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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妄言 ...


  •   幸福,即使是假象,它的甜蜜也值得人在往后灰暗的日子里一遍遍回忆。含在嘴里,反复咀嚼,直到彻底失去滋味,甚至嚼出苦涩嚼出腐臭,才能醒过来面对现实:你已经不再幸福,或者……你从未幸福过。
      不管怎么说,在与病床上的迪米特里·顿斯科伊、“弗拉基米尔大公”称号的所有者、他作为莫斯科公国永难忘记的君王作生死诀别时,米哈伊尔身负沉重的哀恸之际,又切实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感围绕着。原因无他,伊万就在他身边。他还活着,并且将继续与伊万一起活下去。
      脱脱迷失劫掠他的城池以后,突然赶来的伊万帮助他免于一死,然后对随后驰援的大公一行人说明了情况。“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请您立刻巩固您的城防,修复您的国土,把损失尽可能的挽回来。”他说话的时候,胸前靠着已经脱离危险但仍然气息微弱的米哈伊尔,后者蹭得他衣服上到处是斑斑血痕。一个矮小的孩童支撑着有他两倍高的少年,用稚嫩的嗓音对一国的大公呼来喝去,乍看是个很可笑的场景,但没人能笑得出来。“您的米哈伊尔受了很严重的伤,其余的话,我希望等他好点了再一起讨论。”
      医生们对他的伤势倍感惊讶,要是寻常人类,早就一命呜呼了。他们纷纷猜测是谁下的手,但米哈伊尔苏醒以后闭口不谈。
      他心里默默结了仇恨,因此生发出毁灭的意志,这些都不需要同别人分享。伊万知道,他知道,已经太足够了。
      他的恢复力惊人,一星期后就能坐起来,与人交谈许久也不会很累了。于是在他的寝室里,当着大公与他,伊万说出了“其余的话”:
      “我此前与诺夫哥罗德同住,是因为当时来自西部和北方的威胁要比鞑靼人更为迫切。蒙古人满足于主人的名号和丰厚的税收,实力也过于强横难以反抗;瑞典人和条顿们另有更大的野心,也较可能用武力对付回去。如今我在那里的任务已经结束,罗斯今后的命运还要由莫斯科背负。所以,尊敬的顿斯科伊,您千万不要因一次失败而丧气——您已经起了一个了不起的头,只要您的子孙继续坚持,您所梦想的一定会实现。”
      大公捋着他浓密的胡子说:“我更愿意它早一点在我手上完成,好为我的后代们减轻负担。”
      “恐怕那不行,大公。”伊万微笑,紫色眼瞳里跳动着壁炉里橘色的火,“我决不怀疑您的能力,只是——有些伟业,我们渴望在今世就完成,但天父会更希望循序渐进,而把我们叫到云端去注视子孙的成长。这样说您明白吗?”
      大公脸上的憾恨证明完全他明白了。对于正值壮年的他这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接受的结果,可他很快恢复到平常的样子,说:“看来我以后还是该专注内政。”
      “还有敲打梁赞和特维尔,别让他们跑到控制不住的地方。”
      “好。两位……我不在以后,恳请你们看管好我的子孙。”
      “当然。”伊万立即应道,辅以米哈伊尔在一旁重重的点头。
      六年后,莫斯科大公迪米特里病逝,时年39岁。遗嘱中,他未经金帐汗国的许可,将大公之位传给儿子瓦西里一世。
      其时蒙古人的注意力正放在高加索,罗斯诸国也无人敢质疑这个决定。年轻又聪慧的瓦西里在众人的欢呼里继位了。他和米哈伊尔、和伊万一样,都深深记住了父亲在遗嘱里叮咛的话。
      “莫斯科公国不用再向鞑靼人缴纳贡赋。终有一天,我们将取得独立……”
      米哈伊尔把遗嘱背得烂熟,夜深未眠,脑海中环绕的依然是这些话。适逢连续阴天,屋里黑灯瞎火,窗外乌云蔽月,一丝光都透不进来。风不吹,鸟不叫,整个都静得吓人。他在黑暗中念着遗嘱,念到第五遍,眼泪终于落下来。
      他在黑暗里独自流着泪。他不记得流了多少、多久,只相信迪米特里的在天之灵一定能看见自己对他无比的怀念。直到伊万敲门进来,他才胡乱抹干净泪水,点灯要下床去迎接这位突兀的访客。
      “你别下来。”伊万说着,拖着枕头爬到他床上。“我做了噩梦,很害怕,想和你一起睡觉。”
      “什么梦?”
