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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一一:定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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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横岳,一亘古今。
一弯天岳之名,意琦行足未履时,早有听闻,夺天地造化之灵山,亦是飞鸿难渡之险地,古往今来,望叹多少豪杰。
但此刻眼前连绵群峰,灵秀山形犹在,却是冲天恶煞,逼仄一寸道心。
山势虽恶,意琦行登临到此,却视如坦途,拂尘一甩,长驱直入。黑风呼啸,宛如厉鬼尖嚎,他一身道罡沛然之气,毫不被其所扰,心中所念,唯前行尔。
修行之人,对山川河流之脉络,常有所感。意琦行虽是初来,但心下判晓阴阳,只往煞气最甚方向行去。渐渐也不知深入了多远,耳畔唯有风走沙石之声,树木之属,形状也渐趋怪异,阴森曲折,枝桠嶙峋。
他阔步前行,越深进,身周的被窥视感便越强烈。直到一股刺骨寒风吹过,风中妖魅之形乍现,鬼手如勾,劈面抓来。意琦行尘帚一扬,澎湃真气,将妖影直吹开数丈外,一声厉叫,崩散形消。
但此妖一退,周遭不知潜伏了多久的多少鬼魅妖厉,如水中投石惊起的波澜,蜂拥而至。森森怪笑,切切鬼嚎,无孔不入般乱人心魄,更兼许多已有形体之恶厉,搅起利刃般腥风,直似要将侵入之人碎尸万段,一飨难平戾气。
眼见这般小怪潮水般杀之不绝,前仆后继,意琦行心有不耐,怒然挥袖,喝道:“不知死活,退下!”袖底翻涌无匹罡气,金光如瀑倒冲天际。万千鬼魅,如何承得起他这一怒,凄厉嚎叫中,大数灰飞烟灭,余者仓惶四散,前路顿清。意琦行仰头望,妖雾褪去,目力所及,亘然一座雄峰,拔于群山之间,如瞰天下。他淡淡“哼”了一声,足下一顿,平地如踏无形云阶,步步踩向空中。蓦地身化流光,遁向高峰所在。
孤峰难越,阻不得登天之履。终年裹着山顶的厚重云雾,被金光剑气撕扯开来,长虹一贯,意琦行早已身入其中。亘古少有人迹踏及的山峰,一足迈上,已觉煞气穿身透骨,凛如冬霜。
意琦行按定心神,环视周遭,唯见怪石突兀,野树婆娑。身前立有一碑,“一弯天岳”四字宛如天凿,却已龟裂不堪。他沉吟了下,拂尘一扬,石碑应手翻身,背面赫见五个血红大字:“天涯沦落处”。笔划沟壑间,丹如走血,赤红刺目。
那五字上戾气横流,迫得人心惊。意琦行暗道:“原来到了这里,才是真正的一弯天岳所在么?”便未曾再看那石碑一眼,直接大步而行。
一过界碑,眼前陡然一片残破空旷,巨石绕地,勾勒出遍地荒凉。意琦行不曾想此地竟有残垣遗迹,虽然早已辨不出昔日面目,只有地面巨大石板,湮没在沙尘之下。旷场之中,更不存屋舍,唯见一座巨大石案,兀立在此,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已是一身尘埃。
饶是意琦行道心如水,见此旷景,亦不免生出几分白云苍狗之感。但他来意凿凿,距辞别玉阳江已有近三日,归心如箭,便不再多做他想,一心寻找煞气聚灵所在。
天风笼夜愁,江雾送行舟。离离玉阳岸,何处寻月幽。
月下舫舟,披一身水雾氤氲,逶迤在江面上行来。船上灯火迷离,照得不知几分是月色,又有几分是人心。
