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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父爱深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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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群峰如簇,风打松林,声声呜咽。
“靖王几句话就把这么大的风波摆平了?”萧宇难以置信。
铜面人背对他,负手而立,淡然道:“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你们还想掀起多大的风浪?要想设计别人,必须做到有凭有据,事实俱在,让他有冤无处伸,有口没法辩,这才是高招。自损名节,编织流言蜚语,一时可能奏效,却经不起明眼人的推敲,到最后除了自取其辱还能得到什么?四公主立功心切,慌不择路,难免失策,你居然听之任之助之,委实让人失望。”
萧宇躬身道:“与四公主无关,都是末将一意孤行,才酿成今日之祸。萧宇愿承担所有罪责。”
铜面人冷笑:“你该承担的罪过不是这桩,而是蔚城之役的完败,数千勇士无一生还,如此‘功绩’,如何向陛下交代?你若提前和我商议一下,断不至此。”
“是萧宇疏忽了。”
铜面人纠正道:“不是疏忽,是刻意。陛下定是责怪我这些年无所作为,才派你们前来。圣意想必是这样的:如果诸事皆顺,我即为弃子,自当诛之;倘若失利,斟酌再用。”铜面人转过身,由衷道,“所以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损兵折将,成为一抔黄土的,必然是我。”
萧宇呆望着眼前这人,如视鬼魅,该是一种怎样的智慧,让他如此的洞悉天心,又是一份怎样的定力,让他这样的泰然自若?萧宇喟然道:“末将久居离都自诩并非无能之辈,这次来到金陵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蔚城自不必说,单是靖王府的守卫就极其精妙,岗哨之间互成掎角之势,传递消息快捷,又便于支援,其间暗含深奥的阵法。侍卫统领看似不学无术,胸中竟有如此丘壑,想来是个深藏不露,扮猪吃虎的狠角色。”
铜面人隐藏了心中的疑惑,将错就错道:“阿南能做到侍卫统领的位置,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可要论及韬略,又怎比得上梁帝?一个上将军的职位,就把杜福泽从靖军营里孤立出来,再将宇文戎挟在身边为质,王爷的手脚就被完全束缚住了。”
萧宇求教道:“藩王儿子入京为质,古来有之,梁帝为何不下旨招之,反令怀恩暗中挟持?”
“王爷又岂是一般藩王可比,梁帝这样做,不过是给彼此留条退路罢了。”
萧宇失笑:“做臣子的能拥有靖王这般权势,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如今的靖王府哪有昔日大帅府的风光?老帅在世时,朱轮华毂,拥旄万里,名将云集,雄霸一方,世人皆言:‘得宇文家者得天下。’那时的朝廷外有强将内有权相,又值雍王起兵谋反,孱弱的如同风雨中飘摇的浮萍,一摧即碎。雍王与老帅同袍同泽,关系甚笃,自然是极尽拉拢之能事,甚至许诺,一旦功成,共享天下。”
萧宇诧异道:“既然如此,宇文元帅为何要舍弃兵强马壮的雍王,反被孤立无援的朝廷驱驰?”
“那是因为少帅邂逅了朝廷特使云馨公主。”铜面人的记忆之门瞬时打开,虽经历了多年的沉淀,依然清晰如昨: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宇文晋南的鸣镝箭与一支蝶舞箭同时射中了一头麋鹿,他们的目光随之寻去,在绚烂的日光下,红枣马上的佳人,持弓而笑,英姿飒飒,那盈盈的秋波凝视过来时,山间万物为之枯萎,日月星辰沦为陪衬……这自然是一次刻意安排的邂逅,不过无关紧要,当铜面人看到宇文晋南的虎目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双颊布满了红晕,羞赧地手足无措时,就已明白,少帅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他的心也跟着沉沦,“后来,少帅挥军南下,打败了雍王,才保住了梁帝的江山,否则,今日之梁国又岂是刘氏之天下?”
