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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一二:剔银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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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刃一斩破金光,波翻船移,俱受动荡。绮罗生却是连半分心疼的空隙都无,绵密剑网,绕身快刺;佛镜火焰,喷吐如蛇,接踵而来。
那一击之后,“炬业烽火鉴”自身也耗损不少,收了那股磅礴煞气,只倾焰刀如雨,照定绮罗生。倒是盛华年精神陡涨,他被绮罗生识破了身份,便也不思再隐瞒,剑气纵横之外,掌运十方一族吸灵噬灵之术,双路并施,要将绮罗生立毙当前。
没了金光环护,佛光照身之痛,如寸寸裂肤。绮罗生兀提莳花术功体,氤氲花香灵雾,从体内蔓延滋生,顷刻凝如七彩霞晕,如真如幻,玄妙绝伦。刚猛佛力,竟被一时隔绝。盛华年未曾想他还有这般奇术护身,佛镜牵制之力登时削弱不少,只能靠一手精妙剑法,步步迫杀。绮罗生此时已明晓今夜之局,非生即死,提刀也不再容情,尽展一身修为,与盛华年杀在一处。只是夜正中宵,他终是不敢轻离画舫锦灯,轻舟窄窄,两人从船头打至船顶,又从船顶相杀到船尾,玲珑板壁,俱遭了无妄之灾,一片凌乱不堪。
这般僵持一轮,盛华年心中尚有掐算。他数日来精修“炬业烽火鉴”,其中威力早已透彻。火昙一怒之式,虽可撼天地万物,但也大为耗损佛镜自身神通,并非可以连连运使无碍。此夜乃是望月,月轮满盈,太阴之力,源源灌入悬空镜鉴,人与宝有感,渐觉佛镜灵气复又充盈,盛华年早做下了准备,骤然提运元功,一退数丈,虚踏水面三尺之上,右手持剑斜指,左掌收纳玉阳江周遭生灵气息,无边压力,凝如实体,借剑芒吞吐。
绮罗生知他将出存亡之招,江山横持,凝神以对。骤然劈面剑光一闪,出乎意料的宏大剑气,如同江海潮啸,挟灭顶之势而至。盛华年被封玉阳江水眼下数百年,一族精魄,尽供奉于他以求绝路搏生。厉祸之劫使他得以逃出生天,这一剑中,不止有数百年修为,更锻合了十方一族灵息,辅以吞噬而来的周遭生灵精气,堪称势不可挡。那吞天剑气中,绮罗生双手握定江山,身化残影,不避不让,直撄其锋。
刀剑错身,一声惊爆,掀动无边骇浪。盛华年手中法剑,锵然一声,刃摧锋折。绮罗生足点画舫之上,连人带船,同被震退十余丈外,花艳护身彩晕,硬撼这般无匹巨力,再难承受,寸寸化光凋谢而去。但在莳花术之妙用相抵之下,绮罗生受创有限,仍稳持江山,咽下喉头涌起的一股腥甜,反身便要再战。
盛华年此时足踏清波,顺手抛了半截残剑,绮罗生身未动,忽见他森然冷笑。同时,头顶光焰炽盛,蓄力已久的“炬业烽火鉴”二度发威,火昙一怒,应声再出。此刻船上金光,莳花艳身,俱已折损,戒刀雷霆万钧而下,金红佛火,铺天盖地,顿时将画舫连人,吞没其中。盛华年冷眼在旁,见绮罗生难逃被挫骨扬灰之厄,心中只觉无比快意,纵声而笑。
但笑声未歇,盛华年忽觉有异,画舫所在之处光焰散去,竟非如他所想般一江残灰。只见船头之上,绮罗生身前,一道人影提剑肃立。持剑人高髻道服,广袖临风;剑刃上清芒如水,映射古今。火昙一怒吞天威势,尽折在他手中,三尺青锋之前。
盛华年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调都不受控制的扭曲了:“意……意琦行?”
