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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章一三:一路花 ...

  •   夜深沉,杀机更是深沉。月孤悬在天,照看旷野上不休止的一场杀逐。
      绮罗生艳刀在握,无情辟开生死路,妖邪不断的惨嚎殒灭下,是为了护住身怀一点魂火的有情心。
      虽有金光护住魂灯,但仍能感觉到,那一点精魄之力在缓慢虚弱下去,不复以往的充沛灵气。绮罗生心急如焚,江山过处,阻路邪灵妖鬼,挡者披靡。他之元功提运间,锦灯已难能相护,再逢夜阴冲体,莳花之艳,顿时绕身而生。本是无双国色的娇蕊,一路攀上脸颊,却被晕染成了艳杀的图腾。
      绮罗生强自按下魂魄动荡的不适,夺路疾奔。那些听令截杀的妖鬼,大多并无灵识,也无知恐惧可怖,只一味层层叠叠,冲杀上来。盛华年吸灵点灵之术,霸道无比,这段时日中,被他暗中借痕江月之手操练,早已培养得颇具规模。如今令既布下,便不知退惧,唯一字“杀”而已。绮罗生纵然骁勇,这般情势下,也是除之不尽,只求不为它们绊住脚步,尽速脱身。
      他心中越急,刀锋越利,神魂冲撞之状也越趋明显。殊色名花,盛如丹火,尽力舒展异能缠固他的魂体。那股牡丹花香,浓郁得惊心动魄,似在昭示渐趋不妙的情势。
      自身异状,绮罗生洞彻非常,他此时不能,也不肯再依赖魂灯涣散的灵气自护,唯有不断提升莳花术功体,为自己搏得天明前可以支撑的时间。刀不停,脚步不停,心思也一刻未停,只为怀中烁动的,意琦行的生机。
      身后追兵不断,前路又有邪鬼相拦,绮罗生脚下蓦然一顿,江山回旋,刀气八方纵横,如同织出一片白色光网罩落。其下邪物,不及避让,寒刃便已加身,登时身受千刀之诛,一片哀鸿厉声。
      挥出了这一刀,身边围攻之势暂空。绮罗生却同样不好过,一足踏落,脚下忽然一软,踉跄半跪在地,心悸难当。他奋力回刀,插在地面拄住有些虚软的身子,大口喘息。怀中黯淡魂灯如有所感,幽幽强绽光芒,舐舔他不堪负荷的身魂。
      一把按住胸口位置,绮罗生的神态甚至比刚刚还要慌张,胡乱摇着头:“停下!停下……意琦行!”抓着刀柄的手决然握紧三分,掌心柔嫩处甚至被刀上花纹深深楔入,渗出了淡红的血丝。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挤出了心口里的那句话:“我不会有事,为了你,我也要活着!”
      挺立起身,脚步虚浮却更坚决。绮罗生手挽江山,一刀划向身后。锋利刀气,瞬间横截再次围追上来的妖灵鬼魅,带起一片惨叫。

      无尽的杀伐,拦不住坚定的脚步。漫见红花开血路,照得情心艳江山。绮罗生脑海中别无他念,只有前行。也不知奔了多久,杀了多久,直到一缕晨曦,喷薄跃出天际。太阳之力,正是这班下等妖邪鬼物最无能反抗的克星。终于随着一声呼哨,四伏的杀机渐缓渐无,归于消散。
      朝阳明丽,晨光铺泄大地,阳生而阴褪。绮罗生痛苦到以至冰冷麻木的肢体,得到了暂时的缓和之机。才觉出手中血与汗,早已将艳刀剔透玉柄,沁成了一片湿红。绮罗生随手扶住身边一颗大树,略做喘息,身上的花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下去,渐复姣好容颜。他用衣袖胡乱拭了把脸,雪白锦缎的料子上,立刻染上一片血汗污渍。想不得自己此时几多狼狈,绮罗生待到体力稍缓,就立刻又举步上路。此去一弯天岳,尚有迢迢路途,下一个夜晚,也许等待着自己的,又是无尽杀机。每一寸光阴在此刻,都不由觉得无比珍贵。

