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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境 ...


  •   被米哈伊尔划归为“艰辛却幸福”的时光,在那次随伊万从立陶宛边境归来后,无声无息地慢慢剥落了光彩。
      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感悟。因为其后的日子,从外表看,莫斯科公国依然保持着良好势头,与周边国家的相争均不落下风,甚至从立陶宛手中夺来了斯摩棱斯克。到被后世称为“伊凡雷帝”的君王的统治时期,沙皇的名号正式载于史册,疆域到达未敢想象的广阔。于他这样一个本来出身卑微的人,似乎该知足了。
      但他自己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伊凡雷帝统治的这些年。开端还算可喜,可随着伊凡雷帝的暴虐步步加剧,他也被拖进一个时刻想要挣脱的世界。政局的混乱使他生病成了家常便饭,频繁的战事又令他不断遭遇城池被破的威胁。而在生病受伤的时间以外,他还是得不到安歇。伊凡雷帝敏感又暴躁的性格常常搅得整个宫殿都人心惶惶,他也深受其害。
      好在伊万已经分走他很多工作,不需要他面临太多的琐屑问题。他仅有的一次向伊万抱怨,伊万却说:
      “米沙,你应该忍耐。不要忘记,沙皇是为了让我——让我们变强大才这么做的。”
      伊万之前不知惹了沙皇哪条神经,又被打了一顿,脸上有血印子,胳膊好几处都泛着淤青。他口气淡然地说完这话后,米哈伊尔也不便替他鸣不平,两人草草交谈几句就告别了。
      当天晚上,米哈伊尔来到教堂里忏悔。
      他朝向深处的圣像双膝着地,整理衣摆深呼吸,先念了一段无关的祷词:
      “主啊!拯救你的子民吧!……保护这座城市和这座神圣的庙宇吧!保护每一座城市和每一寸土地吧!让它们远离瘟疫和饥馑,远离地震和洪水,远离熊熊烈火,远离刀光剑影,远离外敌的进犯和内战的困扰吧!”
      念罢祷词,他蓦地又不知该说什么了。此时他身处的教堂是伊凡三世时修建的,比迪米特里时的教堂宏伟了不知多少倍。仰头,繁复华丽的穹窿上满是圣者与天使,面容端丽,仪态翩翩,仿佛一个不慎就要飞身而下降临人间。
      但是有些宝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能像迪米特里那般与之交心的君主,再也不会出现。
      他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不该跟伊万抱怨沙皇,但他又想不太明白他错在何处。随着责任加重,伊万与他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两人一度亲密的关系也产生了无形的沟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们的疏远呢?
      他很快想到一点。伊凡雷帝登基以来,他几乎不再参加对别国的远距离作战。倒是伊万,凡是条件允许他都会上阵。金帐汗国已经不在,给米哈伊尔带来过深刻痛苦的萨莱也湮没于世,但东南方向众多的鞑靼汗国仍然对他们是一种威胁。
      我不能再抱持这种消极的态度了。下次出兵喀山汗国,我要和伊万一起去。
      他想着,从跪地姿势站起来。跪久了膝盖快丧失知觉,他踉跄一下,才踏着烛火的影子扶着柱子缓缓走出去。
      这一走,恰好就赶上对喀山汗国的最后一次出征。最激烈的几天攻坚战,伊万和米哈伊尔都陪在沙皇身边,没有到前线厮杀。他们观望着喀山坚固的城墙被德国人的大炮轰开,莫斯科公国的军队涌入城内,巷战,然后喀山沦陷。
      伊凡雷帝下令处决男性居民,妇女和儿童充为奴隶。于是巷战制造的血腥之上,又盖上一层更加浓烈的血气压在城市的上空。
      他们在四面的哀嚎声伴奏下步入城里。伊万走到喀山跟前,扔下马刀,说:“自我了断还是跟我走,选一个。”
      喀山凄惨地笑了一声,拾起刀。
      米哈伊尔背过身,不忍再看。他对异族没有多少同情心,毕竟泡在战争里成长至今,从没受过要爱敌人的训诫,顶多基于他特殊的立场会怜悯一下无辜的百姓。可在这个时刻,他忽然感到害怕——源自下意识的他从未领略过的害怕。
      喀山是一度拥有国格的城市。即使这时间不算很长,他却受不了国破家亡的伤痛,宁可以自刎谢世。
