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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章一四:春声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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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了主的画舫,漫无目的游弋在玉阳江上,不知来去为何。船头双灯,只余孤盏,一夜时间灯烛早已燃到尽头,也无人再来打理,一片黯淡。
江岸之上,惊闻玉阳江昨夜曾有巨荡的天踦爵遥遥而来。虽意琦行拒他之邀,但春秋天命,早已注定难改,厉祸之劫的斩恶之选,除他无二。故而天踦爵与公与私,都容不得他有意外发生,立刻动身赶来一探。
画舫幽踪,已隐约可见,但未及到了近前,天踦爵已经觉出几分异常,心中道了声“冒犯”,拔步登船。
甫踏船头,便可一目了然昨夜恶战残痕,过招遗迹,触目惊心。而舫内门窗大敞,毫无人息,更不知主人家何去。唯见青锋宝剑,凌乱横在船板之上,宛若明珠蒙尘。
天踦爵脚步慎重,先在船内检视一番,心中隐约已有几分定论,复出了舱。春秋阙斜掷在地,他弯腰拾起,以袖一拭剑上尘埃:“天器,在下欲往一弯天岳寻你主人,你可愿同行?”
春秋阙无能言语答他,唯见剑上流光一抹。天踦爵却似心领神会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动身吧。”翻手将剑负在背后,足尖轻点,奇异又灵巧的身法,已经登踏江岸,沿着绮罗生昨夜旧路,匆匆行去。
九霄惊雷降天罚,雷火霹雳,威势赫赫,降临一弯天岳之巅。
高峰上尚有残余的妖灵,在这般天威之下,早已四下逃窜,旷茫之中,唯有意琦行扶剑撑立,一股不屈意志,犹在源源不绝以元功与地眼煞气对峙。天落雷电,第一道便劈得山巅尘翻石裂,崩溅的碎沙,尖锐如利器,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擦出数道血痕。
意琦行呛咳出一口血沫,缓缓又站直了,抬头觑望苍天。见乌云之中,走电如蛇,金芒乱跳,他抬袖一拭,手背慢而稳的抹过嘴角,将血沫痕迹俱擦去了,轻哼了一声:“天罚?意琦行从无畏惧。”
似是回应他之豪语,雷光一闪,又炽三分而落。这一记天雷踪迹不再似之前凌乱,正是赫然劈向意琦行立身之处。意琦行怒喝一声,周身剑意狂飙,隐隐凝做剑影如山,不避不让,刃指苍穹。“轰隆”一击,雷光被剑意冲成无数金蛇四散,意琦行肺腑如裂,再呕鲜血。
意琦行受创深重,掌下困控之力立时失衡。浓黑煞气得了机会,骤然一簇,压制其上的澡雪,竟然被冲飞三尺开外,哀鸣不已。意琦行猛然抬头,云袖疾卷,纳剑入手。内力吐处,剑芒扇开如屏,一斩而落。黑龙腾卷般的煞气,连顽抗的机会也无,瞬间被挥成无数残痕。地眼之脉,寒芒贯下,闷爆声中,再次寂静如死。
意琦行一剑刹去煞气反扑,额头冷汗,滴答滚落。他体内神魂虚散之状,在硬撼一道天雷之后,受创更剧,只觉即刻便要四分五裂。兽花之皮的灵力,在这般虚耗之下,早已罄尽,唯一能持者,无非旷世修为与惊人意志,两厢护住自己最后一丝不肯倒落的傲气,以及生路。