破水声渐渐消歇,船停处,乃是玉阳江心,水眼之上。绮罗生靠在窗边坐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周遭,霍然起身,几步上了船头。
锦灯摇曳,似有所感,绮罗生将玉扇一合,轻轻敲了敲灯罩,又摇头笑笑。然后将扇子顺手插回腰间,也不见他再收拾什么,将身一拧,已经轻巧一个纵身,翻入玉阳江中。江面“嗵”一声轻响,略溅了两朵水花起来,便再无动静了。
即便已是春暮夏初,半夜的江水,仍是寒凉。绮罗生穿游水下,若细定睛,才可见他身遭一层淡淡珠白的光晕,避水定波。那一袭白衫,不曾打湿了半分,上好的锦缎料子在水中悠悠铺展开来,倒像朵盛开的什么花似的,格外好看。
入水越深,周遭水波流动越急。是夜月色清明,透照江水之中,清晰可见黑月之泪静立在江底沙心,水流四周环绕,似护似拒,衬着刀身迸出的无数星点墨光,半是瑰丽,半是幽异,照眼摄心。
不消多久,绮罗生已经潜到黑月之泪所在,一人一刀,无言对立,倒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意味。绮罗生眨眨眼,默觉三百年一场大梦,当年亲手将此刀插落水眼的一举一动,仿佛不过昨日之事,清晰得不曾忘了分毫。只是如今人也依旧,刀也依旧,却是横亘了一条迈不过的无形屏障。
叹了口气,绮罗生凝劲于掌,握向如蝶翼然的刀柄处。两下相触,刀身灵光一炽,登时将他弹开数步。绮罗生心下早有准备,借势一退,在水中飘出少许卸去了劲道,稳住身形,但受灵气冲击的魂魄动摇之感,仍是波荡不已。莳花之术随之触动,翠蔓红花,攀身而现。
一手掐了个诀,稳住灵台。绮罗生有备而来,这般反噬之力,自是伤不得他。他并非懵懂随性之人,自苏醒以来,无日不在探视自身情形。魂魄贴合的速度虽缓,但已历数百年调和,只差些微,不然自己也未必能行动如初。只是即便如此,神刀如岳,仍难撼动。思及近来诸事相扰,少了这一把黑月之泪,如同肱股缺其一,绮罗生也不由伤神,望着刀一声叹息,又望天月,无悲无喜冷照人间。
隔了清澈江水看月,如在琉璃盒子中窥宝,一时微微目眩。绮罗生收拾了心思,打起精神,才觉月色可爱,又多瞧了两眼,双足在江沙上一顿,慢悠悠浮向水面。升至中途,月华陡然一黯,似被乌云所掩。绮罗生却觉一丝奇诡气息,袭身而来。瞬息间,浓墨般的阴影,铺开在江中,天光刀色,两不能见。触目所及,皆是沉如黑渊,不可辨物。
似曾相识的杀机,绮罗生翻手扯出玉扇,头也不回向身后一架,一声交鸣,利器划过扇缘,随后退入黑雾之中,不见方位。唯有那股深沉的杀意,如附骨之疽,刺得人毛骨悚然。
骤然遇袭,绮罗生不敢大意,凝神分辨杀气来路。水波黑雾搅在一起,如同浸了墨的棉絮,一片昏茫。既然目不可视物,他索性闭了眼,只凭借敏锐感觉,捕捉潜伏在暗处的凛冽杀机。瞬间寒光几闪,血红兵刃,鬼魅般从四面八方不停换位袭来,招招式式,狠辣凶残,绮罗生身影挪移,玉扇已化艳刀在手,听声察位,游斗招架。黑雾中的来人几攻不下,忽然起了一声怪异冷笑,水中阴影,一张一缩,如同活物,缠向绮罗生手足。
绮罗生心思把定,已知来者是谁。两人三百年前曾经几次交手,这般控影之术并不陌生。但当年黑月在手,地锋之威可号山川百灵,难能受阻。如今江山虽利,却少了那分生克之性,一时竟然被困。他刀路被制,痕江月攻势立涨,招招夺命,不留丝毫生机。绮罗生在黑影之下,勉力腾挪,身上登时新添几处伤痕。血丝散入水中,更引得对方如同嗜血之兽,疯狂而杀。赤色长刃,如同红蛇乱舞,化作一片血影,将绮罗生罩在其中。
