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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章一六:应天长 ...

  •   江涛拍岸,一身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独坐在一块石头上,听着轰鸣的水声。
      晨霭散去,江边的潮气依然浓重,落得衣袖鬓角都带着薄薄一层水雾,凉沁沁感染人心。蓦然少年人抬了眼,见江心处,逶迤行舟,破水缓缓而来,又在距离岸边几丈外停下,似迎客至。
      少年人扶着手边晶杖起身,轻车熟路跃上了船。甫在船头一站定,低垂的纱幔无风自开:“天踦爵,请进吧。”

      画舫中的陈设一如既往,之前一场恶战的痕迹都已不见,锦褥漆几,杯盏茶壶,无不摆放得整整齐齐。天踦爵告礼坐下,少时,隔开内外的小屏后,意琦行缓步转了出来:“七日约至,阁下果然是守约之人。”
      天踦爵拱手为礼:“天踦不过是为该为之人,做当做之事。一切如何,还看二位自己。”
      点了点头,意琦行反身从小橱中取了酒瓶出来,给二人各斟一杯:“我不擅茶道,便以酒代茶敬客吧。绮罗生已做好准备,玉阳江水眼将至,请阁下无需顾虑,尽数施为。结果如何,我二人悲喜自持。”
      各擎杯一敬,浅浅一盅酒水,入喉却重之又重。半是相诺,半是相惜。

      两岸无声船自行,不觉水路将尽,玉阳江水眼已在眼前。
      意琦行引天踦爵进了内室,软榻之上,白纱绣帐两旁挽起,绮罗生如同熟睡,安安静静躺在枕褥之中,连鬓发衣角都收拾得不见一丝凌乱。
      意琦行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便沉默的站到了一边,也不知道是发呆,还是认真在看天踦爵施为。
      天踦爵倒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掐诀行气,并指点处,三片霞光灿烂的竹简渐渐从绮罗生体内析出,空中滴溜溜转了两圈,又成“品”字悬在了他头顶三分的位置。清光一点,照定泥丸。与此同时,天踦爵双手连动,快不及眨眼的一连串指诀手印下去,粗看似毫无章法,但又隐隐牵动一股天地生气,瞬间无数法符,织成一张光网相似,将绮罗生从头到脚俱罩住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意琦行这时才道:“如此便可以了?”
      天踦爵收了功法转身:“天书拔出,他本该魂飞魄散的神识便应散去。但我以天地德生之气罩他全身,可障一刻时间。玉阳江水眼之下的洞天,隔断阴阳,百脉禁绝,当年可以选来做封印之地,现下也正可障壁生死轮回的命数,换他一线还魂的生机。只是这一番行事过于紧迫,不知道他心脉养复得如何了。水眼之下生机不走,如果心脉之创难以承受这段时间的压力,只怕……”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意琦行容形却沉静得不见波澜,慢慢道:“既已抉择,喜乐哀伤,坦然受之。多谢阁下一路相伴到此,意琦行允诺之事,绝不负所托。”
      天踦爵至此也再无多余言词可说,虚张五指,三片天书一招入手,收光敛华纳入袖中:“吉人自有天相,保重。半个月后,天踦在重荫山相侯先生,一商厉祸大计。”
      意琦行作礼相送,船舱之中重复一片安静。床榻上流转的符光明暗闪烁,昭示着刻不容缓的时间流逝。意琦行再无犹豫,广袖一扬,已经取出的混沦晶重化耀目金光,罩裹住整座画舫。另一手沉沉一掌,按向地面。
      瞬间,玉阳江江心如被巨力所隔,水开波定,露现地脉水眼所在。画舫在金光拱卫之下,缓缓沉入其中。意琦行仍定定站在床边,一派金光照耀下,绮罗生眉目宛如生时。双眼微合,神色一片舒缓平静。
      有德光相隔,意琦行伸了伸手,却无法触及床边,最终只能在几尺外,虚虚抚过他的鬓发脸颊,然后霍然握拳转身:“等我回来,我们还有未尽之酒,未竟之行。”