      时代的变迁是一个永远捉摸不透的谜题。金帐汗国分裂出的蒙古汗国之一,就在他们手中以如此凄惨的形式灭亡了。昔日的侵略者变成了亡国者,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他以后……一定还会看到类似的事。
      经此一役,伊万与他的关系有些回暖。伊凡雷帝为了纪念第一次打倒蒙古汗国的丰功伟绩,修建了圣瓦西里教堂。这由九座礼堂组成、宛如从童话中降临的教堂太过惊艳,沙皇担心建筑师会造出比它更美的建筑,便挖掉了建筑师的双眼。
      圣瓦西里教堂正式落成那天,伊万兴冲冲地拉他一起参观,却被他躲掉了。多可笑啊。伊万以前没有刻意疏远他,他担惊受怕地把关系拉回来,却反过来惧怕这层关系。这其中的原因,他好像早有察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倘若他静心探究,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比如,饶是充满艰难困苦,伊万仍在长高长大。米哈伊尔在面容上也越来越趋近青年,却没有迎来与之同等的能力的增强。他的力量在流失,他感觉得到。
      真相早就站在前方。他的恐惧使他无法触摸真相,只是走到抗拒尽头,真相总会抖落一身尘土,以千钧之势袭来,将他打倒在地。
      当他终于无法再忽略这个问题、开始深刻地自我怀疑,证据很快就来了。
      伊凡雷帝死后没有多少年,这个国家的人民和贵族在强盛外表下所忍受的苦难便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战争与内乱像不可遏止的暴风雪席卷了他们,将无数鲜活的生命一夜之间吹成累累白骨。暴风雪的侵袭下,米哈伊尔的命运滑到了新低。几番动乱之后,他居然随大片西部领土一起,被波兰人掳走了。
      被掳走的那几年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回忆。比起温和的托里斯,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可能本性不坏,但他后来遭到那么多国家惦记确有充分的缘由。在铁窗里清醒的时候米哈伊尔反复思考,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一步?除了洗劫完城池就走的鞑靼人,从没有人能这样趾高气扬地把奇耻大辱加在他头上。他做了奋力抵抗,却不见一点成效。
      幸好被掳走时伊万没和他在一起。只有这件事稍微可以宽慰。
      ——不。除了宽慰,这事实本身就是一项证据。当年与托里斯的对视,托里斯用看向平等敌人的眼光注视了他。这一次菲利克斯却没把他当一回事。伊万不在,他就没有能和菲利克斯对抗的力量。
      他已经……不是……
      窗外下起了雨。身上无数道伤疤刻印的疼痛猛然爆发出来。米哈伊尔捂紧胸口,蜷缩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死死咬住了牙关。
      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已经不用……再困扰下去了……
      现在才意识到,他真是个蠢货。可是这样的话……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伊万……你骗我骗得太惨了。
      他没在铁窗里等上太久。他清楚记得祖国的民军把波兰人赶出克里姆林宫的日子,所有人都在欢庆,为首都的成功光复,为总算能摆脱留里克王朝灭亡的阴影而选出一个新皇。他望见欢腾的人群自动辟开一条通道,通道的那头站着伊万·布拉金斯基。身披金色长袍,上面点缀珍珠和宝石,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冠冕,手里握着权杖。然而一切奢华珠宝,都抵不过那双紫晶般的眼睛光彩夺目。
      他向他一步步走来,庄重而威严。然后拉住他的手,牵他走下克里姆林宫饱受践踏的残破阶梯。
      “我们的莫斯科回来了!”伊万高声昭告。人群中又腾起欢呼,一阵比一阵响亮。
      米哈伊尔在欢呼声中深深低下头去。
      他们挤开人群,走到僻静的角落。伊万把匕首递给他,说:“试着攻击我。”
      米哈伊尔抬眼看去,伊万平静地回望他。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以为我会推脱?米哈伊尔恨恨地想,你错了!