杀劫取命,掺杂着痕江月厉笑之声,绮罗生兀地冷哼一声,只一晃眼,乍分五形,五刀并举,江山上爆出夺目寒光,一股分江破海的澎湃刀气,摧枯拉朽而出。黑雾红影,当者披靡,四散碎如齑粉。眼前陡亮,重见天光清明月色。
痕江月吃这一刀破去围攻之势,自身亦现于人前。他怒极而笑,犹要再攻。不想江山一啸,与它雌雄而和的黑月之泪乍受感应,清光一吐,顿起刀吟之声。此刀乃是他天生克星,痕江月闻之胆寒,心力一乱难以续战,立刻抽身而走,浓雾掩形,退去无踪。
绮罗生离船已久,无暇追他,脱战之后,即刻翻身出水,落回画舫之上。朱艳牡丹,此时已经攀至面颊,透肤明丽。他将刀收了,顺势就在锦灯之下跌坐,平复真元,许久,才见花艳褪去,额上已沁出了一层薄汗。
一弯天岳之上,此时也已明月高悬。映照荒台,更觉一派凄清。
极煞之眼,距离巨大石案不过百步。此时月上中天,盛阳不存,意琦行吐气开声,一指遥点,意要破地引煞。随着指端毫光落下,一弯天岳之气瞬起躁动,隆隆有声。青色煞气,自点破的地眼之处,蔓升而出。
这一方灵山,昔日有几多受天地钟灵造化,如今便蓄化了几多凶煞戾气。意琦行不敢大意,心念运转间,澡雪脱鞘孤悬,剑上寒光,绽放如幕,一纳冲霄煞气。意琦行掌覆剑上,低眉敛目,尽是一派肃容。
以煞淬煞之法,虽是锤锻在剑,但无匹凶戾之气,尽需以自身功体强行操控打磨。肯行此法者,根基稍有不及,便是万劫不复。饶是意琦行心高气傲,自诩睥睨武道,也不敢放任丝毫大意,全神贯注,役使天地所孕生的这一方凶煞,以补澡雪剑缺。
时入深夜,百阴躁动。一弯天岳乃群峰之首,眼见煞气走泄,万妖腾动,皆想一飨其能。险峻高峰虽是人迹罕至,妖鬼灵物,却不在话下。这地眼出所释放出的青气,对它们来说,无异于大补之物,一时间阴风疾走,纷纷向峰顶靠拢。
意琦行凝神锻剑,但并非对外物不察。阴鬼之气,聚众呼啸而来,方至山巅,只见他另一手翻袖掐诀,金光乍现,隆如穹盖,尽罩峰顶方圆。寻气而来的邪物,如触坚壁,无不铩羽。一时间鬼厉哭嚎,声震四野。意琦行眉睫也不见动,继续专神在收化煞气之上。
如此僵持直至天明,朝阳破霭之刻,虽是深山幽锁,亦受感应,外围邪物,渐渐散去。犹有不甘者,仍在盘旋呼啸,但已所剩无几。意琦行心念动处,金光护罩收敛,同时指运剑意,随手挥洒,锐扫一弯天岳。未曾散者,触之则亡,顷刻湮灭得一干二净。而地眼喷吐之煞气,也愈见浓烈,青色之中,已经隐含黑纹,鼓动不安,似要挣脱束缚而去。意琦行按剑之掌再吐真力,不容其反抗,继续淬炼澡雪剑身。
玉阳江中那一番交兵试探后,痕江月再无动静,绮罗生索性离了水眼周边,放舟任画舫自行飘荡。他暗忱黑月之泪既是相克之物,痕江月必是多方暗中盯梢。自己此刻既取不得它,不如远遁,免得无故招惹祸端。如此随波而去两日余,竟当真一派风平浪静,未曾再有波澜。
孤舟行大江,人亦形单影只,意琦行不过离开数日,绮罗生倒觉得起居坐卧间有些不胜孤独起来。一边笑话自己这番曲折心思,他一边橱柜中取了酒来,对月清斟慢饮。玉盘高悬,清辉洒落大地,本是美景,但月中却隐约透现一抹微红,似在征兆些许不详。
数十里外,韵石观中,盛华年亦在清赏明月。他负手在院中已站了许久,身后痕江月略微躬身侍立,不曾擅发一言。
盛华年忽然指月笑道:“月生红瞽,当有泣血之怨。你说今夜这冲天怨气,该是何人?”
