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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昭离(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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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辙生辰前一日,与死对头斗了一天一夜,直斗到神界的极荒之地。
忽地青辙退出百米,作出了停战的手势,在云头迎风而立。对面少年见状便不再穷追不舍。少年负手而立,模样甚倨傲。一身玄色华服,袖口和下摆绣着繁复的赤色火莲。混杂着几抹赤红的黑发在大风里舞得十分张狂。
“忒不公平!”青辙冷哼一声,“你已继了火神之位,我仍是一介小仙,怎能公平对决!”
“至今未能继水神之位,也属无能。”火神好似十分瞧不起她,只用鼻子与她对视。
两人虽已停战,却仍旧怀有深仇大恨似的敌视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随时都要重新开战。
涌动的漩涡和冲天的怒火交织,周围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突然,青辙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她缓缓地靠近死对头,摊开右手伸向他,同时得意地抖着双腿。
只见她右手掌心放着一块灵气内蕴的玉佩,俨然便是火神的贴身之物。
火神瞥了一眼,仿佛一点都不惊讶。他在青辙过分得意的目光中也伸出了右手。右手握着一缕青辙的墨发,与她本人极不相符的是,这墨发带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在风里温柔地晃悠。
”房凝!“
青辙突然猛地上前狠踢火神一脚。“回回都割我头发!割成光头了我便要灭你火神一族!”
房凝站在风里岿然不动,反而伸开双臂,任凭她对自己一阵猛踢。踢完以后,两人之间的硝烟彻底消散。青辙坐在云头晃着双腿,房凝看去,这才发现她在打斗时图方便把湖绿色的款款长裙撕成了短裙,光着两条腿还大大咧咧地晃,实在有伤风化。他大大方方地对她的腿一阵细瞧,那粗神经浑然不觉。
“咦,房凝老龟,”青辙道,“你可知道这是哪里?”
房凝俯视一番,意识到两人不知不觉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此刻周围的气泽十分异样,十分混沌,而且逼仄。不由得表情凝重。
“看来此处极有可能是禁地,”房凝环顾四周,“这里该不会是极荒之地罢?”
青辙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看了一看:“天上地下仍陷在混沌之中的,便也只有极荒之地了。”
从云上往下看去,只是满目荒芜。弥漫的瘴气将万物搅得尽归混沌。两人缓缓从云端落下,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瘴气里的全貌。上古残留的灵气与恶气还在进行着交融,万物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极荒之地整一块地一直在振动。连一件可以辨认的东西也没有,更遑论灵动而活生生的生命了。
青辙的神情愈见凝重:“不想神界却有如此荒芜之地。”
“原本并未荒芜至此,只是几万年前君上将一位魔君关押此地,让金木水火土众神施了法而已,”房凝脸上也是少见的严肃,“是以极荒之地将永恒地荒芜。呵,君上真恨透了这位魔君。”
“那魔君现下该灰……”青辙脱口而出,却被房凝捂住了口,不禁脸颊泛红。
房凝道:“不可说。今日你我擅入禁地,更不可说。看这模样,我们该是在极荒之地边缘处,不难走出这鬼地方。”
青辙缓缓点头。
两人分别用水火两元素寻找生命气息。青辙一半是因为处境,另一半是因为与房凝斗法,异常努力地去找一丝生命气息。突然,她感觉到了不可分辨的混沌中有一丝绿莹莹的亮光。虽然微弱,可是给她的感觉非常非常清新。
青辙大呼:“找到了!”然后指向某个方向。
“不对,”房凝紧皱眉头,“那该是通往深处的。”
青辙却不予理睬,凭着对那丝绿莹莹的气息的感应,兀自飞快地掠过瘴气,飞往那个方向。房凝哼了一声,跟了上去。
然后,两人望着一株矮小的看似是梨树的植物发愣。
广袤无垠的极荒之地中,这梨树是唯一还未归入混沌的生命。
千千万万年来,它凭着根茎里某种力量与周遭的一切作着抵抗。时间流逝又流逝,它早已忘却它撑了多久。只觉自己即将陷入昏迷,与自己所厌恶、憎恨的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
到那时一切都无法挽回,这个念头让它使劲抓住了一丝残留的清明,它又进行了一番漫长而艰难的抵抗。
它觉得它整个儿快摊在瘴气里,再也撑不住了。
“这梨树……”好像有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它心想,这声音该来自于远方的森林,那儿流水潺潺,鸟鸣婉转。
“可真难得啊……居然能在这里存活。”那声音又出现了,离自己越来越近。
后来几乎近在咫尺:“要不我将它带回家了。父亲虽严厉,想必也不会阻止。它不过是一株梨树,不言不语,也不能动,根本不麻烦。”
它第一次突然很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怕瘴气毁了自己灵台的最后清明,于是始终闭眼。但他感觉到有湖绿色的微风扑面而来,水蓝色的温煦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笼罩。困意铺天盖地袭来。千万年来它第一次就这样安然地,沉沉睡去。
说完青辙便小心翼翼地将梨树拔了出来。梨树被她拔出之后就好像沉寂了,也没有了绿莹莹的微光。青辙大惊:“该不会是被我拔坏了吧?”