      转瞬间他扬起匕首,毫不留情地划向伊万的脖颈。来吧,我想看你倒下,看你捂住喉管挣扎的样子。你早就观看过我血流一地,这叫礼尚往来。
      伊万不动。匕首从他前方擦过,转了个弯,尖端划向持刀者自己。浅浅掠过皮肤,带出一串血珠,跌落地面。
      “我给你证实的机会。”伊万看上去有些难过,“你知道了吧。你……无法攻击我。”
      米哈伊尔张开手掌,抹过脖子,摸到一手鲜红。
      伊万说:“我知道你以为自己能像基辅罗斯一样,既是城市也是国家。你把自己看做莫斯科公国的化身,我则是大俄罗斯族的象征,被你信仰,受你保护。确实,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拥有过‘国格’,比你的邻居们长很多……可是,凡事都有个尽头。”
      “我相信你已经推断出来了。莫斯科公国,尽管还冠着‘莫斯科’这个名字,它已经不属于你。”
      “它,是我的。”
      你的表情真是轻松啊。几句话,把我最大的自尊就剥了个干净。
      “米沙,你不要沮丧。这个宏伟的都城仍然是你的,以后永远都是你的。你还是我的第三罗马,人们会继续朝拜你、敬仰你,在诗篇里歌颂你,在绘画里赞美你。”
      哦,你在安抚我。我的一切,你要么已经夺走,要么即将夺走,而你竟然在安抚我。
      “我也依然爱你。只是和你以为的爱有点不同,我们的区别摆在这里,我无法给你平等的爱。但我保证——俄罗斯其他所有的城市加起来,都比不过我对你的爱。”
      不。那种爱我不需要。你如果想用这种施舍安慰我,就不该现在才说。
      “你为我出生入死,随我东征西讨,你的情谊我永远不会忘怀。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我绝不会亏待你。”
      你确实没亏待过我。你……一直在骗我。
      你骗了我,却是我自作自受。早在与托里斯的那次对峙里我就该醒悟了。天命在你而不在我,在俄罗斯帝国而不在莫斯科公国。你残忍、冷酷、卑鄙、自大、任性,然而我都不能为这些中伤你。你在我看护下长大成人,你将远远比我伟大。
      可是我的内核也被夺走,变得空空荡荡了。失去这些,我还能到哪里去?
      他内心翻腾的情绪终结于伊万的一声叹息。伊万叹息着,说:“米沙,你听进去了吗?跪下,我说了跪下。”
      “是。”他面无表情地跪下去。
      “你以前随王室姓,这并无不妥,不过也该改了。身为首都,应该随祖国姓。从今以后,你就叫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布拉金斯基。”
      “谢谢您赐姓。”他说着,微微抬头想看伊万的神色。太远了,看不到。以后他也都看不到了。
      伊万满意于他的回答。罗曼诺夫家族的新皇登基了,这片土地的创伤逐渐愈合,国力又渐渐强盛起来。
      国家无事,米哈伊尔趁势提出暂别祖国到西方去旅行,被伊万准许。
      他立即收拾行李,考虑着带上一两个旅伴,却发现没有合适的人选。
      阿纳托利等人多少都猜得到他和伊万疏远的关节所在。他们对他使用种种手段和心计兼并他们的过往还记忆犹新,虽说已不太怨恨,但也乐见他遭此打击,没少在背后议论过。米哈伊尔旅行的根本目的就是远离伊万,邀请这些人等于在天天重温旧梦。
      其他新兴的城市化身们倒是被他尽心竭力辅佐伊万的故事洗了脑,对他充满仰望和崇拜,胆子大点的还想跟伟大首都演一段罗曼史,哪怕能来上一发也是荣幸。这些人带着上路,压力太大。
      结果他到底还是孤身一人。
      他行过维尔纽斯与克拉科夫,没敢逗留就匆匆离开。佩斯的马扎尔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布拉格教堂的无数尖顶默然直刺苍穹。柏林的冬天状似沉寂其实饱含生机,融雪下碧绿的草叶将春日的消息送达。阿姆斯特丹每天充满忙碌的货船和勤快的商人,塞维利亚从不缺少明艳的阳光与热情的市民。巴黎,西欧文明的中心,光明与黑暗在此上演永不停歇的舞剧。阴雨连绵的伦敦,人们的心思也像蒙上了潮气一样捉摸不定。
      他没有去北欧。同样是寒冷之地,那里的人在他眼中却活得自在许多。他既不愿回忆家乡,也不愿让旅行的兴致被嫉妒破坏。
      即使如此,他回到莫斯科时仍然感到止不住的厌恶。灰暗的天际线,冷峻的森林,高高在上的教会和野蛮无知的人民,全部都使他难以忍受。为什么,他能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四百多年?除了短暂的夏季,阳光是多么稀少,生活是多么压抑啊!日日面对这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天空,他怎么还没有发疯?