痕江月附声道:“属下已经四面伏杀,主上再携佛宝亲自出马,今夜必可以仇人头颅血,浇奠十方一族。步入此局,纵然绮罗生有怨冲霄,也难逃出生天了。”
盛华年颇为满意他的说辞,点了点头,翻手托出“炬业烽火鉴”,朱焰隐约在镜面吞吐跳动,光华流转。痕江月不由退了两步,以避夺目佛光。见他动作,盛华年“哈”一声笑:“此宝你近不得,近不得啊。”便大步向外走去,边道:“他无黑月之泪在手,又是半鬼之身。如今意琦行已不在画舫,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保他。”
两人一行说,一行离了韵石观。来到临近江边之处,盛华年暂驻了足:“我自去江上寻他,你多召灵鬼之类,严加把守四周生路,务必使他插翅难飞。”
痕江月连连应诺,退去布置不提。盛华年一手携了“炬业烽火鉴”,一手掐了个剑诀,足下顿起清光,身化流影,直射玉阳江。
绮罗生照看红月,微觉心神不宁。他心系意琦行一弯天岳之行,却也只能在画舫中对月兴叹,这番难抒之感,一时郁结,叫他掀帘出舱,站在船头有片刻的恍神。末了将手腕一倾。满杯美酒,涓滴不剩洒入江中。他对着空杯叹了口气:“江水若有灵,愿能保意琦行此去平安……”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接口道:“保得他之平安,恐怕却无人来保你之平安了!”
声入耳,江面清光横贯,盛华年一手持法剑,一手擎佛镜,分波踏浪而来。他不登船头,伫立江水之上,如踏平地,剑尖遥指:“你之一身罪业,如何祭奠得了江水神灵?这杯酒,还是当做自己的践行酒吧!”
他来势汹汹,绮罗生知其意不善,一边暗自警惕,一边道:“先生两番问罪而来,绮罗生实不知因果为何。既然先生也是为了一方水土苍生,何不暂罢刀兵,听在下一言?”
盛华年只是冷笑,蓦然手一扬,“炬业烽火鉴”祭起空中:“世上最知你恶业者,莫过于盛某。何须多言,伏诛吧!”宝鉴应声而动,焚业昙华火,如金蛇吐焰,倾流而下。船上金光亦同时施为,华彩舒张,抵住来势,登时僵持不下。
见佛宝生威,盛华年舒臂运剑,亦顺势登船。剑路开合,锋芒咄咄,直取绮罗生。绮罗生知他能为,丝毫不敢大意,翻手化出江山,小心应招,一边内心暗自盘算,要如何脱身。
剑往刀来,一者浑雄挟杀意,一者轻灵探生机,各怀心思,瞬间十数招已过。忽然船身大震,绮罗生错愕中抽了个空子偷眼,惊见半空之中,“炬业烽火鉴”吐流火万千,光焰腾处,天为之掩,月为之弥,那番浩瀚声威,与前次截然不同。相峙之下,金光竟似不敌,勉强张护画舫周遭,被强悍攻势震得碎光如雨,四下飞溅。
暗道不妙,盛华年却攻势更紧,迫得绮罗生难以分神。绮罗生急怒之下,再顾不得手上收敛三分,刀光一闪,快不及眨眼,直取对手周身数处要害。那一抹刀痕,几乎化作流影,掠起薄薄血色红光,叫人避无可避。
但铮鏦一响,盛华年身前竟忽然凝出一片水灵之障。刀迅如电,尽只倾泻在障幕之上,一片玉碎之声。绮罗生这一惊非同小可,盛华年一手犹成虚抓之状,那姿势熟悉得刻在心头,不由冲口道:“吸灵之术!你是十方族人?”
盛华年被点破身份,冷然一笑,喝道:“既知来历,便赔命吧!”陡然令诀一扬。“炬业烽火鉴”镜面光焰箕张如斗,火红昙华爆涨而出,花座上祭戒刀,吞风云,开江海,巨刃一劈而下,轰然炸响如雷惊爆。船上金光护罩,应声裂如齑粉,尽做光雨碎散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