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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昭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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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离不曾想到,青辙已经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他看着面前这个微抿着嘴,眼神倔强,眉宇略带些英气的少女。少女看着他时,眼中不无警惕与茫然。他一阵迷惑之后,喜悦铺天盖地而来。
“我?”他伸手捂住嘴,假咳了两声道,“是你哥哥。”
“我有哥哥?”青辙将信将疑。
“嗯,但并非亲生。”他垂下了眼睑。
青辙转了一轮眼珠,决定姑且相信:“如何称呼?”
昭离这回直接扭过了头:“叫我昭离哥便可。”脸上开始泛红。
“昭离哥?”
昭离哥双耳喷出两股热气,已经快飘飘然逝去了。
全然不知的青辙正在努力搜索自己空白记忆里关于所谓昭离哥的身影。最后自然一无所获。她迟疑地上前两步,抱了抱昭离,道:“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眼下只你一个前来认亲的人。我便将你当做我的至亲。”
昭离顿时全身僵硬。过了一会儿在她耳边重复道:“并非亲生。”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会照顾你。”
青辙点点头,想着应该作热泪盈眶的感动状,却又死活挤不出眼泪,面容就有些扭曲。
“怎么了,青辙?”昭离问道。
“昨夜睡眠不佳,眼皮便有些抽筋。”
“哦?”昭离突然想到一事,“无歧山房屋有限,青辙住在哪一间?”
昭离暂住的这间客房对面恰好就是青辙与暮瞠的房间。青辙开了门,直直往前一指,大大咧咧道:“就是这间了。”此时暮瞠正好打开门,边系着衣衫上的扣子边走了出来,也是大大咧咧。
“噢。”昭离眼中精光一闪。
青辙走后,昭离坐在竹榻上暗自思忖。
“眼下青辙在无歧山作了个小师弟,又与一位豺狼似的师兄同寝。若是贸然找此人商议,恐怕会无意间暴露她的女子身份。颛歧道人是鲜有人比的古神,既能救出青辙,便也能护她平安。还是先不要扰了无歧山的安宁,早些搬来这里与青辙同住才是正经。”想完之后双手一击:“对啊,早些搬来才是正经。”于是全然忘却自己病重未愈,急急披了衣裳,招呼了一同前来的婢女,腾云上天去了。
师兄弟们终日无所事事,大师兄口硬心软,太过仁慈,于是乎自从师父离开以后,两天一小假,三天一大假,众人成日里晒晒太阳嗑磕瓜子,即便切磋武艺也是出于娱乐之心。此时昭离与青辙闭门私聊,众人免不了聚在林子里窃窃私语。
见青辙开门走出,蛰久赶忙叫住了她。
“小师弟!”
青辙冷得慌,瑟瑟缩缩地在原地跺脚:“师兄有事?”
蛰久没有立刻答话。人群中的八师兄祈新顶着两个黑眼圈便接过话道:“既然小师弟医术高明,一个眼神包治百病,便来看看我的失眠症吧。失眠好几日了,可真难受。”
齐喑立刻怪叫:“我看这不是病,是思春思得厉害。”
“大冬天的冷了这么久,也该思念思念春天了。”约吾眨巴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道。
“医术高明?此话怎讲?”青辙怕冷,边踢着腿边走到众人跟前。那好似要揍人的气势吓得祈新一抖。他不禁也哆嗦了起来:“这不……不是方才那将死之人打开门,见你一眼便生龙活虎,健步如飞地走到你面前盯着你看嘛。然后他就全好了。”
祈新开始认真地看青辙的眼睛:“你的眼神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是了。你的眼神定能治好所有的病。”
青辙也认真地看祈新的眼睛,仿照他的语气道:“是了,你定有病。”
“嗯,小师弟可是看出了什么?”祈新满脸庄严地问。
“嘶——”青辙倒吸一口气作深沉思索状,“我看这……我看这……难说啊。”然后满脸悲痛,指了指他的脑袋直叹气。指了半天欲言又止,最后摇着头,嘴里说着“哎,没救了”就沉痛地离开了。
祈新迷茫地环顾四周:“小师弟说我有什么病呢。什么病?”
众人打了个呵欠均不予理睬。有几个席地而坐,开始靠着石头上初融的积雪睡觉。那块石头上刻的是这样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而那暮瞠出了房门,一直闲步至师兄弟们所在的剑林。走到剑林入口处,回忆起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刀子似的目光在自己皮肤上灼烧。身后一阵阴冷袭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抬头一看,正好看见昭离腾云出了无歧山。
这人?
暮瞠微微摇头:“得提防,像个敌人。”
然后莫名其妙:“我与他素不相识,提防什么?”