      ……不。也许他早就疯了呢。
      从最开始,他也是本着利用伊万壮大自己的心思。伊万反过来利用他,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是两人为了共同目标立下的盟约。诚然,伊万向他隐瞒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事若不是他自不量力的愚蠢,早该自行领悟。至于他在这“利用”的过程中产生的心理变化,纯属自作多情,伊万本来就没有必要去管。
      城市服务于国家,这难道不是单向的义务吗?
      ……是啊。错全在他。
      他越是清楚自己无力挣扎,越是想要从固有的环境中逃离。他盼来了。彼得大帝从西方学习考察归来,开始雄心勃勃的将俄罗斯改造为西方国家的计划。古老守旧的莫斯科不能再满足他的需要,他着手在西北端的涅瓦河畔建立新都。
      当第一座要塞在河畔落成,伊万把一个小男孩推到他面前:“米沙,这是彼得。彼得,叫哥哥。”
      彼得抬头看他,眼中很有些怀疑,基于良好的教养还是乖乖喊了哥哥。他有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睛,和伊万的一样绚丽动人。他蹲下去,笑着摸了男孩的头。
      从此他常在莫斯科与圣彼得堡之间往返。彼得天生聪慧,又受着最好的教育,在他提携下成长得飞快,十年后便继承了首都之位。他的就任典礼极尽奢华,那一天彼得的英俊和场面的盛大在国土上广为流传,还添油加醋地有了“前首都在典礼中途愤然离席”等说法。
      事实上米哈伊尔从来就没离过席。他和彼得在伊万指导下完成权杖交接后就退到下面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伴随响彻云霄的欢声把手掌拍到通红。
      彼得一上任就面临许多外交事务。新生的普鲁士王国与俄罗斯结盟,送来重达六吨的琥珀屋作为两国友谊的信物。彼得盛情接待了来访的莱因哈特(柏林)一行人,作为半生不熟的老相识,米哈伊尔也陪着笑脸跟他们坐在一桌。
      晚宴后人们各归其位,米哈伊尔在阳□□自徘徊,回味着旅欧期间他读到的各国充满华彩的诗篇。有的清新诙谐,有的庄重肃穆,它们都丰满了一个民族的性灵。他的民族何时才能出现一个可与西方比肩的伟大诗人,来填补艺术中的这一片空白呢?
      他轻轻叹气。
      德语问候忽然从身后传来:“米哈伊尔,你还好么?”
      他回身,撞见面带担忧的莱因哈特。诧异之下他答道:“嗯,我好得很。”
      莱因哈特却把他的话当成了敷衍:“有些事情,不想做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做。彼得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你刚才也看到他跟我说话一点纰漏都没有。你应该专心过自己的生活,首都这位子谁爱坐就让他坐去。”
      “不,你误会了,我没有强迫自己。我只是……”米哈伊尔哭笑不得,又不知从何处辩解。
      “那……你保重。”莱因哈特果然没把他的辩解放在心上,反而更有些担心了。“我先回去了。天凉,你也不要在室外呆太久。”
      “好的,谢谢你的关心。”
      对方迈出一步,又回头看他:“你要是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跟我说。我会尽力的。”
      莱因哈特似乎想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却在半途收了手,欲言又止地望他一眼,离开了阳台。米哈伊尔有一点感动,却又十分好笑,想着还是别跟他澄清了。
      伊万说,他会比其他的城市加起来都更爱他。这句话,他从没相信过。他照顾彼得也绝非出于责任心,而是因为除了彼得,他想不到别的更安全的投注心力的对象。彼得被众人呵护着长大,有快乐的童年和健康的环境,不会变成一个阴沉自私、以恶意回报善良的人。他当然不能掌握彼得的命运,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好的。
      莱因哈特。你是真的同情我,还是试图窥探我一片漆黑的内心?