      画舫没入水眼的那一瞬,一道耀目剑光射出水面,意琦行从容转身,踏在江岸之上。春秋阙凛然在负,人也终于踏上了注定的杀途。
      他没再回头,大步离开。身后江水滔滔,瞬间已将水眼重新淹没,不留一丝痕迹。

      寂静幽深的韵石观,已经多日不曾有人踏足。
      自阳河镇悬挂了宝镜之后,果然再无鬼怪频频侵扰,复了一派和乐安宁。镇上人大多感激涕零,担了清素上供到观中道谢,却只见人去屋空,苔痕上阶。众人寻不得踪迹,只好猜测道,道长或是再次云游去了,或是根本就是来解化镇中灾厄的仙人。此间事罢,便仙踪飘渺。
      意琦行缓步踏上旧地的时候,韵石观仍是这样一片安静空寂。观外野塘,荷花开得热闹,山禽水鸟,啾鸣其中,倒比往日里喧嚣了不少。
      他不曾听得阳河镇上,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言,但这般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灵精气,已叫他隐约察觉了什么。
      在重荫山修养之时,终于觅得了机会听绮罗生说起盛华年的来历出身,十方一族的纳灵噬灵之术,最是残酷决绝,周天灵息,尽数供养一人之身,便也怪不得韵石观这般的聚气纳福之地,却从不见滋养精灵杂异之类。如今灵根重长,唯一的可能便是源头已断,再无人以外力强横掠取这一番天地精华。
      意琦行心中依稀有了定论,推开韵石观虚掩的大门,触目烟冷灰残,尘埃积寸,早无人迹的景象,倒也就不那么意外了。他信步入内,屋舍俨然,净瓶蒙灰,当日里满心以为难得相识的化外之交,如今思来尽是可恨可笑。意琦行踏上正堂,冷笑一声,负手看遍:“你既敢愚弄于我,如今却不敢露面来接我一剑么……什么人!”
      屋外墙边,一丝隐约的诡异气息一闪而逝,意琦行神思敏锐,感知到的瞬间,肩头一晃,一道凌厉剑气已直射过去。那道气息机敏非常,察觉不妙的瞬间早遁出了韵石观,但狠烈剑气,仍是一贯而过,在地面溅下一滩血腥。
      意琦行快步过去,对着空荡荡的墙角微微皱了皱眉:“似曾相识的气息……还有何人在暗中行窥伺之事?”

      意琦行心中暗揣疑虑,被他一剑穿肩的痕江月借虚影之术已遁离了韵石观一带。他心思谨慎,纵然盛华年已死,也不肯光明正大占据韵石观地面,而是潜匿行踪,暗处行事。
      因黑月之泪的相克之力,绮罗生一早便被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玉阳江一战之后,绮罗生从此失了下落。痕江月百般打探,不得其果,只得派出手下阴灵,在玉阳江水眼一带盯梢,以防黑月之泪突生变故,措手不及。
      也因此,意琦行与天踦爵的水眼一行,叫他听在耳中。但那两人俱是当世高手,阴灵之类如何近得,远远瞧了个依稀来回报,倒叫痕江月疑神疑鬼前思后想了好久。事关己身,他便安不下心来,纵然心有忌惮,仍是亲自跟上了意琦行的行踪窥探。
      不想意琦行耳目之灵,纵有虚影之术,仍是一眼看破。春秋阙之伤,更是非同小可。虽然黑月之泪以“地锋”之号滋令山川河流之灵,正是痕江月命定的克星。但天器威势,玄阳之属,也非异类轻易承受得下。这一剑虽未伤了要害,却动神乱魂。痕江月又惊又惧,咬牙切齿直退出数十里外,到了另一处安身的所在,才现了形,以吸灵之术疗伤。
      诡术催动,他盘坐之处,方圆顿时生息禁绝,只见灵光跳动,四方汇聚如链,贯入他体内。肩上创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不过一刻钟光景,只剩了衣料上还残存一点暗红血迹罢了。
      愤然起身,痕江月眼中阴鸷更盛:“意琦行,绮罗生,我之前路,必要以你二人尸身来垫!”