      “坏人来了,基辅罗斯死掉……然后和姐姐和娜塔莎分开的梦。”
      他无言。很多时候,伊万会表现出和外貌相仿的童稚,而且和传闻中一样真的挺爱哭,此时话声里也带着一丝哭腔。米哈伊尔往床沿挪挪身,让伊万爬到靠墙的一边。伊万钻到被子里,很享受地发出一串鼻音,却没有要睡的意思,一双紫色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
      他撑着肘子半躺下去。“万尼亚?”他问,“还在想噩梦吗?”
      “没有……见到你就不想了。倒是,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能……看看吗?”
      “嗯……”米哈伊尔犹豫一下,解开衣襟,露出胸口那道仍有些狰狞的疤痕。
      伊万伸出手,指腹轻轻贴在疤痕上。他轻声问:“还疼吗?”
      “不疼了。”其实每逢湿冷季节还是疼,疼得不轻,但这种事没必要告诉伊万。
      “是吗……你可能没想到,六年前我找到你时,真的是吓坏了。还好你活下来了,还好……”
      “我死了,还会有一个新人格代替我。”
      “不一样。米沙,我想找的是你,除了你,谁都不想要。”出于靠近热源的本能,伊万又朝他这边蹭近几寸,“为了去找你,我没有跟阿纳托利(诺夫哥罗德)打招呼,就不告而别了。”
      伊万声音里透着愧疚。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只好说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不用担心,与我一起你总有一天会再见到他。”
      “当你把他吞并的时候?”
      “没错。”
      伊万咯咯笑了。“我喜欢你说话的语气。米沙,你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魅力的人——只要听过你说话,就会认为你真的能够做到。”
      “本来如此。你在这里,我就有能力办到这些事。”
      “可是……”伊万轻叹一声,“有我在这里,你会面临更多的危险。有些是别人带来的,有些是自己寻来的。萨莱害怕你,才如此对你。以后只会有更多害怕你的人……一定还会受很多伤,添上很多的疤。”
      “没关系。”他抓住伊万放在自己胸前的小手,按在伤疤与心脏的位置。“我们会胜利。然后,等和平到来的时候,这些伤就可以痊愈了。”
      “嗯……一切都会好的。”伊万应着,紧紧抱住他。接着又把他的头拉下来,像亲密的小动物一样,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地蹭了蹭。接着两个人都笑了。
      “米沙,我好喜欢你……只有你,绝对不会背叛我,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了。”
      “是的——我绝对不会背叛你。”他把男孩瘦小的身躯抱在怀里,恍如握住了整个世界。我誓言成为你的剑与盾,为你加上用黄金浇铸的冠冕。你之外,还有什么能值得我看一眼吗?除了你,我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周六日王子燕没有额外工作,鉴于室外空气污染指数仍居高不下,出门实在没什么看头,就陪米哈伊尔一起宅在家里。又由于他昨晚小小调戏了一下米哈伊尔心情不错,也就没有再拿外卖糊弄一日三餐,做得比较简单,但好歹换了口味。
      在床上装死装了三天的米哈伊尔精神好了些,于是把白天的活动阵地从客房大床转移到客厅沙发。不过姿势还是跟没有骨头一样软趴趴的,翻翻小说,看看电视,眼睛累了就趴下睡一会儿。王子燕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同样很百无聊赖地手上打着围巾,眼睛时而抬起来看一眼电视。
      某地方台的肥皂剧结束了,米哈伊尔按动遥控器换到新闻台。
      “今日北京时间凌晨X点,叙利亚反对派与政府军在X市附近交火,冲突造成X人死亡X人受伤。X国总统呼吁冲突双方……”
      王子燕劈手夺过遥控器,频道跳转到音乐台,女高音正在激情澎湃地歌颂祖国大好河山。
      “你……你抢我遥控器!”如在平时米哈伊尔这一声指责应该十分的掷地有声,可惜他还没恢复,在女高音饱满的肺活量背景下,这一声显得很无力:“你个坏人!”
      王子燕果然没受到任何震慑,都懒得看他:“本来就是我的。”
      “连个新闻都不让看,你这是对待客人的态度吗?”
      王子燕万分后悔没把他扔在宾馆自生自灭,自己怎么会突发奇想带他来家里呢?“那是为你好。整天上班就是这些东西打交道,回家再看都能吐了。你还是为这事跟你的祖国大人闹了脾气,叫你少想点乱七八糟的,你想干嘛,自找罪受?”
