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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心脏 ...


  •   胜不骄,败不馁。诸如此类训诫性的格言,对于米哈伊尔这类久经沙场之人,并不需要时刻牢记心间。他亲历的胜负早已多得数不过来,已经很难为一场战役的成败动上很大情绪了。因此,在库利科沃原野赢得这场史无前例对蒙古军队的大胜之后,开个庆功宴,借酒撒个欢,对其他公国该怀柔的怀柔该恐吓的恐吓,接下来的日子,组织生产,巩固防御,他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当然,他的确非常高兴——几乎是打从记事以来头一次这样高兴。从一个边陲小城一步一个脚印,变成了罗斯诸国众望所归的领导者,他怎能不高兴?他开始渐渐明白人们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渐渐懂得用行动去挑起他过去未曾想象的重担。负担固然沉重,可对于愿意扛起它的人,沉重也是一种幸福。
      一直与他的成长严重脱节的情感机制也觉醒了。驱逐外族、迎回伊万、统一俄罗斯,不再只是一项使命。他在这个目标上倾注热情与心力,愈加主动地将它纳入到自己的人生中去。好似从深海里一点点上浮,海水里透入光线,不再是一团无法分辨的黑暗。他的世界里泼进了色彩,尽管还是粗糙模糊、未经雕琢的色彩。
      “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这两年,我觉得你……”迪米特里大公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投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变得快乐了。”
      他低了一下头,以表敬意:“您说得没错。有能的君主就是我快乐的来源。”
      “我统治莫斯科20多年,这么说,是这两年才变得能干起来喽?”迪米特里哈哈大笑。米哈伊尔跟着他笑,然后后背被重重拍了两下。“好好守城。被包围了也不要紧,我会及时领军回来救你们的。如果占据上风,也不必跟蒙古人拼得鱼死网破——他们的心理优势已经失掉了,对他们态度温和一些,以后可能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遵命。”
      交待完这些话,迪米特里就被他的贵族骑兵队簇拥着,到北方去召集封臣的军队了。道路上起着雾,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白色的混沌,和着嗒嗒的马蹄声消失了。米哈伊尔收回视线,登上城墙,安排守城部队的部署。
      这是在顿河左岸的血战仅仅两年之后。金帐汗国的大汗脱脱迷失带着大军卷土重来,待莫斯科公国的侦察队发现敌人的行踪时,已经来不及将他们阻击在外围了。
      剩下的,只有拒城而守。
      敌人恢复元气的速度这么快,米哈伊尔在惊讶之余,还谈不上慌张。守城战他有丰富的经验,手上的军队虽然不多,要拖住蒙古人撑到大公回援问题不大。他相信他的大公能及时回来,也相信他的部队能坚持到底。
      结果比他预想还要好一点。敌军只能包围在城下,屡次进攻都被打退,到后来反而是他们先露出了疲态。又一次击退敌人后的次日清晨,米哈伊尔和守备长官登上城垛俯瞰城外,脱脱迷失的部队明显减损了很多。一部分战死了,其他的大概是逃了。
      他们正观察着敌方营地的动向,营地里出来一人,来到紧闭的城门前,高声叫嚷起来。
      “他说什么?”守备官不通蒙语,转头问他。
      米哈伊尔没专门学过蒙语,说得也不怎么好,当蹩脚的翻译还是可以的:“他说脱脱迷失大汗考虑欠周,一时糊涂才来攻打我城,现在已经见识到我方的实力根本不需迪米特里大公救援就能把他们赶走。请我们原谅他们的冒犯,他们很快就撤回国,就是望我们能满足大汗一个小小的愿望。”
      “愿望?”
      这时传令官退下去,一个衣饰华贵的男人带着几个军士走上前来。
      脱脱迷失!
      看到他的脸,米哈伊尔想都没想,反射性地张弓搭箭。迫于环境,步弓骑他是样样皆通,他最擅长的始终还是弓箭。他本来就是在森林里成长起来的孩子,森林帮助他躲过多次劫难,也教会他最初的游猎之术。
      弓弦拉满,毫无颤动,他整个人似与弓箭成了一体,眼睛则牢牢盯着下面的人。
      他太知道如何使用手中的精灵取人性命了。
      这样的全神贯注只维持了两秒。守备长官的手搭上他臂铠,摇了摇头。
      米哈伊尔顺从地放下了弓。他只是见到敌方大将,本能地摆出射杀姿势,没有真下手的打算。一来这不是他的身份能允许做出来的事情,二来他们还要和蒙古人长期相处下去,一箭射出去除了激化事态没有任何好处。
      他们听见大汗陈述起他“小小的愿望”,洪亮的嗓音回荡在门前:“我族已经很多年没参观过莫斯科城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莫斯科城下,得见你们雄伟的城墙和骁勇的兵士,在我这几天不自量力的进攻后,我更醒悟到这座英雄之城拥有的无上力量。马麦汗败于你们之手,实乃天意所致。愿金帐汗国与莫斯科公国从此结为兄弟,再也不要起无谓的争执了。请你们原谅我的鲁莽!”
