力道扳起绮罗生的脸庞,让四目避无可避的对视:“心有所向,人有所为,何错之有!”
      眼神在彼此间流转,谁瞧着谁,都不曾带了半分的掺杂。绮罗生挣扎着坐起来些,忽然一伸胳膊,用力勾住了意琦行的脖子,将他整个人都拉下来:“是,做自己甘为之事,喜乐哀伤,坦然……受之……”
      额抵着额,润气交睫,亦是情之使然,无暇去顾。这一番厮磨,百感交集其中,却反而成了最纯粹的亲昵。

      灯影迷离,情绪渐从迷离中平复下来。那一番付诸唇舌的宣泄,虽然只字不曾吐,百转心思却已溢于言表。意琦行放开犹在喘息的绮罗生,顺了顺他因为长时间卧床而有些凌乱的鬓发:“我给你拿吃的和药来,想吃什么?”
      绮罗生尚攀着他的肩头,身体一有动作,便似在他肩颈处磨蹭:“很饿,饥不择食。五味汤还是鲜鱼汤,什么都好,拿来就是。”
      意琦行应了一声,便向厨下去了,绮罗生闭目倚在床头养神,孱细的内息,缓缓流动周身,窥探自身情况。每进一分,心下便洞明一分。他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心脉缓慢生长接合的痛楚,自清醒之后便毫无间断,此刻却只觉得这般绞痛,倒是令人留恋。
      心中虽是释然,思绪却控制不得的在脑子中转成乱糟糟一片。意琦行拎了个食盒进来,就看到绮罗生两眼发直,瞪着床楣出神,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直到大碗的药汁塞到了鼻子下面,才回过了魂,接过来灌了下去。然后一边捧着白水盅子漱口,一边看意琦行搬了热腾腾的汤水过来,浓郁的香气撩拨得人喉咙口里都有小手在抓似的。绮罗生忍不住抽抽鼻子,颇主动的伸了手:“好香,这是谁家的调鼎手,被你威逼利诱了来不成?”
      意琦行看他吃得香甜,眉目间便带上了三分柔和:“是天踦爵的好友,留下收拾好的配料方子。你气血亏损过剧,正需补养。”
      绮罗生正从碗里舀出一枚红枣肉来,听了这话,瞥过去一眼:“你与我半斤八两,谁也莫要笑谁了……陪我再吃点?”
      意琦行从善如流也给自己添上一碗,两人在床上对坐,边轻声细语说些闲话,不觉间将一罐炖汤吃得罄净。饱足之后,收拾干净,意琦行再坐到床边,忽觉口舌微涩,一时哑然。

      两人静望片刻,终是绮罗生先莞尔:“这般只看人不说话,莫非意高人回魂得出了偏差,叫在下胆战心惊了。”
      意琦行微微摇头,拉住他的手:“我记忆缺失,非因抽魂之术,而是在体内并非全魂的时候,受了地脉闹动冲击。当时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布阵护住画舫,便被甩到了江岸远处。一时混沌,错乱了许多人事。”
      终于听他道出前因后果,绮罗生心下无比喟然,倾身将头抵在他肩窝处,另一手伸过去牢牢抱住了他的腰,半晌才词不达意挤出一句:“这个时辰,你终也不需避着我了……”
      意琦行登时明了他所指,手臂一舒,把他整个人都密实的圈在了怀里,嘴唇碰着耳际,呼吸绵长:“阴火之刑,我亦无悔。”

      虽是无悔,但三百年间生死茫茫的憾恨,又岂是一句“旧事已矣”揭得过。意琦行脑中翻覆,如同走马灯般晃过许多零碎回忆,一刻是往一弯天岳前夜,画舫中的耳鬓厮磨;一刻是冷月江心,绮罗生追出舱外,为形如陌路的自己递来的雨伞;一刻,是自己枯立船头那无数日日夜夜中,连岁月流转都恍惚了的死寂茫然……
      百感之中,肩头衣物,渗透过一片湿热。意琦行一顿,要拉绮罗生起身,他却咬死了不肯抬头,双手俱上环紧意琦行腰背,生了根般动也不动。意琦行没奈何,别扭着姿势抬腿上床,倚着枕头靠住了,叫绮罗生趴得更舒服些。
      这般过了许久,都不见绮罗生再有动作,意琦行当他身弱气虚,约莫是又睡了过去,才揉了揉他脑后的头发,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坚定什么:“我不会再放开你,上天入地!”
      他轻轻侧身,想把绮罗生放回床上,睡得舒服些。不想才将人安置躺好,垫在后颈的手还没来得及抽离,忽然袖口被一把抓住了。绮罗生闭着眼睛,终于还是开了口:“天踦爵怎么说?”
      意琦行顿下起身的动作,拍了拍他的肩膀:“天踦爵之意,在你养复心脉创伤为先。你汲取心血莳花带来的伤害实在过大,若不是有双心异体……”说到这里,意琦行硬生生顿了一下,才能继续道:“至于魂魄之伤损,他已在设法。他离开前留下三页天书,可以暂时为你镇魂。”
      绮罗生这才知晓钉住自己三才元窍,强行拘纳魂魄不散的生息之力为何。但以外力拖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当年意琦行为将自己魂魄重新融回肉身,百般波折三百余年,尚未竟全功。如今这天踦爵不知有何手段,先有天书,又说秘法,都是闻所未闻的异术。他带了疑问去瞧意琦行,忽然被攥紧了手:“断阴阳,隔生死,孤注一掷。当时你情况垂危,我为你做了这抉择,你……”
      绮罗生自己也是通晓玄术之人,听了这般说法,登时明白,反手回握过去:“你比我,更惜着我的性命,不是么?”
      一语道尽千般心思,其中甘苦自有两心知。绮罗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直没有停止过的痛楚合着心跳都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他垂下眼睑:“我还有多少时间?”
      意琦行沉默了下,把手也叠到他心口去:“七天。天踦爵离开前曾言,天书束魂之力,最多七天。”
      “足够了。”绮罗生抬头冲他一笑,“我不会死,我一定不会死,你信不信我?”
      意琦行抚上他的脸庞,指尖过处,淡淡濡湿。他轻轻颔首:“我信。”