      “我没这么无聊——”
      “你就是这么无聊。你的自虐倾向又不是第一次暴露,不要狡辩了,乖乖投降吧。”赶在对方反驳前,王子燕又送上一记重击,“你这么无聊的人居然还有人喜欢,本国的仰慕首都还能理解,外国的出于什么心理,太不可思议了。我算看走了眼,可其他人是为什么……”他对天长叹,“人啊!总是被外表蒙蔽,不愧为愚蠢的生物。”
      “喂喂过分了吧!谁喜欢我还用你管?……等等,”米哈伊尔眯起眼睛,心中升起很不妙的预感,“你误会了什么?我还是比较洁身自好的,不会随便跟外国人有那方面往来。”
      “是吗?”王子燕笑了一声,表情十分和蔼,“你跟柏林那点破事,以为我不知道?”
      米哈伊尔先吃一惊,转念一想对方知道也在情理中,正色再正色总算没把失态写在脸上。
      “你知道的跟事实肯定有偏差。”他严正指出,“首先,他不喜欢我。再次,我也不喜欢他。最关键的,我那时候已经跟你没关系了啊?还是你先甩的我,你这副狰狞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王子燕低下头去,气定神闲地继续打围巾。好一会儿,他才悠悠道:“没什么意思。我在想,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竟然还能勾搭到一起,你的自控力真是可悲。”
      “你好意思说。”米哈伊尔怒,“你无情无义抛弃了我,那段时间要操持的烦心事又多,我找个心理宣泄点都不行?”
      “对,我也觉得我挺无情无义。就是我不太能理解,你要发泄,就非要通过与性有关的方式?为此要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你就没有做过类似的事?”电视上女高音已经演唱完毕,换上一曲凄婉动人的小提琴协奏曲。米哈伊尔忽然悲从中来。自从20多年前的一次长谈打了点擦边球后,他再也没和对方聊过个人感情方面的话题。无意中提起了,才发现谈论它很难风轻云淡。“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报,那还不如找一个没有瓜葛、却有一点共鸣的人,互相取暖,分开也不会受伤害。子燕,你和我不一样,你从来不缺少温暖,就算身处逆境总有人扶一把你,王耀也待你很好,你的底气很足……”
      “也许吧。从这个意义上我确实比你活得幸福很多。但是我依然没明白,我甩了你和你去找柏林,这两者间的因果联系。”
      “你明白。当年我说想和你在一起,你犹豫了很久。我以为你是为客观因素犹豫,现在想,至少在那个时候,你还根本没有爱上我,却还是答应了。你分明做了类似的事,还能不明白?”
      “你想多了。”王子燕冷笑,“我当时对你满怀纯洁的爱情。”
      空气霎时凝结。
      越需要说话的时候越找不到话可以说。米哈伊尔奋力想揭穿他的戏言,王子燕则根本不理会,掏手机看了眼短信。“临时有点事儿,你忙着,晚饭前我会回来的。”他连声再见都省了,拎起刚织好的围巾往脖子上很豪迈地一甩,出门了。
      关门声回荡在厅里。米哈伊尔无端想起昨天从东城手机上听到的,一只奇怪的网络歌曲。
      我深深地爱着你
      你却爱着一个SB
      SB却不爱你
      你比SB还SB
      呜~呜~呜~
      还给SB织毛衣
      “骗子……”
      他深吸气,把电视关了,回去翻从王子燕书架拖下来的积了灰似乎很久没动的小说。虽说首都们的演技都是影帝级别,不过能做到王子燕这样的,绝对屈指可数。
      书翻开读到一句话:“我的爱人,我卖身了。这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牺牲,因为人间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西,对我来说纯粹是空洞的概念:我的身体只属于你一个人,既然你不爱我,那么我的身怎么着了我也觉得无所谓。”
      胡说八道,他心想,自己要做婊【】子非拿感情去粉饰,这是病。不过由此看来,他也病过几次,还病得不轻。
      他想起有一次,两人约好到郊外出游。那天下了雨,没去成。他很失望,不过当晚上风荡开乌云,月亮探出头来的时候,他觉得那场景特别美,叫来王子燕一起看。月亮光滑又皎洁,像雪姑娘的脸庞。他的失望也随乌云一起散尽,变得愉快起来,因为看王子燕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定也欣赏到了其中的美。
      他有点触景生情,说:“人的美好的感情,要是能像月光一样,不管阴晴圆缺总不会因此消失,世事会比现在圆满很多。”
      “嗯。不过我觉得人的感情也不是全然不可控,比如——”
      “比如?”