向来对于消息最为迟钝的大师兄尚不知昭离已经不需要颛歧仙人为他看病。他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步,在实现对仙女的承诺与触怒师父两件事之间徘徊不定。最后他决定再承受一次师父的白眼,毅然用无歧山私密的联系手段连上了与远在天涯的师父之间的线。
“玉林啊。”听起来十分清醒,师父不像是刚睡醒或者睡觉被吵醒,大师兄暗自庆幸。
“在,”然后支吾一阵,道,“无歧山来了两个人求医,其中一人据称是水神的弟弟。师父……”
“我可不记得水神有一个弟弟。”
“啊。”玉林急了,心想那婢女该不会是诓自己吧,一想就满头大汗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说。
“这样吧,反正无事可做,过两日我便回一趟无歧山。”
师父不在跟前,玉林也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是,师父。”
水神府早已是一派断壁残垣的景象。昭离这回看着倒并不感伤,只觉幸福。他趁着月色悄无声息地拔了梨树,然后立刻前往无歧山。
行至无歧山附近,远远地看到了一位仙气腾腾的白发老仙。
昭离止步:“颛歧上神。”
颛歧散仙眯着眼睛拢着袖子,听到声音后眼睛觑成一条缝:“这位是?”
昭离道:“水神府上,昭离。”
“昭离,昭离,”颛歧散仙念了两遍名字,也不说什么,睁了睁眼睛算是打了个招呼,道:“随我去吧。”
由此,昭离入住无歧山得了颛歧散仙的默认,成了件名正言顺的事。
当日昭离兴师动众地将梨树栽在剑林之中,对着因为师父回归而正襟危坐的一圈无歧山弟子,道:“从此我边将自己种这儿了。请诸位多多指教。”
暮瞠蓦地站了起来。
众人侧目。
“我有指教。”然后顺手从旁边石头缝里拔出一把剑,那剑一开始还不断扭动着身子挣扎,后来在暮瞠的大力下也渐渐屈服了。
众人闻言自行退后十米。各自设好屏障,将二人围在中间。皆抱胸准备观战。
昭离沉默着看着暮瞠,眉宇也愈发凌厉。两人之间风尘渐起。
突然,一句话从天而降,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我倒也有指教。”
声音洪亮,仿佛天雷。
原本观战的人听到声音赶忙俯首恭敬道:“师父。”暮瞠默默把剑插回原处,低下了头。
只见白发老人不知何时出现了圈子中间,神情看来仿佛处在盛怒之中。弟子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低着头一片肃静。
白发老人开始吹胡子瞪眼:“瞧瞧你们!瞧瞧!”
“懒惰成性术法不精,成日里都在干些什么事情?蛰久!”“在!”“别说正业了,即便你入门时说的副业,研究文史,浩如烟海的史书,你研究了几成?”
齐喑哈哈笑道:“也就研究了一个女……女……”看到师父如刃的眼神,不敢往下说了。
颛歧散仙猛地一瞪齐喑:“齐喑,你又破了几次门规!早该勒令下山了!”
“是——”
“你,你,还有你!”最后指在了大弟子身上:“玉林,你可知错?”
大弟子不敢抬头。
“身为大师兄,纵容师弟,使门规不严,师弟无能!”
玉林的嘴角一个劲往下撇,忍泪回道:“是。”
暮瞠正在心中想,也不知这老头这几日出门受了哪位老友的气,又或者哪位爱管闲事的老头又嚼舌根说了我们的坏话,却突然被师父叫了名字,顿时浑身一颤,眼神一凛:“是!”
师父道:“是如何?”
暮瞠环顾四周,见师兄弟们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看,小师弟又垂着脑袋睡着了。昭离目光深邃地望着自己。实在没听见师父刚才说的话,只能面无表情道:“就是如此。”
师父目光怪异地望了他一会儿,留下一句“明日训话”然后拂袖走了。暮瞠忙拉住祈新,问道:“师父方才说我什么?”
“说你近日行为失常,火气甚重,是否因春日将近而欲求不满。”
暮瞠愣了。
祈新用手捅了捅他的肩膀:“嘿,欲求不满可找齐喑师兄,此事你可知晓?”
师父走了,众人也垂头丧气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昭离走进人群拉住了青辙,指着梨树问道:“青辙,此树你可还有印象?”
“没印象。”说得十分干脆。
昭离道:“也是,对我都没有印象,又怎会对一棵树有印象。”
青辙打了几个呵欠:“近来犯困又畏冷。容我先回去睡上一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昭离站在原地,摸了摸脑袋,略有些无所适从。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横亘着一条通天大河。
“如此陌生,看来与她相认之事任重道远。”昭离心里想道,面上不免显出忧色。
前方的青辙走到拐角处,好像想到了什么,回头对昭离大声问道:“昭离哥!病可大好了?”