      在夜晚凉薄的风里,他低低地笑了。
      首都迁到圣彼得堡,莫斯科公国不日也更名为俄罗斯帝国,伊万再没有跟他解释什么。伊万很忙,米哈伊尔自然不敢打扰他。不懈努力下,在叶卡捷琳娜大帝的任上伊万终于得偿夙愿——他和德意志的两位盟友合谋肢解了立陶宛和波兰,而且瓜分得干干净净不留残渣。这个一度称霸东欧的联合国家,最终竟落到如此田地。
      不管托里斯和菲利克斯经受了怎样巨大的落差,伊万必定是无限欣喜。他领回了娜塔莉亚,还把姐姐剩余的领土也拿回来了,尽管此前他与姐姐重聚的一百年里两人相处得不如他想象中的融洽。
      充满着喜悦之情,他把托里斯召到自己的王座下。
      “我也不想让托里斯失去全部领土啊。但是你占着我的姐妹和基辅不还,还总和菲利克斯一起做让我讨厌的事,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们彻底打倒了。”
      “不要担心。托里斯归顺了我,我就不会再讨厌你了。你现在是我的一部分,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大家都听我的话,好好干活,很快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们总算能做朋友了呢,托里斯。”
      这番话都是彼得跟米哈伊尔转述的。
      米哈伊尔不太能想象托里斯聆听时抱着何等复杂的心态。托里斯大概没有想到,他只是同其他正常的国家一样,拒绝放弃早已占有的东西,竟激起了伊万那么刻骨而执着的仇恨。历经两百多年,伊万终于把联合王国拆成了碎片,只因他触犯了伊万的逆鳞,在那遥远到记不清的某一个日子。
      他却很容易想象托里斯眼中伊万当时的模样。孩童般的天真与残忍,颤动眼睫下流露的同时有笑意和泪光,前一瞬是阳春盛放的的鲜花,后一瞬是墓地永恒的死寂。
      他始终……还是比别人更多地了解一点伊万·布拉金斯基。
      米哈伊尔甚至有些同情托里斯。可他并没有资格同情他——他只是一个城市而已。
      “与我无关。”他对彼得说。

      1812年的莫斯科大火成为他前一段生命的终结。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想他失去公国身份后存在的意义,也不再指望和伊万还能有什么崭新的关系。
      法军攻进来,并打赢了一场前哨战。将军的部下把信件给米哈伊尔,要他放弃防守实行焦土策略,撤离所有的粮食和囚犯,然后纵火焚城。
      他握着信件大笑起来。伊万,你直接就把将军的信塞过来,连笔迹都吝啬给我了吗?你的心脏要被烧了,你一点表示都不肯做吗?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心脏;你说过,你不能没有心脏;你说过,你会比爱所有俄罗斯其他的城市更爱我;你还说过,我是完美的首都,因为我勇于牺牲,不求回报,全心全意忠诚于祖国。
      那好。我不是你的首都了,但我还会做到完美。
      你怎样待我都无所谓。只是我——怎么能忍受——除了盛极一时的蒙古以外的人征服你?征服这个冷酷强壮、敏感忧郁、将我狠狠践踏在脚下、没有慈悲心的高高站起的俄罗斯?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恨你。
      他领着最后一批撤退的士兵,在城内点燃了第一把火。
      死了算了。他想。
      天不遂人愿,他没死成。法军被打败了,他的英勇事迹受到无数人歌颂。他身上荣幸地又添了一道疤,他知道它连同其他的疤一起,不会在和平到来以后自动淡去。它们永远都不会好了。
      彼得来看他,带着伊万的问候。彼得说伊万很记挂他,又怕他心怀怨恨,问他能不能也来探望他。他说随便。
      伊万来探望的那个下午,他们谈了很多事情,说了很多的话。米哈伊尔的情绪前所未有地稳定,并且决定再也不躲着伊万。从今以后,他真正死心,只把伊万当做自己的祖国,绝不再想“基于盟约平等的付出与回报”。
      他的伤还没有完全治愈,那一晚他精神上的疼痛消失了,却依然要带着□□的疼痛睡去。不过,即便在被旧疤新伤折磨的夜里,偶尔也会做温柔宁静的梦。