      意琦行寻不得盛华年行踪,一时也只好作罢。他既允了天踦爵,便转而将心思挪到邪九世之祸上来。
      离了玉阳江,一路经行,才知天踦爵所言,厉祸之广,丝毫无虚。逢劫的多是些修行门派,他独行惯了,少有往来,便也不往其中去,只走走停停,打探一二。
      这般不知不觉,逆着厉祸扩散的方向走去,再驻足时,竟又重新到了一弯天岳的左近。前路双分,一向重荫山,一通阴鸷地。此时距与天踦爵之约尚有两日,意琦行忱度了下,还是转向一弯天岳而去。

      昔日的灵秀之山,今朝的沦落之地。这一番踏入,百转心思,与数日前又有不同。山径幽深,尚可见依稀残迹昭示着那场沥血之战,虽未亲见,从斑驳刀痕血迹中看去,却更是触目惊心。
      意琦行步履滞重,行得一步一沉。春秋阙在旁,玄阳之势,震慑阴灵,无物敢再来扰他。他便这般虚静神思,重将血路踏遍。直至日午,晴光亦难照透千山,光影斑驳平添萧瑟,一弯天岳孤耸之峰,再次踏足。

      那一日地眼煞气狂泄后,又被意琦行以天器之威强行打回地下。这一股恶煞既出不得,又散不得,鼓噪在地脉之中,渐叫地气俱受所染。本就极灵成恶的戾气,再添三分凶劫。整座石峰,望去如同妖形,狰狞无比。意琦行渐至峰顶,愈发感其险恶之势,激荡得背上春秋阙,陡然一声剑鸣。
      剑鸣中,忽觉另一股磅礴压力卷地而来,山顶古台,顿时沙飞石走,凶焰掀天。
      “嗯?”意琦行意外之余,周身已剑罡暗走,劈开道路。望眼尽处,见旷场青石巨案之侧,一道身影负手背立,无边压力,正是自他而出。

      “剑者,你便是天器之主?”
      相距尚遥,真气已在彼此之间一番交撞,心中各有揣摩。黑衣狂嚣之人开口转身,直指意琦行。
      这一番意外遭逢,似是脱出了原本的掌控。意琦行却未曾犹豫,踏上两步,同样驻足于古台:“帝祸,邪九世?”

      一弯天岳意外掀起连天战火,天意下的杀劫,来得毫无征兆却刻不容缓。人与人,拳与剑,对峙的同时,百里之外犹是一派平和安详。
      老根为桌,截木成椅,零零落落的棋子散置在棋盘之上,执黑执白,却是同一人。
      天踦爵百般推敲着落子,自攻自守得不亦乐乎,风送竹凉,更觉惬意。行一步棋,吟一句:“先生悬腕思坐隐……”
      忽然“砰”一声,一壶热茶气势汹汹砸在桌上,伴着没好气的一句牢骚:“老翁趋步奉茶汤!”
      天踦爵抬头,弹开溅在袖口的几点水珠,笑道:“有劳好友,有劳好友,这般的辛苦,快让天踦奉茶一杯,以表谢意。”
      蓝衣中年人没好气白他一眼,自己直接倒了杯茶来喝:“免了,我自己动手比较不容易吃亏。我说天踦爵啊,你坐在这里对着棋盘说要看天机,都看了两天了,倒是看出来了什么没?”
      天踦爵拈起一枚棋子在掌心秤了秤:“秤天机,如秤人心,岂是轻而易举能知之事。好友,先喝茶吧……”

      话音未落,晴天丽景,骤起霹雳之声。适才还是一片朗蓝的天空,云翻如浪,掩日而来。
      还在闲话的两人都是一愣,举目望去,天边云卷竟呈血色,腥红中杂着冲霄黑气,似天将裂。而血云笼罩下的方位,正是一弯天岳。
      天踦爵惊推棋盘起身:“这……”蓦又跌足叹道:“天意啊天意!”
      蓝衣中年人不明就里,天踦爵亦不详说,只道:“罢了,定数如此。我先往一弯天岳外围观视,劳好友在此等候了。”
      叮嘱完毕,天踦爵早拿过随身不离的晶杖,匆匆而去。蓝衣中年人捧着犹然滚热的茶杯,见他背影绝尘,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天意呦,整天盘算着老天的定数劫数红花绿树,这天可不会停下来等你半分。还是喝茶,喝茶吧!”