      荒林内,早已不见盛华年灰飞烟灭的痕迹,痕江月盘坐在自己手刃他之处,一旁石上尚有血迹宛然,也可视如不见,闭目调理功体。
      数百年的做小伏低,盛华年早已将痕江月视为心腹。纳灵邪术,多多少少也有传授,如今反噬己身,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痕江月一举吸夺了几百年积累精纯之灵,饶他并非□□凡身,也难能轻易完全化纳。得手之后,便立即坐关行功,引导灵气归巢。这半夜期间,藉由灵鬼传信,追杀绮罗生的布置一直难以全功的情况也源源不绝送到痕江月耳中。只是他收化灵气的过程中难能中断,纵然心怒,也只能随着朝阳一跃忿忿作罢。
      时近正午,召回妖鬼后便再次进入坐关状态的痕江月终于将自盛华年处得来的灵气尽数吸纳转为己用。双眼甫睁,便见灵光照耀,今非昔比。
      他轻哼一声起身,似怕冷般紧了紧身披黑氅,忽然旁边青石后,依稀有什么折了阳光一闪,叫人注目。
      痕江月缓步过去,用靴尖踢开野草,土埂之上,躺着一面古镜,镜面剑痕宛然,中贯而过,铸成残破之相。痕江月眯了眯眼,将手一招,已经失了法相的古镜应声而起,落入他掌中,与凡物无疑。忆起此镜昨夜尚有佛光闪耀,不可一世般逼退自己,痕江月冷笑一声:“炬业烽火鉴是么?好一件比垃圾还无用的佛宝啊。”指尖在镜面上敲了敲,猛然发力。一声清脆,古镜中折,登时作了两片凡铁。痕江月随手一抛,将其丢入草中,看也不屑再看一眼,便大踏步从上碾踩踏过,扬长而去。
      “绮罗生,你我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人存活于世,可惜,那人不该是你!”咬牙切齿的声音,是留在荒林中的最后一点余音。

      日升月落,邪云依旧锁灵山。意琦行行以煞淬煞之法补剑,已是第三日。
      元魂受创之状,在兽花之皮灵力渗透下,微有缓解,意琦行却心知,此不过一时应急之策,若要脱出劫厄,犹需一番波折。
      一弯天岳地眼汹涌而出的煞气,已几近全黑,凶险非常。这等天地间滋生的恶煞,一旦掘出,再要封闭,或是煞气耗竭,或是以宏大功体,一举强行击回。意琦行揣摩补剑进程,再需两日,便可功成。他平生自负,剑复之前,既无法中止抽身,他也不肯就此半途而废,当下只是不停加催功力,打磨剑身破损处。
      随着煞气扩散不休,群山妖灵的动荡,也愈加不安。不止入夜,即便天明之时,亦有贪婪之邪,追踪而来。意琦行翻手再退一波攻势,忽觉一阵目眩,气力一滞,煞气立刻破剑光而起,势要冲霄。
      怒叱一声,意琦行云袖翻卷,澡雪应手腾跃如龙,一拔数丈。雪练寒光,如电倾泻。露了头的煞气,对冲上剑光,一声巨震,被直退入地。澡雪剑身一声清吟,傲然落下,复横悬地眼之上,片刻,才又见煞气再次涌出,乖乖收束成灵带,向剑上滋养。
      意琦行手并剑指,遥遥控定澡雪,另一手不由抚上额头,微带痛苦之色,按住左右太阳。这般蹊跷的苦楚,似是生自魂魄之中,如同草木离根,渐渐在崩溃消亡。他记忆有所缺失,茫然画舫魂灯之事,但寄在锦灯中的一点精魄,重创之下渐要消散的危机,却毫无滞碍反噬在主魂之上。他不知,更无法控制,唯能凭借自身意志与元功,强行抵抗。
      如同寸剐身魂的僵持,叫冷汗湿透衣衫,忽然背后一声厉鸣,一道潜伏多时的巨大妖影,觑机扑出,意要一举夺取地眼煞气。意琦行分神之际,背心已中一击,登时一个踉跄,唇角再渗血丝。
      妖影偷袭得手,势愈狂嚣,阴风之内,巨大鬼躯操使崩山之态,徒手便要生撕意琦行。那团阴云诡雾,更是将他从头到脚裹在其中,连人带剑,顿被吞没无踪。
      巨妖之力自觉可吞山岳,何况人乎。裹卷了意琦行,便要施展妖能,将其摧为碎片。不想邪风才聚,陡然万道金光,从灰蒙蒙妖雾之中透出,蓦的一涨,便如同万千利刃,顷刻将其破成血污残光。光幕下,意琦行身影重现,仗剑冷眼看血尘散去。忽然肩头一颤,扭头一口鲜血呕出,面色又苍白几分。