      山居清净,一干应用物什也备得极足。当日天踦爵援手而来,护了二人匆匆离开一弯天岳,因伤势俱是严重未曾远走,意琦行也不知他如何能寻得这一方所在,竟似桃源。
      绮罗生之伤乃在心脉而非筋骨皮肉,他天生异心,又受混沦晶养护,静养两日,已经不碍行动。在屋舍中终觉气闷,早晚之际,不免走动一番,活络腿脚。意琦行见他气色精神都好,便也不拦着,只陪他闲来漫步,听竹风,看流云,若非心中难以忽略的挂碍,倒称得上是极为惬意悠闲。
      竹林广袤,乃傍在一座小山之下。待到两人不知不觉间溜达得远了,踏出竹林,才见此山面目。既谈不上幽深,也称不得高峻,却郁郁葱葱,从山顶到山脚,都是一片山花野色,间着流水淙淙。
      山脚有碑,也不过是山民粗陋的手笔,凿出了“重荫”两字,想来便是小山的名字。
      意琦行尚未觉如何,绮罗生见了这碑文,却怔了怔。他细微的走神,意琦行看在眼里,拍了拍他的手背:“如何了?”
      绮罗生抬眼看着青山,像是寻思什么,片刻扭头冲意琦行一笑:“我想爬山。”
      昔日江海高峰,来去自如,如今小小一座野山,却是举步难登。绮罗生说完了话,便抿嘴瞧着意琦行,大有你许不许,我都要爬的意味。
      意琦行知他心思,只道:“你要去哪里都好,我陪你。”

      说是爬山,其实也不过是沿着早有的路径安步当车。山既丰茂,平日出出进进靠山吃山的人自然也多。一条小径,踩得平整结实,有些地方甚至铺砌了沙石,零零散散扔着几个石鼓凳,供人歇脚之用。
      两人不敢快行,倒似茶余饭后的踱步,走走停停,日当午时,也到了近山顶的地方。再往上都是大同小异的景致,两人便在路边石头上闲坐了,既是歇脚,也当瞧一番风景。
      虽是初夏,但山中并无多少暑气。爽籁发清风,白云凝纤歌,绮罗生闭着眼陶然半晌,忽然笑道:“自你我相识,便知你爱傲然穿游于群峰之中,沉醉立足山巅的飘渺快意,涤荡心怀。可惜这般乐趣,我一直领会不得。”
      意琦行点了点头:“所以你今日忽说要爬山,倒是让我意外了。”
      “我只是想,你本是乐山之人,却困水而居数百年。如今青山在望,我再裹足不前,岂不是薄情了?”
      “江海无边,别有立足山巅的不同风貌。”意琦行颇认真的回他,忽然话题一转,“你今日为何起了兴致登山?”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绮罗生瞧他一眼,又瞧他一眼,声音渐渐变得不大,最终挫败的叹口气,“罢了,我又何必糊弄你,不过是想起故人罢了。”
      “故人?”意琦行忽的扬了扬眉:“你有故人在此?”
      绮罗生有些感慨,摇了摇手中玉扇:“是,久远前的故人。我之江山,便是蒙她相赠,此后一别十数年,偶然曾在此处重逢,才知她已嫁做人妇,小居于此。如今青山还在,故人音讯却渺茫,倒是让我有几分喟叹。”
      “你若欲访旧友,待伤势恢复,自有许多时间去一一打探,不必急在一时。”
      绮罗生忽然笑出来,边笑边摇头:“你真是……何必如此呢。这样穿凿之意口不对心,岂是我认识的那个高高在上睥睨俗世的尘外孤标……”
      意琦行微微扭开头,似是不满,又似回避:“我从来只是意琦行。”末了又补上二字,“对你。”
      “我懂。”绮罗生合扇支在下颔,“只是,今日忽见旧时景,我才觉,我常自诩疏情达志,江海浮游。但人若到了生死关卡,总是忽然生出许多的惦念来。若做不及,便终是遗憾。”
      意琦行霍然回头,定定瞧着他:“你想见何人,想去何地,皆是无妨。但我陪你前往,并非因为七日之期,而只是因为是你想要去罢了。”
      “是!有劳!”绮罗生莞尔向他一揖,“我也只是忽生怀旧之心,并无它意啊。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偕行起身,两人又漫步沿着来路下山。一前一后的错开半肩之隔,是为彼,更是为自己留出的几分强颜余地。
      眼见死生知契阔,听询归否笑秋凉。