人力有竭,天威不歇。不过一个喘息之间,未竟其功的雷云再次聚结,沉沉盖落无边压力。蓦地雷响如天崩,群峰皆为一震,山脉方圆,妖邪裂胆。雷火如同怒龙,张牙舞爪飞腾而下,欲噬眼前人。
避无可避,意琦行纵然无奈,只得抉择。雷电轰鸣声中,忽起长啸裂石穿云,意琦行足踏罡斗,剑挽混沌,澡雪承他恢弘之力灌注,剑身通体,灿放金霞万道,巍峨剑意,直向天雷。
这一相交,震撼之势,前所未见。傲立天峰,在一声轰鸣之中,赫然难承巨震,一角崩塌。碎石如斗,滚地翻腾。而烟尘散去,意琦行兀自强行立于山巅之上,却是面如金纸,嘴角血痕,蜿蜒难遏。
蓦然,清脆一声响,澡雪再难承受这般对峙下的巨力冲撞,原本未臻完善的剑身,从剑尖残处,寸寸崩裂,三尺寒锋,自剑锷始碎作七截,散落尘沙之中。
山顶惊雷连落,地动山摇。天威之势,震醒绮罗生昏茫神智。他踉跄起身,手拄艳刀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力抬眼看向峰巅。
忽然,怀中传出几声极为细碎的崩裂之声,在雷鸣电闪之下,简直微不可闻。绮罗生一入了耳,却响胜天崩,震得他神魂俱裂。
那是魂灯崩坏开裂的声音,也是护着意琦行灌注之魂不至消散的唯一屏障。绮罗生耳听催命之声,无一刻犹豫,微微发抖的左手艰难提起,一掌击向自己心口。先前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脉,被这掌之力逼催,心血倒灌。一股鲜红,沿着一直插在胸口的琉璃针,潺潺滴落。更多的,则化精纯血气,冲击后心艳身。本以沉眠若死的莳花术功体,得了这强势一激,陡然花开如斗,殊色绝艳。浩态狂香,带着血腥之气,铺如云锦缠身。绮罗生便在这花光血光的环簇下,顿足而起,直拔九霄。飞花如雨,散落如虹,在他脚下踩出一道绚丽红光,一路破阴云,穿妖霭,贯入一弯天岳之巅。
花光开路,妖云之中穿行无阻。瞬间绮罗生足落山巅,正见雷光残跃下,澡雪寸寸断裂。意琦行牙关紧咬,犹自立而不倒,血污早已染红了半片衣襟,呈神魂溃散之象。
绮罗生一见之下,有如魂飞魄散,飞掠过去。江山坠地,一把抱住他的身体。另只手颤抖着拈动法诀,锦灯开如莲瓣,光晕之中,离体三百年之久的一缕精魂,悠悠飘至意琦行天灵,闪没入体。这一番魂魄聚合,从肉身至灵识,所受冲荡难以言喻。意琦行咬紧的牙缝中,痛苦溢出一声呻吟,终是再难坚持,膝下一软,颓然跪倒。也已气空力竭的绮罗生,被他下滑之力拖得一同跪落,一手犹在运使莳花之术。身绽花艳愈发清晰绚烂,骤然怒放开阖,在意琦行周身一裹。源源不绝的生命之力,强行灌入意琦行体内,滋养甫归位的魂魄,迅速相融安定下来。
花气犹如暖流,滋透四肢百骸,意琦行昏茫中捕捉回一线清明。奋力睁眼,乍见绮罗生一身花散,牡丹娆色褪去,面庞惨白如纸,唇边不断涌出的血是唯一艳色,抱住自己腰背的手再无一丝力气,徐徐沿着身体滑落。
天踦爵一路往一弯天岳寻人而来,沿途所见,虽无尸骨狼藉,但破碎狂乱的妖邪之气,在感知之下一一现形,血杀之景,沉重得让他心惊。
不知这数日内发生了何种变故,天踦爵丝毫不敢再耽搁,匆匆前行。他脚速极快,又无相杀之事绊住步伐,进入一弯天岳之时,月犹在天,照一山阴灵鬼啸。
因帝祸之劫,天踦爵不止一次前往此地,道路轻熟。运起周身灵耀之光,难有邪物敢近,直叫他长驱入了山脉深处,抬眼已见天岳之顶,邪光雷火血气,纵横消长,混乱不堪。
惊天之变,天踦爵隐生心惊肉跳的不祥之感,脚不敢停,寻路疾奔。行至半途,陡然风云厉变,劫雷再生。同时一股狂飙之气,怒拔青霄。山巅一吼痛唤绮罗生之名,椎心泣血,愤痛难当。