      他回到最初的最初,他还仅仅是一个莫斯科河边的小集镇。拔都率蒙古铁骑来袭时,先是和南方的梁赞公国撞了个正着。玛丽娜拒绝交税,和拔都的军队激战六天而败。居民被杀了大半,城市也被烧了。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下烟、焦土与灰烬。
      “可怜的玛丽娜,她真笨。明知道打不过,乖乖交税不就好了。”自己的小军队在野外被击溃以后,他和大公果断向拔都投降了。拔都对他笑,夸奖他小小年纪却十分懂事,接着下令屠了他的城。
      蒙古人洗劫一番后就走了。他躲在几个居民的尸体下面,侥幸没有受伤。等他掀开尸体探出身子,四周横陈的仍然是密密麻麻数不尽的尸体。夜空墨蓝,森林静寂,满天繁星对他眨呀眨的,它们看不懂地上的事情。
      他觉得特别委屈,便爬到废墟里最高的离星星最近的地方,抱着一块残破的城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明明已经投降了,为什么还要杀他的人呢?他只想呆在这森林里,安稳地活下去啊。他没法嘲笑玛丽娜了,他比她还笨。
      他从哭泣步入了这个世界所编织的梦境之中。他起先以为它是残酷的,后来伊万让他觉得它有了一丝可爱之处。最后伊万把这可爱之处收了回去,他懂得了感情,学会了思考,却没有他能够爱和思考的事物了。时隔六百年,沧海变作桑田,他能抱的,还是被敌人洗劫后留下的那一块残破的城砖。
      但是……
      但是他仍有被拯救的可能。他还知道有一种可爱,独立于伊万给他的世界之外。那是他第一次重建城池时,和蒙古人一起前来巡视的大都。环绕周围的人们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以后怎么征税、给这座城加上什么义务,而大都一语不发,只是骑着马,伫立在风雪里,子夜一般的黑色长发无声地扬起,又落下。
      尽管有着对自身命运也漠不关心的冷淡,他伫立的姿态与眼里的光,却是流淌着十分柔和的感情。对这样的世界,他也许并不爱,却与它能融为和谐的一体。
      因此,在米哈伊尔的回忆里,这个人是可爱,且十分美丽的。
      既然大火放过他,使他别无选择地还要活下去,如果再给他机会,他希望能去爱他。
      只有如此,他才能从这世界的梦境中醒来,才能不在现实里抱住的只是一块城砖。

      王子燕在推开家门的一刻闻到了酒气。虽然还不算很浓烈,却破坏了他难得积攒起来的好心情。
      “你干嘛呢!”他冲着酒气来源怒斥一声。这里面不包含任何询问的意思,事实用膝盖就能想出来。和很多稍有家底的人家一样,王子燕在家也会存些好酒,装饰着好看也备不时之需。这味道,米哈伊尔肯定把他的梦之蓝给拆了。
      米哈伊尔趴在桌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脸颊上飞起两朵娇羞的红云。他向他举杯:“子燕,来,我们干杯。”
      “干个鬼,都喝空了。”王子燕嫌恶地看了眼空掉的酒瓶,躲开对方的手想绕到桌子另一边。正要迈开步子,衣服被用力一拽,由于事前缺乏防备,整个人都被带倒到地上,附赠一个滚上来的感冒病人。
      王子燕扶额。他十分、非常地想骂人,也开始在脑海里准备一段不带脏字不少于一刻钟的攻击性演讲。此时他的脸已经黑得能吓跑世界上90%的人,米哈伊尔却不识时务地凑上前,还挂着友善的微笑:“子燕,我想和你说说话。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呢,你就不想听听我的真心话?”
      据王子燕所知,酒后吐真言其实未必,酒后乱说话倒是特别常见。“你还能有什么真心话跟我说?”他毫不领情,“你有几任女友和男友、对他们是什么想法,我以前从你的醉话里都知道了,你经常还是边哭边说。也就柏林我不太清楚——没办法,他在我之后嘛。”
      米哈伊尔被激了一下,厉声质问:“为什么总是提莱因哈特?他做错了什么?德国汉子多好啊,比你可靠多了!”
      王子燕一下不生气了。他忍笑忍到要内伤,说:“我随口一提,你紧张什么?行,别跟我耗了,啊?赶紧找你的德国汉子去,可爱的俄罗斯小妞。”
      “不行,我又不爱他。”
      “喂喂……”
      “但是我爱过你呀。你爱过我吗?”