      许是一点心思,自生了起,再如何强作不知,也终是牢牢在心里头扎了根,稍有疏忽时,便汹涌而来,登时灭顶。
      意琦行猛的睁眼的时候,房内仍是漆黑一片,烛火早就熄了,星月也是无光。他几乎是慌乱的往旁边伸手,一把摸到了绮罗生的肩膊,再向上是睡得暖暖的面颊,光滑真实。
      心里松了口气,意琦行这才彻底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有些苦笑的揉了揉额角。绮罗生被他刚刚没有轻重的一摸也弄醒了,迷迷糊糊的歪了歪脑袋:“嗯?”
      “无事,睡吧。”意琦行把被子重新给他拉上肩头,掖好了又拍拍。然后才觉得口干舌燥,但怕再扰了绮罗生,也不好起身去找水喝,昏昏茫茫瞪着床顶,脑中全然空白,只剩刚刚梦中最深刻摄心的惶恐。
      也不知这般发呆了多久,忽然一只手覆上眼睛:“叫我睡,你却不睡,怪哉。”睫毛搔过手心,带了些痒意,那声音里就也带了点笑,含含糊糊,轻轻柔柔,与日间截然不同的绵软。
      意琦行蓦然转身,顺着他的手腕,一把将人全都捞了过来,收紧了手臂按在胸前。夜深更静乱人心,白日里的从容镇定,被抑在心底的最浓重的一点恐惧掀了个天翻地覆。他胡乱摸索到了绮罗生的嘴唇,几乎是带着凶狠的力道吮上去,心里唯剩的念头,无非“放不得”三字。

      古来天道少登临,千载谁将世情论。
      巍峨高峰,插耸入云,似有千仞之险。绮罗生用扇子遮了眼,抬头张望了一番,扭头向意琦行笑道:“许久不曾再来,这通天道,倒是愈发的通天了。这般高高高高在上,果然很衬你的喜好,却让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意琦行扶着他的腰背,顺势在他肩头拍了拍:“无非是你不愿罢了,通天道再高,终未通天,以你之修为,本是来去自如,你却数百年中少有踏足,倒叫我独居得寡落……”
      “停!”绮罗生扇子一转,压下他的话头,“这山既高冷,铺陈又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如何比得了我那画舫舒适自在。你常年来宿,难道还不知那般的好处么。”
      意琦行忽然轻笑一声:“是,温柔乡。”然后在绮罗生跳脚之前,背过身微微蹲下,“走吧,我背你上去。”
      绮罗生又是咬牙又是瞪眼,末了也只能愤愤一合扇子,老老实实趴到了他的肩背上去。

      参天之险,拔步而登。绮罗生揪紧了意琦行的衣襟闭眼,不过片刻,耳边风声一静,双足已经踏在地面上。正如意琦行所言,上次前来通天道,已不知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如今再看,虽然山岭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却荒芜苍凉了许多。
      对望一眼,心中都有些感慨,当年绮罗生曾在此小住,凭着记忆倒也不算生疏,一路摸摸看看嘀咕些古事今人。意琦行见他这日精神格外的好,也万事由着他。半天下来,两人几乎把山顶转悠了遍,末了在早已废损的旧居前找了块石头坐了。山上无他人,意琦行想了想,还是挪过去,把绮罗生拉到怀里来,给他遮了遮冷峭山风。
      绮罗生极顺服的趴在他怀中,抓着绺意琦行垂下的鬓发:“你陪我江海沉浮三百年,如今难得换我可以陪你恣意一次群山之巅了。”
      意琦行轻拍着他的背:“雄峻之山,何止通天道。你若此后不再忌讳踏足高峰,尚有许多去处可以一行。”
      “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绮罗生埋头在他胸前忽然笑了起来,“兴尽悲来,识盈亏之有数……”
      意琦行默然抬头,目极处,天云渐渺,暮色初合。他把抱着绮罗生的手臂又用力圈紧了些,绮罗生抓住他衣襟的手,却渐失了力道。
      纷沓不觉,七日终期。情心独旷,谁解哀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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