一刹那昭离脸上的表情有些呆傻。但马上又展开了笑颜,与那一树如雪的梨花互相映衬。他也对着小径深处的青辙大声道:“全好啦。”
青辙伸出一只手,在脸庞前方握了握拳,然后立刻转身,没有再回头。
昭离又愣了愣。那……那分明是从前的青辙也非常爱用的一个手势。这模样分明如同往昔。
于是笑意更深了些。
翌日清晨,无歧山十名弟子齐聚听训堂。师父懒得现身,就传音到堂内。声音清晰洪亮。
这次训导,颛歧散仙提出了三点要求:
一、将师父布置的术法任务于三年之内完成;
二、整顿门风,玉林以身作则;
三、弟子们整日谈笑,想必学有余力。因此会不定期布置下山剿妖杀魔的任务。
最后悠然一声长叹:“听闻众弟子共约一游,明日虽积雪未融,景致也是大好。该游的明日全游了吧,省得日后挂心。”语气间尽是“给你们一日交代后事的时间”的意思。弟子们无不诚惶诚恐。
话音刚落,师父平日里腾的云携了些竹简往听训堂飞来。玉林接过竹简,云却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原地停驻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飘到蛰久身边,拍了拍蛰久的肩膀,这才离开。
蛰久莫名其妙地看着远去的云,不知其意。
暮瞠心道,看这云对蛰久有情有义,有难了还表示同情。玉林率先看了第一部分的术法任务,突然双眼暴睁,全身僵硬,直直向后一躺,晕过去了。
这日晚上,无歧山众子在剑林中围篝火而坐,共商日后出路。
蛰久问道:“大师兄,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闻言众人半捂着耳朵,既怕听见又想听见,畏缩得很。
玉林摇头道:“为师弟们着想,竹简内容暂不公诸于众。”
弟子们哦了一声。自从听了师父的训话之后,他们大多萎靡不振。其中话最多的齐喑道:“倒并非我们懒惰成性,而是再有灵性的人,都不可能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自学那些艰涩的东西。”然后露出三句话不离色的本性:“世上只有男女之事能完全自学成才。不论术法战论,皆不是自学所能融会贯通的。”
蛰久道:“男女云雨之事向来是彼此为师互相学习,难不成还有老师拿着鞭子在旁指导,说这个姿势不对,那个声音不响?”
这话惹得齐喑笑了。老五星罗忽略了两人的谈笑道:“齐喑说的是。自学终将达到瓶颈,若不悟便难以突破。师父总云游在外,我们无人指点,自然学术不精。”
约吾道:“五师兄,这也是你夜观天象后得出的结论?”
星罗猛咳道:“近来身体欠佳,倒头便睡,何来天象可看。”
“我看是光顾着闭门喝酒或者作甚了吧。”齐喑笑。
“齐喑——”玉林摆弄着手里的剑,齐喑立刻捂嘴。玉林看向其余弟子:“师弟们可与星罗想得一样?若看法一致,改日我与师傅提提,让他亲自教授我们。”
突然哪里传来一阵轻笑:“诸位悟力有限,学术不勤,竟开始怪罪他人。”
“你的悟力又——”叫嚣之人一见是小师弟,立刻噤声,不再说下去了。
玉林思忖一会,说道:“入门之时师父也说过,只领初学者进门,接下去的修行,他不闻不问。”
老三举酒道:“这等伤脑之事明晚再谈,今朝有酒今朝醉——”
众人举起酒坛痛饮一口,青辙初入无歧山,酒量却与师兄们一致。望去个个豪爽,面上愁云尽散,一片灿烂。其中只有暮瞠始终皱眉。
他一直惦记着剑林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棵梨树。这棵梨树就在他身旁,梨花悠然而落,像是给他们下了一场薄雪,景致更显美妙。但是他却觉得每有一片梨花落在他肩膀,他便觉得有一块小石头压在自己肩上。
某一时刻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你看着梨花落在肩上,像不像令人作呕的头屑?”
被扯了衣袖的蛰久洒然笑道:“那你可得有一颗绝世大头颅了。”说完不再搭理他。而暮瞠听完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情景被玉林看在了眼里。
玉林见暮瞠又有心事,就有意引他说话:“暮瞠,对于明日出行,你可有主意?”
“去哪?”
“方才定了乱葬山,暮瞠以为?”
“那就乱葬山吧。”然后不再有开口的意思,兀自灌酒。这时头顶的梨树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我也去。”
众人这才发现梨树间隐了一人,正是白日里宣称要把自己种在这儿的疯子。有人道:“你算什么呀。”
“抱歉之前未作介绍。不才昭离,姓青辙,名昭离。”
闻言蛰久险些把手里的酒罐子给摔了。他结巴道:“你,你,你说什么?你果真是水神弟弟?”
昭离悠闲地坐在梨树上,笑而不答。
蛰久要起身问话,身边的暮瞠将他一把拉住:“这便是疯子说的话了。哪有将他人名字作自己姓氏的道理?”
“哈哈。”昭离笑了,然后往树枝上一躺,开始睡觉。
这一夜,颛歧散仙腾着他的那片云,又出去“串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