      “这种事情还是别说得太露骨。”对方笑,“你知道,对吧?”
      不仅是个骗子,还可恨之极。

      瓦西里一世之后,莫斯科公国更加变作一把尖刀。
      1400年,进击到伏尔加河流域,占领大保加尔城;
      1408年,与立陶宛签订协议,许多西边边陲小国背弃立陶宛而投靠莫斯科;
      1465年,在伊凡三世任上停止向金帐汗国交纳“礼物”,并两次击退蒙古讨伐军;
      1472年,迎娶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索菲亚,引入双头鹰徽记;
      1480年,第三次击退蒙古远征军,实现完全的独立。
      周围公国也一个个被他兼并而去。诺夫哥罗德公国眼见此景,意欲投靠立陶宛以求生存,却没有得到普通民众的支持。在舍隆河畔的关键一战里,他们的大主教团拒绝与莫斯科作战,从而有大量领土和赔款被莫斯科掠夺而去。七年过后,当诺夫哥罗德再次向立陶宛求援,米哈伊尔随伊凡三世的军队迅速出动,将敌军层层包围。
      立陶宛的援助没到,诺夫哥罗德军中一片混乱。最后他们不战而降,阿纳托利走出队伍,神情虽有恍惚却依然高傲。他来到伊万跟前,跪下去吻了他的手。
      “这些年……”阿纳托利望着伊万,说,“您原来去了莫斯科。”
      伊万说:“这很明显,不是吗?”
      “是很明显,但只有看到您,我才能放心,这些争斗总算可以画休止符了。”阿纳托利站起来转向米哈伊尔,“我是臣服于他,不是臣服于你。”
      “无所谓。”米哈伊尔答。
      伊万笑道:“他和我共享一切荣辱。”
      随后的特维尔、梁赞……慑服他们更没有用上多少武力。此时金帐汗国已经四分五裂成多个汗国,构不成威胁了。他们不仅摆脱了蒙古人的统治,也开始把“全罗斯的君主”挂在嘴边。又由于索菲亚将拜占庭末代的血脉带入王室,伊凡三世将拜占庭的双头鹰添加到自己家族的圣乔治标识上。
      “我们的第三罗马,你会比历史上所有的帝都更加伟大。”伊凡三世满面春风地对米哈伊尔说道。他听着伊凡三世的夸赞,莫名有点心慌。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好感和期待,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匆匆谢过,意外发现伊万在门外等他。
      伊万表情异常严肃。这些年他长高了一些,但外表看去仍是个孩子。虽然重大议事和战役他都会参与,日常琐事仍多由米哈伊尔应付。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外面玩的。
      他问:“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你愿意陪我到立陶宛边境走一趟吗?”
      他们出走时只带了一个卫队,没有惊动大公——不对,他已经自称为沙皇了。伊万的动机说来很简单,对立陶宛大公国的人格代表托里斯·罗利纳提斯,他一直抱有相当的好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通过基辅罗斯认识了托里斯,蒙古入侵以后这男人接走了他的姐妹,虽然导致三人无法相见,但也确实保护了她们免受侵犯。伊万念念不忘要与他交朋友,即使现在围绕基辅等地的归属,两国冲突不断,伊万认为只要自己先出面表个姿态,好好沟通,问题可以和平解决。
      “然后我们就能成为真正的朋友了。”伊万高兴地说着,晃晃小脑袋,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里。
      米哈伊尔对托里斯却没什么好感。立陶宛,无论跟异族征服者还是同族的公国,似乎总是站在自己敌人的一边。至于他性格是不是很温和,人品是不是高尚且富有骑士精神,这些都不是他的关注点。对于此行成败,他心里存在担忧。
      但伊万问了他,他怎能不去?自己有责任保护他,而托里斯——但愿那男人如传言中一样品格高尚罢。
      立陶宛方面接到消息,两批人马得以在边境线相见。
      跟在褐发骑士身后的阿尔洛夫斯卡娅姐妹远远就望见了他们。她们流下感激的泪水,拼命朝伊万挥手,伊万也又跳又叫地回应她们。托里斯似乎也被他们欢快的情绪感染,微笑着让两姐妹留在原地,自己驱马上前。
      米哈伊尔默默退到卫队里。别人一眼看到他,反映出的总是“莫名其妙就强大起来对别人要么击溃要么镇压的莫斯科”,这形象太不友善,谈判环节还是交给伊万自己处理吧。
      “托里斯!”伊万倾身急切地比划着,生怕对方感受不到他的喜悦,“我自由了!我把蒙古人赶走了!……你看!”