萧宇讶然一笑:“雍王的千秋功业,原来是毁于一个女子之手。”
“这才是真真的不辱使命,我等与她相比,萤火之于皓月,沼泥之若祥云。”溢美之辞里满是钦佩。
萧宇附和道:“当年虽是万马丛中惊鸿一瞥,却也是崇拜仰慕,自叹弗如。”神色不由一淡,“据说宇文戎的长相颇似其母,难怪四公主一见倾心。这人惊才绝艳,留在世上迟早是我们的心腹大患,不如……”
铜面人心头一凛,打断道:“膏梁竖子而已,哪有公主说的那般能耐?论及长相他更像梁帝,素来不被王爷所喜,监管甚严,阻碍不了我们的大计。他在还能激化朝廷与靖王府的矛盾。梁帝欲召,王爷要留,已有星火之兆,我们只需浇一桶油下去,即成燎原之势。钦差大臣不就在锦州吗?他若死于非命……”
萧宇双目一亮,躬身道:“谢王爷提点,末将即刻准备。”
铜面人一愣:“王爷?”
萧宇笑道:“是,陛下已经下旨,册封您为平南王。”掏出一旨黄卷,双手奉上。
铜面人伸手接过后掏出火折,一燃而尽,瞧都没瞧一眼。
萧宇诧异地不能言语。
铜面人缓缓道:“功成之前,我不会留下任何泄漏自己身份的蛛丝马迹。”
很合理的解释,萧宇恭声道:“王爷思虑周详,末将佩服。”取出一个瓷瓶,递到铜面人手上,“太妃娘娘一切安好,请王爷放心。”
铜面人倒出瓷瓶的药丸一口吞下:“替我谢过陛下。”泠漠的语调里不含任何情感。
电光闪耀,闷雷滚滚,时已三更。
靖王府,凌云阁。
靖王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坐在床前,不时伸出宽厚的手掌,摸摸宇文戎的额头,次次是丝丝凉意,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烧终于退了。
宇文戎艰难地睁开双目,懵懵懂懂中,仿佛看到靖王守在身侧,是在做梦吗?不,即使是在梦中,父王都不曾这般静静地守着自己。自嘲一笑,强打精神,挣扎起身,牵动了后背的伤口,油煎火燎的痛。
靖王一把摁住他,斥道:“生了病,就好好躺着,逞什么能?挨了几下,就昏死过去,真是越发出息了!”
这是嫌弃我生病吗?我就算是死,也不要你看轻:“我才没生病,父王不是要戎儿反省吗?我接着跪就是。”挣扎地更烈。
靖王横眉怒目,大吼:“你胡闹到什么时候?非要……”咳嗽一声,继续道,“把本王气死才开心吗?”
宇文戎突然安静下来,发现靖王神色疲倦,鼻塞声重,轻声问道:“父王是嗓子不舒服,还是感染了风寒,为什么会咳嗽?”
靖王强忍不适,否定道:“胡说什么?本王身体好的很。谁像你一样弱不禁风。”
“我才不是弱不禁风,戎儿再也不会生病了。”倔强的语气,涩涩的酸楚。
靖王顿感烦躁:“那样最好!”
父子二人一坐一卧,竟再也无语。
电光一闪,划破长空,霹雷惊天。
外室传来沈若旭的声音:“王爷,一切准备妥当。”
“知道了。”靖王站起身,解下披风,边走边道:“老老实实呆在凌云阁,本王回来再找你算账!”
宇文戎忍不住问道:“父王要到哪去?”
靖王头也不回地回答:“练兵!”