      “废话。”
      “那就是承认了。我好开心。”
      “都过去时了别开心了。”
      “才不。”米哈伊尔发动无视大法,说的话也越发向胡言乱语发展,“我想起来一件事,跟现在有点像。我们的第一次……”
      “你适可而止啊。”王子燕望向天花板。好想,做掉他啊。
      “嗯你别误会,我没想在这里跟你来一发。”
      “就算想你也做不到好么。”
      “不过我有问题问你。昨天,你说答应我时对我满怀纯洁的爱情呢。那你到底是何时爱上我的,给个答案嘛~”
      什么你爱我我不爱你的,这种八点档小言剧的展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王子燕决意就算是病人也不能无限纵容对方,何况看米哈伊尔的发言,思路很清晰连贯性很强,根本没到喝多的程度,顶多是拿来壮胆说胡话。这人以前哭着自曝恋爱史的情况,可都是到了烂醉如泥才会出现,一瓶梦之蓝本来就不能把他怎样。
      手一勾脚一绊,电光火石间王子燕挣脱跳起,把还没认清状况的米哈伊尔甩到地板上。
      “唔……痛!”反应过来已经太迟了,米哈伊尔捂着撞到的后脑勺泫然欲泣。
      王子燕突然起了不太善良的念头,想见识一回米哈伊尔哭起来是什么光景。虽然正常人都不会把哭泣和这样一个高大又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男人联系起来,正因有难度才更值得人挑战。可惜机会只在瞬息间,眨眼就溜走了。米哈伊尔揉了揉眼角因撞击溢出的生理性水分,有点晕头转向地坐了起来。
      王子燕倚在桌边俯视他:“别闹了。老实交代,为什么偷喝我的酒?”
      呈现在米哈伊尔脸上的,是一种面对讯问人员拒不认错的犯罪嫌疑人的表情:“看小说看烦了,腻腻歪歪还全都是胡说八道。”
      “这与你喝酒有何关联?”
      “烦心所以要喝酒。”
      “幼稚……我说,你那周期病有没有好一点?看你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
      “可能好一点,可能还更坏了……我现在,更加不想见到伊万了。”
      “啥?”
      “没关系,这没有多严重。有一次我还特别想死,因为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他了。现在我至少不想永远见不到他。”
      “……你这样总不是个事儿啊!”王子燕沉吟一会儿,说,“让你总在家里不出门确实也不好,但是这几天污染太厉害了。这样吧,今天就算了,明天带你到室内场所转转。”
      米哈伊尔对外出的治疗效果并不怎么期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王子燕也没在征求他意见,自己哼哼两声就算答应了。
      “那么你回沙发好好呆着吧。小说看烦了就别看了。”王子燕走到沙发边,收拾散落在上面的几本书。
      “其实也不是全都很烦……”米哈伊尔迟疑地说,“有本诗集挺好的。”
      “哦。”王子燕抽出最薄的一本对他晃晃,“这本么?”
      “对。我喜欢里面的一段:‘凡是能开的花,全在开放;凡是能唱的鸟,全在歌唱’。如果有一天世界毁灭了,我们在奔赴极乐的一刻看到的一定是这样的景象。只有在那种时刻,它真实存在,而绝对不是人为编织的谎言。”
      “你啊……”王子燕望了眼窗外雾霾笼罩的北京城,“总在追求彼岸的事物。那些跟现实脱节太远的理想,你明明知道它们不可能在你的生活里实现。”
      “你不向往吗?你肯定向往过。”
      “有过,不代表要带着它们活,那样我迟早要被它们拖垮。理想的可爱在于它终究要死,它若不死,一定会变得非常丑陋。”
      米哈伊尔轻轻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即使是说出这种冷酷言辞的你,也一点不让人讨厌啊。”
      “很好。我们是友好城市啊,彼此的祖国也是战略合作伙伴,我也希望你能不讨厌我,最好还多一点喜欢我。”
      “……好啊。”米哈伊尔笑答,“我会努力。”
      这里,能开的花不会全都开放,能唱的鸟不会全都歌唱。生命是爱,世界是谎言。只是三番五次的碰壁之后,我还是可以从谎言的缝隙里触摸到爱的边角。那一刻我会相信我的生命就为了这些瞬间而存在,那一刻我会认定这让我绝望过的世界也依然充满希望。
      他看见王子燕也对他笑了一下,眼眸明亮且有着柔和的感情。然后他把诗集放回整理好的书堆最上方,抱着它们走进了书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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