不止是他,本来准备豁尽全力一拼的绮罗生亦是怔在当场,一时错愕眼前之人如何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意琦行却对两人之态恍如不见,斜擎手中剑,无匹剑气犹自洪荒而生,天地万物为之一噤。盛华年惊一声:“不妙!”已见意琦行一剑划天,天幕仿佛为之瞬撕。锵然声中,威势赫然的“炬业烽火鉴”被剑光一贯而过,漫天焰刀,登时消歇,从半空孤悬之处,滚落江面。
意琦行一剑劈落佛兵,战局顷刻逆转。绮罗生此时回了神,艳刀扬,身瞬动,疾如流光,攻向盛华年。盛华年猛然惊觉,方寸已乱,待要提剑招架,手中空空,才记起法剑已折。匆忙中仓促抓取江灵一挡,一声清脆,灵幕破碎飞溅,江山破肩而过,深可见骨,溅起一蓬血雨。
痛叫一声,盛华年一手捂着臂膀伤处,一边仓惶后退。也是该他天命不至折损在此,瞬间遁得远了,绮罗生有船灯之限,追之不及,只好放任他踉跄离去。
但此时绮罗生的心思,也半分不在盛华年身上了。他顾不得胸口内息稍滞之感,敛了艳刀,飞身跃回画舫,又惊又疑看向意琦行:“你不是往一弯天岳淬剑去了?如何四日就回返,莫非途中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得急切,一边伸手去抓意琦行衣袖。不想一触之下,竟然穿身而过。绮罗生眼神瞬间变得惊恐,眼见着那个“意琦行”肃容敛眉,仍是提剑当关之姿,身形却逐渐淡去,直至于无。一点白色魄光,飞入船头锦灯之内,灯火一曳,不知何时熄了的暖黄晕光,再次幽幽亮起,却是黯淡了许多。
“呛啷”一声闷响,一斩佛兵的宝剑无处依凭,跌落在船板之上。这口旷古天选之器,刃映冷月寒光,竟也平生了三分萧瑟。
天涯沦落之处,妖邪横行之所。地眼煞气喷涌不息,群山鬼物,便入夜则聚众而来,天明分崩离析散去,再至第二夜亦是如此反复。意琦行掌运金光,将其尽拒于外,一方又在运功一抗体内如期而至的炼魂阴火。这般凶险,虽仍在承受之内,但也比成行之时的预料,严重许多。此时磨剑之煞,青气中已有一半化为黑色,躁动不安的煞气,开始时有反抗,冲击剑上光幕。意琦行五指微屈,复一弹张,剑光顿盛三分,抵下反噬,煞气不甘的挣动着,渐渐汇成精粹,继续向剑上灌入,锤补剑尖龟裂之处。
而金光之外,受煞气吸引而来的妖邪,渐渐并非只有些灵智未开的低等之物。那一班有了些修为在身的灵怪,呼啸于峰顶几经盘旋,汇聚一点,开始强行欲破阻路金光。这一番折腾比之初早那些蒙昧妖灵的小打小闹,不可并论,意琦行心中察觉,眉头不由微皱,但仍是全神淬剑,任凭妖邪冲击金光之罩。
如此相持半夜,妖邪躁动,金光亦是略缩了几分。见攻势奏效,更是凄厉嚎叫响彻群山。盘绕飞舞的厉妖山怪,汇聚成几股强大邪流,不要命般硬撼光罩,撞之轰然有声。也不知折损了多少下等妖灵后,金光被邪气所侵,渐有溃散之势。意琦行全力打磨煞气,难能分神,忽然一声崩碎,金光护罩上,被硬生生撞开一处凹口。漫天妖邪,登时汹涌灌入,一股庞然黑雾,冲向意琦行所在的地眼之位。而地眼煞气似有所感,澎然一涌,恶性顿涨三分。
意琦行掌下控剑压制煞气,任它消长,白光剑幕,巍然不为所动。青黑恶色,舔上剑缘,便难再进一分,百般波涌,仍是蚍蜉撼树,挣不出哪怕半缕。而遮天黑雾将触及意琦行背心之时,立地剑印,拔擢而起,一股由恢弘剑意凝成的冲天剑柱,光影巍峨,震慑八方。黑雾未及避让,已被绞入浑然剑气之中,只顷刻间,灰飞烟灭,散作烟尘。意琦行方又淡淡“哼”了一声,拂袖屈指轻弹,重补上金光护罩之缺。