天踦爵识得意琦行声音,大惊色变,正要再催力登峰之时,忽然一声剑吟,他一路背负的天器春秋阙,似感主人悲鸣之怒,自行拔跃而起。剑身寒光明耀,化作贯日白虹,循声而去。
天器赫降,势如破竹无物敢撄其锋,瞬间穿云而至,铮鏦插落意琦行面前。岱宗正阳之玄力,威势压下,失控的地眼煞气,登时难以伸张,触之则退。剑光寒映方圆,忽而又是一声鸣震,似感主人悲愤,同为之泣。
意琦行抱紧绮罗生失力下滑的身体,因果前尘,皆在此时随着魂魄归体,汹涌回笼。怒极伤极,更是愤欲抗天。意琦行右掌一张,魂灯消散后便滚落一旁的金色晶元,陡然绽芒。熟悉的金色光华,层层如水波舒展,笼罩绮罗生全身,护住他心脉最后一丝残息。
多方变故,不过电光石火之间,天雷未竟全功,犹然再聚。电光窜地,沙扬石走。意琦行左手抱定绮罗生,右手之上慢凝异力,春秋阙已然在握。神剑通灵,三百年的尘封,未曾稍生滞碍。剑意人心贯通的那一瞬,无边汹涌之力,上冲九霄,下贯十地,犹如群山之巅,再拔傲然剑峰,睥睨天下。这股无穷的剑意,挟意琦行燎原恨火,呼啸挥出。霎时穷杀之夜,亮如白昼,阴风鬼气,天罚雷云,摧枯拉朽般被尽扫一空,复漫天清明之色。
意琦行挥出至恨一剑,自身伤势也再难压抑。本就半跪在地,气力将竭。此时握剑的手终于也缓缓垂下,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尽数染在自己与绮罗生的衣上,让强睁的双眼前,只剩一片凄厉艳红。
“绮罗生……”最后低唤一句,声音已经低不可闻。意琦行溘然闭目,额头抵着额头,却只余彼此失温的缠绵。
剑色沉息夜色合,月华如水照婆娑。谁知千古倾国怒,溅向青天作血歌。
竹林滴翠,自成音律,随清风穿梭而鸣。
幽篁深处,依稀望见两三间房舍,也俱是截竹搭建,雅趣天成。硝烟烽火全不见,一窗清色旷人间。
静谧之中,院外竹笆一响,一名蓝衣中年人挎了个硕大的竹篮,搬开篱笆门进来。天气转热,从集市到竹林小居不短的一段路程,叫人一身汗意淋漓。中年人一边用袖子抹着额头,一边将竹篮提到旁边的灶舍去,絮絮叨叨的往外头掏着东西:
“鸡、猪蹄、红枣、山药……当归……当归呢?”
好一番手忙脚乱,才从篮子最底下把药材都翻了出来,粗粗堆在一边。
忽然门口轻笑一声,天踦爵探了个头进来:“好友,你莫不是将尊夫人调理身体的方子都搬了来吧。这许多的东西,要吃到什么时候?”
中年人顺手砸过去个硕大的红枣:“去去去,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才大老远的扛这么些东西来。别的不说,要论这补身调养,我绝对比你还下过工夫琢磨过,别在这里给我碍手碍脚了唉!”
天踦爵一笑抽身:“是,是!好友能为,天踦岂敢质疑。既然如此,这边劳好友费心,我去探视他二人情况。”
中年人连连挥手叫他快走,一边扎束衣袖,便开始着手打理摊满灶台的蔬肉药材。他手下功夫果然十分利落,只一人在厨中周转,那许多的食材,或洗或切,或蒸或炖,已经井井有条各得安置。
天踦爵绕过厨房,一壁之隔的厅堂中,竹榻之上,意琦行正在闭目打坐行功。一身血衣虽已换去,气色却还略带萎靡。眉峰深锁,是抹也抹不开的心愁。
天踦爵进了屋,不曾客套,先凝气于掌,抵住他背心,以精纯阳和之力,助他调息。片刻两人俱收了功,意琦行睁眼开口:“多谢你。”
天踦爵摇摇头:“先生自身根基为其一,天器自行护主为其二,天踦不过举手之劳,何须称谢。先生现在感觉如何?”