      天踦爵去势飞快,这般意外而来的战局,在他本意策划的天时之外,便也就平添了许多的未知变数。帝祸之乱,牵涉甚广,诛厉之器,却唯一人。为保万无一失,这几日来他已在多方筹谋人手,以求一举功成。未曾想人算终究不如天算,距约定之期尚有两日,天,已经等不得了!
      心急步快,日将落时,天踦爵已经到了群山之下。举目而望,一弯天岳上,风狂云走,杀气纵横。那股毁天灭地的战意,即便遥遥相隔,仍可觉其威。而这般天命之决,更掀动山脉之中灵根煞气,呼啸盘旋同争上下,竟在半山峰中,卷做一股庞然旋流。草木碎石,拔走如飞,虫兽不存,尽受其灭。天踦爵无奈停步,纵然心急如焚,也只能遥观战事,无法再登顶了。

      天踦爵困驻山腰无法寸进,山巅全力相搏的两人,却毫无所觉,心无旁骛唯在生死。雷云四合,声夺天地,激烈的鏖战,从日落持续到日出,又再臻日落。而天踦爵,也在山腰忧心忡忡固守了整整一日。
      两人既拼元功,又搏拳脚。都是一时之强者,旷世之战,彼此各添伤痕。这般相持一昼夜后,对方修为,各自心知,也越发明了此战,终需一人倒下,才可告终。
      这般心思洞明之下,两人终见绝式。一直密切关注战况的天踦爵,人在山腰,也觉周遭氛围,陡然一紧。天幕之上,风云疾走,掩月之光。蓦然,山顶一片惊爆巨响中,冲天剑啸起如龙吟,天地似都为之一凝。无边剑意之凛,似自各人心中所生,映照人心百态;又似无所生灭,唯抱一念之守。天踦爵瞬间仿佛也被其所感,心头一片空静。再回神时,身边狂澜怒掀,一弯天岳灵根煞气交斗所成的气旋,骤然一缩一涨,掀起磅礴气流之后,竟归于无。而高峰之下传来的隐隐震动之势,却绵延不绝,犹如活物蠢动。
      道一声“不妙!”天踦爵身化迅光,直上山巅。空旷巨大的石台之上,一片死般冷寂。断首之孽,横尸黄沙,而意琦行同样紧握春秋阙,在满目喷溅血腥中,倒落尘埃。
      天踦爵一闪而至,将人扶起。匆忙间尚不及探视伤势情况,山怒之状,已愈发激烈。山灵极而转邪,邪煞极而生厉。帝祸邪九世因此而出,一夕亡绝于天器之下,一弯天岳俱受动荡,浩大地脉而生的冲击,顷刻蔓爬如网。上裂群峰,周延地气,广袤之地所受之冲击,竟不逊于当初厉祸降世之剧,而地眼所在的高峰,更是首当其中,顷刻便要崩颓。
      危悬一线,天踦爵顾不得其他,搀定意琦行,瞬间将身法运至极限,夺生路而走。身后山崩之势,几乎接踵而至,烟尘弥漫轰隆,犹如一场浩劫。

      灵山一震,千里相延。数百里外的玉阳江上,因地脉正是自一弯天岳接续而来,同受其波荡。水眼之上,浪翻如沸。轰隆不止的震荡之力,开波分浪,直至大江深处。宛如静沉于此的画舫,在地脉巨力挤压下,蓦然一声清脆,护船金光,已露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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