这一方剑印震撼之效,生威百里,一时群邪服膺,不敢擅动。意琦行体内阴火之力亦过了时辰,渐趋消歇。微得了空隙之刻,意琦行略抬眼,望见天边一轮明月,竟是隐透红光,颇为不详。他心中所挂记人事,无非绮罗生,见这红月之景,不免稍有分心。忽然间,一股怪异之力,平白无故自体内生出,似一击重锤,砸入灵窍。意琦行措不及防,灵肉同时如遭巨震,这一下冲击非同小可,他百脉裂痛之余,喉中一甜,一口鲜血喷出。脚下亦是一晃,虚浮半步。汹涌煞气,登时在剑幕下一挣,便要脱控而出。
虽是己身受创,意琦行却不容煞气失控,沉喝一声,掌凝罡气。澡雪受他所驱,一声剑吟,旋如白练,腾动的煞气,几番左冲右突,仍不得不再次屈服在剑意之下。
煞威难伸,意琦行的情形却也并非乐观。他之修为,纵然再度使煞气服膺,但体内那股难以言喻的痛苦,似在拉扯焚烧自身精魄般,寸寸成灰。意琦行强控自己神识,不肯寸让,然而冷汗却已渐湿重衫,凭着一股傲气撑持而已。他一边运功相抗,一边暗自思索伤痛从何而来,却是毫无头绪。而真修功体,只能勉强镇住神魂不乱,却难久持。这一番拉锯之下,意琦行渐觉目眩心促,又是几口血涌出喉头,顺着他咬紧的牙关,淋漓了一片衣襟。
血渗衣衫,透过外袍。绮罗生临别相赠的锦囊,恰是塞在胸口处。意琦行路上也曾打开一观,只见数枚娇红花瓣,柔嫩可爱,却不知是何物何用。此时锦囊蹭上血气,兽花之皮亦有所感,此物诸般妙用,极俱神通,绮罗生不惜以自身心血相饲种出,更是上选精华。一感血腥,兽花之皮缓缓绽华,渐渐呈五彩环流之态,水波般涌动起一股奇异生机。
意琦行突感心口一热,几道暖洋洋的热流不知从何而来,毫无阻力透衣入身,顷刻化散在四肢百骸。裂痛之苦,受此勃勃生机滋润,竟为之瞬缓。虽然不可根除,但较之前一刻的痛苦,已是缓解许多。意琦行精神一涨,深吸了口气,立刻策动元功,辅佐兽花奇效,安神定魂。
春秋阙跌落瞬间,绮罗生几乎是整个人扑到了那盏熄灭又复燃起的锦灯边,一把从船上扯下来抱在怀中,仓惶向内张望。灯笼口处,薄薄白障如绡,却任凭如何努力,也无法看透。绮罗生之前也曾不止一次好奇过,这锦灯究竟是何来历,如此神通。但窥之不得,便作罢了不曾多想,只觉得既是意琦行亲手安排,必然再妥当不过,何须自己捉摸。
但此时此刻,他却只恨不能将自己的双眼塞到灯中去,去看清那幽幽火烛,究竟如何。白障不透,他急切之下手上顿增三分力,但甫发力便察觉,忙得又尽数收了回来,惊慌失措捧着灯笼上下打量,生怕哪里被自己损了半分。
这段时日来,无数迷惑疑团,都随着意琦行魂魄化形的瞬间,迎刃而解。绮罗生这时回想,才勉力记得,依稀久远前,曾仿佛在何处听闻过只言片语,关于以魂定魂之术。只是他未曾想,意琦行是如何习了来,又如何抽取了自己几分魂魄,灌注炼造此灯。他忽的忆起自己曾问过意琦行的话:“刑阴之火,自魂而生,炼魂而长,淬魂而灭,刑阴开阳……你一身正罡道法修为,为何会背负上这桩恶刑?”如今想来只能苦涩而笑,喃喃道:“刑阴开阳……刑阴开阳……我真是个笨蛋,我怎么从来不曾想过……”
忽的一滴泪滑落脸颊,溅在锦灯之上。
绮罗生抱着锦灯失魂落魄,但不消片刻,他突又跳起身来,面色惨白,如同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