      这般从午时僵持到日落,如同偷袭妖邪般的缠战,已经不下十次。邪鬼之间,自有消息传递的方式,意琦行纵然神勇,但愈趋虚弱之势,已经无法遮掩,对战之中,也渐有力不从心状态,虽仍无妖物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可从容已失七分,身上亦多处负伤见红。
      眼见星辉再耀,阴邪助涨,似知意琦行已臻强弩之末,侵扰更甚。金光壁障难再张起,意琦行单掌运剑意,冷面肃容,斩鬼杀妖,毫不容情。纵然自身痛苦非常,却碍不了他掌中剑气寒烈,在一弯天岳之上,纵横织出一张不可破的杀网。

      绮罗生一路疾奔,不曾有片刻稍缓。玉阳江畔尾随的追兵被甩开后,再无障碍阻他脚步,不知不觉,已从清晨又入薄暮。白衣尘满,淋漓的汗水,是自身魂魄再次不稳的痛苦,更是担忧意琦行生死险关的恐惧。
      玉兔东攀,太阴耀世,对于修行异类,如此月色,乃是绝佳一场盛会。但对绮罗生来说,则是又一场魂魄与肉身的凌迟之苦。
      察觉背心渐渐升高的热度,绮罗生苦笑一声。莳花艳身开始在体内生长蔓延,寸寸分分,拔枝张叶。这异术虽是绝佳的护身保命之物,但花艳乃由心血滋生,每成长一分,都在汲取转化自身精血之力。偶一施为,只觉妙用无穷,但若换成了时刻不停的催动运作,则如同剜心汲血,饮鸩止渴。
      绮罗生却无法顾及这许多,照魂锦灯,与他心息相通。一旦感应到不妥,便会自行煅烧魂魄之能护他。绮罗生如何肯再叫灯中残魂衰弱下去,为保自己神魂不散,只能不断借莳花术稳固魂魄,抵抗源源不绝的阴气吸扰。
      这般每前行一步,便增一分凿心之痛。花艳如火,烧灼全身,也不知夜过几更,眼前终见巍峨山脉,亘古沉横。
      绮罗生乍见一弯天岳已至,心中微微一松,脚下立刻一软,险些跌倒。他一个踉跄勉强稳住身形,忽然惊觉群山连绵,意琦行身在此中,如同芥子之微,要如何去寻。这般一想,刚刚稍稳的心情立刻又翻搅起来,顾不得再做喘息,抢步入山。

      一入深山,顿如隔世。绮罗生虽从天踦爵口中,得知灵山已经今非昔比,但扑面而来的浓重阴郁邪气,仍是远远超出他意料的惊人。
      更甚者,乃是山中滋生而出的地阴,身在其中,绮罗生只觉无数强大吸力,自四面八方而来,要冲夺自己尚未完全贴合肉身的魂魄。霎时身魂裂痛难当,一番天旋地转,颓然跪倒。控制不住的心痛喉甜,连连呕出几大口鲜血,眼前亦是一片恍惚。
      额上登时沁出一片冷汗,绮罗生勉强抓回四散的神智,一手捣住心口,强行镇定灵识。怀中一再衰弱下去的魂魄,叫他停步不得,绮罗生深深吸气,猛然掌心翻处,化现莳花琉璃针。他咬牙转手,五寸长针“噗”一声贯入心口,心血受此一激,勾连兽花之根,艳红花光,自背心处透衣腾现,华彩翻腾,郁香大盛。莳花术这一番勃发,登时破地阴之绊,绮罗生撑在地面的手猛一吐力,挺身站起,义无反顾再向前方行去。