房凝摸了摸梨树短小的枝桠道:“只是睡去了。”
“那便好,”青辙轻呼一口气,然后猛捶房凝一记,“老龟,该出去了,你带路!”
青辙将沉睡的昭离带到水神府,取了珍藏已久的宝物将它好生养着。那宝物她从未舍得用过。她看着梨树对房凝道:“它受苦已久,现下终于能安然睡一觉了。”
房凝沉声道:“妇人之仁。”然后不知为何有些发怒,拂袖而去。
彼时,青辙未继任水神之位,还是一个叛逆程度与素来脾气暴躁的火神旗鼓相当、不服输的少年。沧桑还未袭上火神的眼角。而昭离,也还是株梨树而已。
青辙生辰后一日,继水神之位。众神前来贺喜,水神坐在上位神情庄严,手里拿着从火神那抢来的贴身玉佩,越看越喜欢,不愿归还,便道:“我与火神争斗已久。昨日为贺生辰,火神竟不计前嫌赠我家传宝玉,真真胸襟宽阔,乃众神之楷模啊。”
众神纷纷道贺:“那可是上古宝玉,疗伤圣物。火神胸襟果然宽广。”“水火两神和睦,真再好不过了。”“是啊。”“是啊。”
房凝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青辙满面微笑,去看房凝:“火神,你怎么说?”
两人斗争时从不服输。听到青辙这样说,房凝突然计上心头,安定了下来。他遥遥望了一眼上位的水神,对众神作揖道:“水神昨日还娇羞不已地靠在我怀中说她爱慕于我,并赠我秀发与香囊,今日却如此客气。”然后拿出昨日的一缕头发,对着青辙柔声道:“其实你我不必如此疏离,我的便是你的。万不可言谢。”
众神大惊。青辙更是大惊,惊得全身僵硬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青辙去看望梨树,想到这番怪异的对话,不禁满面通红。
梨树一觉醒来,见到身着浅绿长裙的少女支着下巴看着自己。她目光潋滟,脸颊泛红。有着一张它后来看到的所有少女都无法比拟的美艳不可方物的脸。
几百年后,梨树终于不再嗜睡,觉得自己正在膨胀,即将破土而出。
一声脆响,瞬间绿光笼罩整个水神府。这时在院中饮茶的青辙与房凝二人见到绿光,跑到青辙房前一看。绿光黯淡下去。早已长得十分茁壮的梨树此刻异常地枝叶繁茂。一个眼神澄澈、粉雕玉琢的孩童在枝叶间躲躲闪闪,偷偷看着青辙。
见青辙看到了他,他便立刻藏在树叶间,或者钻进树干。然后趁她不注意,再次偷看。
青辙不禁捂嘴笑了。此时她与房凝成了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并肩站立的时候,有时默契地往对方看一眼,一个俊秀一个美丽,看来十分般配。
几天后青辙为它取了一个她自己非常喜欢的名字,昭离。她站在梨树下抬头看着那胆怯的孩童,一声一声唤道,昭离,昭离。
这时候昭离单纯得只懂得日日躲在树叶之间,去偷看青辙。打开窗呼吸清晨空气的青辙,诉说与房凝之间纠葛的青辙,还有笑着想摸他脑袋的青辙。
再过几年,昭离便是一副风流倜傥的少年模样了。自化仙以来,他夜夜睡在青辙屋顶。有一天晚上他心事重重,为避免在屋檐上辗转反侧,惊扰了房中安眠的青辙,便又回到了梨树上。
这棵他的本命树从不知何时起就是水神府上最为高大也最仙气凛凛的树木了,常得过往之人驻足观望。尤其是那日日守着炼丹炉的太上老君,偶然间发现水神府上有这样一棵变种梨树,不由大为惊喜。从此他从水神府经过的次数大大增加。每每经过便满眼渴望,边称赞这是棵奇树,边说到最近炼丹缺少这样一味引子。也不知意在何处。
不过平日里对这棵梨树驻足观望得最多的,便是水神府上的一种婢女们。