三才神兵,皆为岱宗神铁所铸,魂魄有异之身如自己,尚不敢轻取黑月之泪,只因神兵若强行操用,损魂伤身,百弊无利。而意琦行一缕魂魄,竟然仗春秋,破佛火,斩佛兵,这施为之间对魂身乃至本体的伤损,难以言喻。此刻见锦灯之中,光焰较平时微弱了许多,明明灭灭,绮罗生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攥了心,一手运起自身元功,向灯内灌注。慌乱之间,手足俱抖,脚下踢到一个物什,骨碌碌滚了过来。绮罗生低头一看,见是拳大一枚晶莹剔透之物,金光涌动,闪烁不停。他怔了一下,忽然悟得了此物竟便是护船金光本身形状,一把抓将起来,强催功力,想要将其环护之力再次激发。他一不认得此宝,二不通运使之法,唯彼此相处三百年,冥冥中早生了一丝感应在身,这般胡乱施为,金光突地一涌,竟为之感,融入了锦灯之内,灯中光焰,立时一稳。
仓促施为这一番,绮罗生强按定自己心神,再次确认了一番锦灯内魂火暂时无妨,一展衣袖,将其收纳于身,低低一声,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锦灯中的魂魄:“意琦行,等我,我定要保你平安!”
语罢举步,不曾有丝毫犹豫,纵离船头,飞身而去。一片狼藉的战后画舫,孤零零横在江心。唯有一灯悬挂,旷照空堂。
盛华年负伤败走,顾不得肩头鲜血淋漓,直往痕江月安排妥当的接应之处而去。他一路奔行,一路心气横生,恨怒难当,直到踏入约定的荒林,痕江月忽攸现身,毕恭毕敬抢上来搀扶住他:“主上,留神,属下在此待命呢。”
盛华年这才收住步子,粗喘几口,恨恨道:“痕江月,你是如何办事的!意琦行明明尚在画舫,你打探的哪里的消息说他远走了?”
痕江月微微诧异,忙低头道:“属下岂敢欺瞒主上,那意琦行确实已在四天前离开画舫,从未见回返,乃是千真万确。”
盛华年怒道:“那今夜我所见,莫非是鬼魅么!”他忽然一愣,似是想到什么,“莫非……痕江月!”
“属下在。”
“你速去画舫打探,意琦行是否还在,绮罗生又究竟如何了?”
痕江月轻应了声,才要转身,忽然脚步一凝,微微侧头似是在听取什么。片刻后,他返身向盛华年躬身道:“主上,不必再打探了,我埋伏在四路的妖灵传来消息,绮罗生已经匆匆离开画舫,所行处,正是四天前意琦行前往的方向。”
盛华年怒“哼”一声:“我一时不查,竟然被他所欺。痕江月,速号令所有妖鬼之灵,追杀上去,务必要取了绮罗生性命。”一边起身便要循行。
痕江月忙道:“属下早有过安排,四路埋伏,见绮罗生必杀之,主上请放宽心。属下见主上肩伤不清,还是请暂熄雷霆,让属下为您疗伤吧。”
听他排布得井井有条,盛华年心切之状一缓,点了点头:“也好,你务必布置妥当。”便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了,将伤臂垂下。
痕江月忙趋步到他身后,验看伤处,末了轻声道:“主上坐好了,容属下为主上……”
他话吐半句,忽然一哽。盛华年“嗯?”了一声,再未来得及说下去,忽然心口一凉,一柄血红杀刃,透胸贯出。这一突变惊人,盛华年大叫一声,猛然便要转身,背心已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抵上,数百年吸纳之精魄,如同江海决堤,狂泄而去。耳畔忽响痕江月拔高得尖锐的声音:“送行!”
盛华年再也问不出半句的疑问,随着体内精气飞速流逝,□□瞬间干瘪风化,仙风道骨也好,凶心狠戾也罢,终只化作了一把飞灰。
草木无情,红月冷照,照着昔日枭雄,百年封禁。纳灵邪术,终噬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