      托里斯点头。他开口,声音清晰、明亮,彬彬有礼:“恭喜你,布拉金斯基。我记得200年前你还自由的时候,只是基辅罗斯牵着的一个小不点。现在重获自由,你会更迅速地长高的。”
      “嗯!”伊万兴高采烈地回应,“蒙古走了,姐姐和娜塔莎也很开心吧?”
      “当然,她们听说的时候都迫不及待地想见你。你能赶跑蒙古真是太了不起了……金帐汗国不在了,条顿骑士团也安分下来,以后,我们都能生活在一个和平的欧洲里了。”
      伊万笑了,很有些孩子气的羞涩和纯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啊!你保护了我的姐妹,这份恩情我永远会记得。”
      褐发骑士表现得很慷慨:“这是我应该做的。以后需要帮忙,也请直说。”
      米哈伊尔观察着这表面一团的和气,隐隐感到不对味。他看向托里斯平和的神色,总怀疑对方察觉出了什么,有了警惕心。
      伊万还在连说带比划。“那我就说了哦!首先,我的领土已经很大,往东边能到达好远的山,不比托里斯你的小了呢!”他把手臂张得很开,“然后,我也已经很强了,金帐汗国分裂出来的家伙都不敢惹我,我强到能守住这些领土了!”他举起胳膊以示强壮,“虽然我还没什么钱……”他有点紧张,看看身上有了比较才发现差距的衣服,复而振作,“但是只要不再有奇奇怪怪的人烧我的房子,要我交税,大家努力工作,很快会富起来的!”
      托里斯微微歪下头。“那么,布拉金斯基……”这次米哈伊尔确定了他的猜想。声音比表情更难骗人,对方已经警惕了,“你想让我帮什么忙呢?”
      “是这样的!我已经自由,也可以养活我的姐妹了。谢谢你替我保护她们,你可以……把她们,斯摩棱斯克,还有基辅的土地……还给我了吧?”
      忽然出现了长久的沉寂。托里斯脸上的疑惑扩大了一圈。像是听到了无法理解的外语,他打破沉寂时,依旧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那个,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伊万坚定地回答。米哈伊尔注意到,他的手一直在摩挲腰侧的剑柄,谈话开始就从未离开过。
      “我想其中有个小误会。”托里斯仍然在勉强微笑。“对当前事态,你的认识有点偏了。”
      “咦?姐姐和娜塔莎都是和我同一血脉的家人,托里斯认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不对吗?”
      “对,这当然对。但是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伊万,很早的时候我就好几次要求你住到我家,我知道你害怕蒙古才没答应。现在我们的障碍已经消失了,你应该到我家来和你的姐妹团聚——而不是相反。”
      伊万脸上的喜悦全飞走了。他猛然低下头去,肩胛微微颤抖。
      完了。米哈伊尔心想。不知怎么,他一点不意外。
      “伊万,你别激动,好好听我说。据说你近一百年都跟莫斯科呆在一起,这决定不是非常明智。”托里斯说着,突然把目光投向伊万身后的卫队,和米哈伊尔的撞个正着。错不了,那是国家对国家的敌意。“他也许很擅长战斗,其他能力也不差,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别的国家和平相处,还把他的任性无知传染给了你。你看,伊万,我和你的姐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经两百年,比你和她们一起的时间长多了。我和她们也早就成了家人,不应该再分开了。斯摩棱斯克是我的,也习惯了我的统治;基辅呢,你姐姐早就承认我对那片土地拥有的权利。作为国家我有更丰富的经验,无论哪方面看,我都是基辅罗斯正统的继承人。对你,我也敞开怀抱欢迎你回来,因为我重视你,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等你回来,我会为你们重建基辅罗斯,让你们一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对了,你见过新基辅的人格化身吗?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还依稀记得几件以前的事……”
      “够了。”伊万抬起头。
      “够了,”他一字一顿,“我对那个小女孩不感兴趣。她又没有‘国格’,永远不可能有。”
      米哈伊尔忍住把伊万拉回来的冲动。
      “重建基辅罗斯?你竟然说得出口?基辅罗斯死于蒙古之手,难道你们就没有推波助澜?我分明记得他倒下,然后你们蜂拥而上,把他分尸了咽到肚里。你又背弃拜占庭的教诲,任由异教徒占领罗斯的圣城,我们本该携手对抗东方来的野蛮种族,你却和他们结盟,用你的爪牙一次次掠走基辅罗斯仅存的遗产。就这样,你还有什么资格号称基辅罗斯的继承者?而现在,你还要夺走我的姐妹,让我和她们不得团聚。你还要我再次沦为奴仆,匍匐在地上为你数银币。你还侮辱——”伊万拧身从卫队里拖出米哈伊尔,力道之强横让米哈伊尔脑中一片空白,“我的第三罗马,说他任性无知,教坏了我?”