      山路越行,越觉可怖。修行在身之人,不能安束于肉身的魂魄,如同香饵,诱得妖灵蠢蠢欲动。绮罗生化出江山在手,提防警戒,寻路疾行。
      身在山中,才觉得之前寻不得人的顾虑,迎刃而解。因一弯天岳地眼已被点破,群山阴煞,八方汇聚向主峰流动。那股强大的阴流,虽是深在地脉之下,仍可被人感知。绮罗生捉着阴煞流向,只管狂奔,几番曲折过岭穿林,已经遥遥可见高峰突起群山之间,其上阴云黑煞,鬼气妖光,那一番无法言喻的可怖景象,宛如森罗十景。
      倒抽一口冷气,绮罗生愈发心急如焚。可山峰虽然在望,路途相距仍是迢迢。越向前行,扰身阴灵鬼物越多,喋喋怪笑,森森利爪,杀之不尽。绮罗生横艳刀,再开血路,刀锋下划落的,是鬼物性命,更是自身精魂血气,避无可避的飞快流失。
      一路斩杀前行,自身功体已经运至极点,绮罗生以心血催逼再生的护体花光,随着江山开阖挥洒,亦是一路零落。绯红之光,脱身之后点点皆是花形,沿着来路明灭凋谢。血路在前,□□遗后,盛开又陨落得一派凄艳。

      一弯天岳之巅,僵持局面,已经渐趋失衡。
      浓黑如墨的煞气,如同实质,强横冲击悬在其上的澡雪剑,集合了一山之阴煞,那股吞噬毁灭之力,功体略弱之人,稍有近身,都难脱形销神毁的下场。意琦行单掌控之,损耗之大,凶险之危,可想而知。而数丈之外,群邪涌动,生生不息,其中修为有成之妖灵,数目也颇为可观。意琦行剑指运气相抗,身上屡添新伤。每一处新痕溅血,围伺妖邪,便更兴奋几分,张牙舞爪,不放丝毫喘息。
      内外交困,意琦行勃然一怒,挥袖处,肩上拂尘疾起,万千尘丝,卷起澎湃剑浪,横扫山巅。他再抬手,愤拔元功,体力炼魂阴火,被以功力强行激动,尖啸一声,竟尔化作火龙,为他所控,滚滚阴焰,冲向邪灵群中,触之登化飞灰。这般强行逆转天刑,非不世根基难成。意琦行倾力施为,虽一解困势,但体内反噬之力,更是非同小可。山巅被剑气火龙交卷之后,蓦然一静,全然空白。空白中,唯见意琦行一口血溅,半落澡雪,半落尘埃。
      而他自身修为,也似失控般狂泄而出,无边剑意,冲开峰顶邪云,上贯云霄。天有所感,顿生赤练金蛇,雷云聚合,隐隐成天劫之相。

      天威一动,四野惊俯,万山群中,皆有所应。绮罗生奔走之中,忽觉风云乱飙,似曾相识的不祥之感,摄住心头。
      刀锋一转,劈开生死路。绮罗生顺势抬头,惊见半空雷劫之云气,正随天风,向一弯天岳之巅聚拢。画舫锦灯照魂之局破后,绮罗生才知,先前数次天雷劈江,并非因为己身业罪,而是追踪意琦行为自己逆天抢命之为而来。当年为诛十方一族祸害,遗恨雨钟三千楼数百人命,以至天罚噬体,冲飞自己魂魄,本已一命相偿。但意琦行强行以异术为自己还魂,逆天之举,终至天罚其罪,难免劫雷加身。绮罗生既已知二人因果,此时见雷云凝聚,通身便如同冰水浇下,寒惧入骨。此时再有妖邪拦路,撩动他心头急火恨火,江山吐艳如旋龙,千钧一扫,石崩林摧。人已身化残光,急向一弯天岳。那参天险峰,终于落入眼前。
      一山相望,绮罗生顾不得自己已气空力竭,拔步便要登峰。但身形才动,心头骤然剧痛如裂,心脉难承莳花术汲取,一声迸溅,绕体芳华,尽散漫天花雨流光。霎时无穷阴力,汹涌吞噬而来,绮罗生哼不及哼,颓然跪倒。五脏神魂俱被反噬冲击,喉咙中血如小泉一涌,抑也抑不住的呛吐出来。他慌忙以手去掩,血泉便沿着指间缝隙,涓流而下。
      眼前视物茫然黑白,如被所瞽。绮罗生昏茫中所能握住的,唯有江山。蓦然九天之上,惊雷一炸。乌云电光疾走,亮闪如刀,直落一弯天岳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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