她们知道这俊俏少年偶尔会站在梨树之顶。他待人亲和,笑容温煦,常引得自己脸红心跳。就如同这一夜。他无法安眠,伫立在梨花树上。微风吹拂着他的雪白长衫,映衬着背后月宫的盈盈亮光,他的尖下巴撩人情怀。当他眼中盈满了对青辙的思念时,全然不知自己也化为一汪春水,停驻在了他人的眼中。
一夜未睡。翌日清晨,青辙如同往常一般推开窗,意外地发现梨树上第一朵梨花绽放。昭离坐在梨树间凝视着她,青辙觉得自己明明才推开窗,却有一种他已然凝视自己许久的错觉。微觉气氛怪异,她笑道:“这梨花开得真好。”
昭离仍旧眼睛一眨都不眨地凝视着她:“你觉得好看?”
青辙点头:“好看。”
“那,”他蓦地移开了目光,脸颊浅红,一双腿微微晃悠,“那便一直……开着吧。”话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
青辙好似没听清,微微睁大了眼睛,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也没去想房凝会受自己臭脾气的驱使一把火烧了他的本命树。只是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早已盘桓在他心间的话:“要不你随我去云游四海,找个地方栽下梨树,然后一同看这一树梨花,看到地老天荒。”
青辙愣了一愣,然后扑哧一笑:“云游四海?最近可是看了些侠客之书?”语气带了些调侃:“看来昭离还有些哄女孩儿的天赋,难怪这天上有这许多爱慕于你的姑娘。”
昭离也是一笑。
这一夜依旧月光如水。
不论青辙近在咫尺,或是远在天涯,他觉得自己始终在思念着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这个既鲁莽,又细腻,既坚强,又温柔的女子。他站在梨树上,几丝黑发被风悠悠吹起。他的思绪也悠悠飞往了那个遥远的极荒之地,看到了还是梨树时的、尚无灵智的自己。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初化人形、躲在梨树间偷看青辙时的模样。
这么一想,就觉得恍恍惚惚。
那时候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个世界,一个彻彻底底由一个人构成的世界。
那时候他尚不知何为心心念念的牵挂,却已经开始有所牵挂。
多少年以后水神被监禁,他连同府内上下被施法禁足于水神府。他无数次尝试冲破结界而未果,在宣告水神灰飞烟灭的钟声响起时突然安静下来。这时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美少年已然头破血流,白衣上满是血迹,模样萎靡不堪。钟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从此寂静无声。已经建立了的一切渐渐坍圮,他周围又荒芜得如同极荒之地了。
在他枯坐的七天七夜里,整个神界悄然飘满了雪白的梨花。神界像是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
七天七夜之后,梨树枯萎,昭离奄奄一息地倒下。只剩最后一丝气息。
直到有一天,他在无歧山顶推开门,被飞雪灌满衣袖,被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牢牢勾住视线的一刻,他已然坍圮的世界才悄无声息地重建。他终于又能说那个之前重如千钧的名字了。
青辙。
青辙。
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