      托里斯蹙眉,没有发声,似乎已意识到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你强占基辅,是要把我与我的姐妹们连根拔起!你却装扮得和蔼可亲,向我许诺根本不存在的美好生活?上帝作证,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万分!”
      伊万拔剑出鞘,锐利剑刃直指向对面骑士的胸膛。他不再掩饰声音里狂怒的情绪,这希望破碎后的绝望里饱含着初生的黑夜一般原始的暴戾与残忍,它们不针对米哈伊尔,却使他膝盖颤抖,险些跪下。
      基辅罗斯。在他倒下以后的黑暗时代里,在罗斯的土地上,无数人言必称他的名字,犹如一道能赐予神力的咒语。他们虔诚,是为了这名字里的力量。这许许多多的虔诚堆积起来,放到伊万·布拉金斯基跟前,却都不堪一击。
      米哈伊尔发觉,他还很不了解伊万。这样对基辅罗斯源自骨与血里的认同,由此生发出的恨意与决心,洪水不能熄灭,暴风不能摇撼。
      “我恨你!”
      伊万大声宣布。
      “把我的姐妹还给我!”
      “把基辅罗斯还给我!”
      “把我的家,我的起源,我的信仰,我的未来——还给我!”
      他试图攻击托里斯,这当然没有办到。和米哈伊尔不同,托里斯没有被这些话震住。他只是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伊万,说:“你太陶醉于对蒙古的胜利,变得狂妄自大了。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我们之间并非只有战争一途。”
      伊万摇头,他眼中只剩对窃取自己东西的陌生人的仇视:“除非你归还基辅,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你不想被我彻底粉碎到跪在地上恳求原谅,还来得及。”
      托里斯只把它当做孩童不自量力的妄言。他表示遗憾,冷淡地道别,带着阿尔洛夫斯卡娅姐妹回去了。
      他走了,伊万的怒火也暂时平息。两人沉默着踏上归途,回到克里姆林宫迎来的是沙皇的怒火:他们擅自离宫,还和立陶宛搞坏了关系,简直不可饶恕。
      君主们对这些人格化身已经没有新鲜感了。的确,他们通晓贵族的礼仪,有一些高雅的趣味,偶尔能发出令人惊叹的远见卓识;但他们也会像最卑贱的草民一样哭哭啼啼,见识短浅,头脑发热的时候让人想用鞭子抽死他们。
      沙皇也这么做了。他喝退大臣和侍从,命令伊万站到空荡荡的宫殿中央,取出了马鞭。
      “啪!”
      他只挨了一下,贴在门上听声的米哈伊尔就受不住了。他冲进来,跪在伊万前面,沙皇脚下,乞求他宽恕这一回。他说得声泪俱下,伊万却毫不做声,维持着托里斯离开以后一路的阴沉脸色一动不动,放任手臂上的旧伤被鞭子撕开,流出血水。
      “他是主谋,你也犯了罪,但我不想连你一起打。”沙皇说,“听懂了就滚开。”
      “不。”米哈伊尔把伊万拉到怀里。
      我许诺成为你的盾,该派上用场了。
      鞭子又落下来,比刚才更野蛮,更凶狠,不停变幻着角度,在空中飞舞的轨迹犹如一张艺术画令人膜拜。米哈伊尔护得再紧,总有几鞭扫到怀里的人。而伊万呢,还是原来的阴沉表情,嘴角都不动一下。
      可想而知,米哈伊尔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过当他痛晕过去的时候沙皇总算没把他淋醒了再打。他之后发了高烧,整整两个月里都昏昏沉沉,差点烂在床上。
      总算有一天傍晚他睡醒时,见到伊万站在床前,神情已经和平时一样了,不再看谁都一副狠戾的样子。
      他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伊万好像想抱住他,又怕碰到他伤口,最后抓着他的手痛哭失声。
      他能下地之后,伊万开始越来越多的分走他的工作。沙皇爱我,因为我是他们的财产。你爱我,却没有任何条件。伊万如此说着,让他清闲了一段日子。
      这时伊万只差了他半头,俨然是个身板结实的少年人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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