宇文戎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小时候生病,他会找各种借口挽留父王,每次都是徒劳。今天他只想说:“天气恶劣,父王身体不好,就不要去了。”但他连一个字都没提。因为他已明白,练兵一旦开始,绝不能因为环境恶劣,身体疾病而终止,帅不信不立,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身先士卒,以身作则。
靖王的脚步一如既往地决然,宇文戎没有了从前的委屈和抱怨,唯有是崇敬与担忧,他忍痛下床,透过门缝,偷偷观望。
沈若旭亲自服侍靖王穿好厚厚的铠甲,递过银枪时,轻声规劝靖王留府休息,由宇文焕代替阅兵。
靖王一把夺过银枪,斥道:“这么不分轻重的话,也说的出口?亏你还做过将军。”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
沈总管面色不变,退而求其次:“王爷若执意前往,若旭愿跟随左右。”
靖王咳嗽几声,语气缓了下来:“不必。这些年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昨晚又……经不起折腾了。府里上上下下也离不了你,替我看好那个孽障,不要让他离开房门半步。药煎好后,亲自盯着他喝了。要是不听话,就去焕儿那取鞭子,好好教训他。你也要记得多喝几碗姜汤……”
靖王携着沈若旭的手越走越远,声音也被隆隆的雷声淹没。宇文戎的鼻子不由一酸,父王还是关心我的。
沈若旭马不停蹄地端来汤药时,发现宇文戎已穿好了靖王的一件青衫——他的蓝衫在清理伤口时,被撕碎了。青衫明显偏肥,却被宇文戎收拾的格外利索,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清秀俊逸。
沈若旭招呼道:“戎儿,喝药了。”
宇文戎走过去,拿起药碗一饮而尽:“谢谢沈叔叔。戎儿不放心父王,想赶去看看。”
沈若旭提醒道:“王爷下过严令,不许你踏足军营。”
宇文戎不改初衷:“有什么后果,戎儿一力承担,不会连累沈叔叔的。”
沈若旭道:“我不怕你连累,只怕你会后悔。”
宇文戎不理这话茬,兀自上前,推开房门。
数十名护卫一拥而至,齐声道:“二公子,请回房。”
宇文戎鄙夷的目光一扫而过,回望沈若旭,笑道:“沈叔叔还是让他们退下吧,我不想对自己人拔剑。”
沈若旭上前吩咐道:“你们退下吧,不必守在这里了。”
众侍卫井然有序地退下。宇文戎没想到的事情这样顺利,反而有些忐忑不安。
“你昨天晕倒在地上,浑身滚烫,”沈总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请来的大夫们都说脉象平和,没有异样,可就是人事不省,高烧不退,汤药一点都灌不进去。王爷吓得脸色都白了。”
宇文戎看了看左手手心的黑斑,一声不吭。
“帕子沾水不停的擦,冷水一盆一盆的换,还是毫无作用。无奈之下,王爷不断用凉水冲身,待身体冰凉后再抱紧你,如此反复多次,你的高烧才慢慢退去……”
宇文戎如遭雷霆霹雳,声嘶力竭道:“你为什么不劝?他不是最听你的吗?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沈若旭反驳道:“你们两个一样的倔强,我阻止的了吗?”
宇文戎无言以对。
靖王为了避免众人聒噪,事先将所有人赶出,责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当然,在靖王府里,“任何人”里面从不包括沈总管。沈若旭不顾严令闯入后,试图夺下水桶,靖王只说了一句话,就制止了他:“如果病的是傲儿,你会坐以待毙吗?”沈若旭心里默默回答,不会,我宁可牺牲生命,也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同为人父,将心比心,沈若旭松开了手臂。靖王一桶浇下后,发现沈若旭也提起了水桶,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你这是做什么?”沈若旭淡淡一笑:“少帅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有什么区别?”……
沈若旭平复了一下心情,规劝道:“王爷自从生了那场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了,这段时间,白日练兵,费心劳力,晚上为你担忧,牵肠挂肚。宵衣旰食之下,体力早已透支。你若真关心他,就不要再做忤逆之举,惹他生气。我知道你剑术高超,那些侍卫拦不住你,我也拦不住。只是,请你为了王爷,退一步,可好?”沈总管说完后,缓步迈出房门。
电闪雷鸣,憋闷了一夜的雨滴终于倾盆而下,再无顾忌。
宇文戎闭紧了房门,隐忍多年的泪水夺眶而出,宛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