意琦行缓慢起身,行动已是无碍:“我之伤势无妨,费心了。”
天踦爵瞧他半晌,忽攸叹了口气:“先生之困,乃因神魂不全,一引阴火刑身,一惹天雷问罪。如今天劫已过,魂魄归体,隐忧便除。脏腑之伤,天踦虽然不才,也略通岐黄术,加以修养,复原并不需多少时日。如今先生之重患,已不在身,而在心。”
意琦行动作一顿,深深望他一眼:“我昏迷之时,曾听阁下几句言词,不知是否属实?”
“先生若信,便字字皆是实言。”
意琦行凝然半晌,忽然向天踦爵一揖到底:“意琦行领受阁下此恩,无论结果如何,慨然受之。”
天踦爵未避他这揖,却是还了一礼:“天踦也谢先生仗剑之诺。”
夜色勾零落心绪,听风起竹涛似潮声。此时月下独坐,不过几日前种种,竟已恍如隔世,模糊得如隔云端,唯一清晰的,只有无尽的血色,一路铺开,如花开之艳,似花谢之悲凉。
猛然睁眼,意琦行才恍然刚刚是自己梦寐中的错觉。但浓厚血腥气息,仿佛还绕在鼻端,清晰可嗅。他霍然起身,几步进了内室,宽大床榻铺陈得舒适整齐,却更衬得床上沉睡之人,苍白脆弱如雪,触之则碎。
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意琦行站在床边一时失神。眼前一幕与三百年前瞬间叠合起来,同样的生死茫茫未可知,但一次是追之不及,一次却是从自己手中清晰滑落。每一思及,无边憾恨,便生生攥住心脏,难言其痛。
沉重的抬手,捏紧的拳头松开,手心是旧伤又添新痕的几道血印。意琦行毫无所觉,只是轻轻碰触绮罗生的脸颊,微温的肌肤触感,昭示着一切尚有回圜之机。
一躺一站,两厢默然。许久,意琦行收拾精神,将绮罗生扶坐起来,惯例为他输功。天踦爵告辞已有两日,临行所嘱,意琦行一一照做不敢耽误。绮罗生心脉崩摧之危,最是十万火急,常人若是如此一番遭遇,早已回天乏术。但幸而绮罗生体质特异,留得一丝心息尚在。意琦行催动混沦晶,也便是三百年来一直护卫画舫的金光,小心翼翼护住他之心脉,而仍不可控的魂飞魄散之劫如何,却也只能听取天命。
竹窗半掩,未曾关紧,徐徐晚风,穿棂而入,将桌上一叠薄纸吹得撒乱一地。
意琦行收了功体,复扶绮罗生躺下,下床去收拾那一地狼藉。那叠纸上,半数写有字迹,多是天踦爵这几日来,写下的问诊与一些稀奇古怪的药方,还有他那位一脸敦厚老实相的友人,千叮咛万瞩咐的日常琐事。
而最末一张,却只有一字,乃是自己手书之“劍”。
那日天踦爵辞行之前,留下笔墨药方,忽而又道:“此去各有前途,作别之际,天踦欲为先生再测一字,以结与二位之缘,不知意下如何?”
意琦行未料他有此说,沉吟了下,当即提笔,落纸仍是当日之字。天踦爵拿来端详了番,不曾细解,却随口吟诗一首:“谁哀世路侵,意气几登临。金戈形销处,峥嵘犹剑吟。独夫图仗志,垂拱是同心。人见孤绝影,我知琴瑟吟。”①
便将纸塞回意琦行手中,躬身作别。
意琦行未曾问他为何同一字,两次却是不同解,他自己也心知,这其中有多少是所谓的冥冥中天意,又有多少是天踦爵善意之愿。更深夜静,因此一字翻腾起的心绪,更胜白日起伏。意琦行不知不觉将那张纸攥紧了又松开,默默展平褶皱,摞回桌上:“人见孤绝影,我知琴瑟吟……可还有……琴瑟之吟……”
忽然有细微的咳嗽声从身后床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微弱中带着丝调侃笑意:“你不通弹琴……咳咳……又不会鼓瑟,琴瑟之吟,自然……咳……自然是不成了……”
注释:
①:这首测字诗想了想,还是觉得要简单注释一下:前四句解的是右边部首,后四句解的是左边结构。其中五、六句是解意带形,七、八句是解形带意。再深就不说了,自己研究比较好玩……(好吧要是实在觉得理解不通,就当是我胡乱写诗的水平太烂好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