      守备长官说:“只要你退兵,我们可以原谅你。你的愿望还没讲吧?”
      “我们马上就退兵。不过在此之前,能否准许我进入城里小小参观一圈呢?听闻六年前,克里姆林宫已经用砖石取代了原来木制的墙壁,人人都说它非常地雄丽。既然来到这里,我实在很想饱一次眼福。除开今天,我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这……”
      “我只会带少量侍从入城,绝不威胁你们的安全。我向长生天起誓,我的话里绝无一丝虚假!如果有,长生天不会放过我的。”
      守备长官看向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犹豫一小下,说:“让他们大部队退后,再打开城门。”
      这些异教徒虽然惯于杀戮,对他们自己的神明还是相当尊敬的。他们相信语言有魔力,会全力守住自己的誓言。就算有个万一,就凭敌军这些天的折损后残余的兵力,也占不到他们多大便宜。所以米哈伊尔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而已。
      他心底恨不得把蒙古人赶得越远越好,但双方的力量还没有严重倾斜,他需要金帐汗国承认他为全罗斯的领导者,以便维持和扩大对周围国家的威信。迪米特里大公离开前交待的话也是这个意思。
      城门洞开,脱脱迷失面带友善的笑容,带着他的随从们进来了。
      五秒钟后,城门卫兵连喊声都没有发出便命丧刀下。他们颈动脉里喷出的血飞溅到青色的城墙上,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上面镶着两颗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饭桌上,王子燕和东城欢快地聊着天。
      两人一口京片子,在米哈伊尔耳蜗里嗡嗡响成一片衔接完美的儿化音。他寂寞地吃着饭,喝着汤,时而扯过餐巾纸擤一下鼻子,完全没听清楚两人不断跳转的话题重心何在。
      一顿饭快完了,东城戳一戳王子燕:“诶哥你看,红菜汤已经见底了。”
      “这就见底了?”王子燕一惊,转向米哈伊尔,“你喝完的?”
      米哈伊尔用哀怨的目光回应他。
      “好像锅里还有一点剩的,东城你帮他盛吧。饭不够的话再加一碗?”
      “凭什么要我盛啊?”东城抗议,“我也是客人。”
      “你是晚辈。”王子燕横他一眼。
      “那个……”米哈伊尔小声的说,“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
      东城感激地看着外国友人。
      接着王子燕冷酷的声音响起:“行,那就不盛了。米哈伊尔,你休息。东城,去洗碗,顺便把厨房的地擦一下。”
      而后发呆的干苦力的看电视的三个人互不干扰地度过了晚上时间。10点多米哈伊尔回到床上,刚刚掀起被子就见王子燕穿着睡衣搭着毛巾,一声招呼不打就大摇大摆晃进客房里,坐在床边上。
      他侧对着他,说:“想家了吗?一个红菜汤而已,我又没有做别的俄式菜。”
      米哈伊尔默默抱着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圆球,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希望我早点滚蛋么。”
      “我是说早点治好你,又没说早点赶走你。年末压力比较大,每天回来看见家里有个人能说话挺好的。虽说不能让病人承担家务活,只要你不吵不闹,会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上厕所,上完了还会自己冲……”
      敢情你把我当宠物了啊。米哈伊尔欲哭无泪,心知口头上跟对方斗法十有八九占不到便宜,只好悲愤地扭过脸去。
      才扭过去,就被一根手指轻轻抬着下巴挑回来。王子燕忍着笑,说:“生气了?”
      “……”哀怨的目光更加强烈。
      “别生气啊,我是认真的,只要你做到这几点就够了。你这人,不威胁到他人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可爱的。”王子燕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揩着半湿的头发。他头发比较长,动作间有一缕扫过米哈伊尔的脸颊,留下一星水痕,痒丝丝的。
      唔,这个样子还是有一点点迷人的——只是一点点,米哈伊尔想。要在50多年前,这般的气氛,这么近的距离,怎可能还在你一句我一句无比纯情地聊天。
      也不尽然。那个时候面对对方的大多数时候,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纯洁高尚的感情,甚至有一丝敬畏。这一丝敬畏造成他对他倾慕的来源,同时也给了他极大的不安定感。对方说的话,表达的情感,好像全都是真的,又好像全都有所保留。走到最后一步,这份不安终于有了印证,只是自己没有早点重视起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重视?他直觉自己没有做过亏待对方的事,从他个人立场上能给的,他几乎都给出去了。他本不太会照顾别人的情绪,却在这段关系里差不多尽了全力。王子燕对他当然也挺好的——好到跟他一句商量都没有,就给他们的关系画上了休止符。
      现在呢,这个人表面待他不错,却在关心的假象下拐弯抹角地侮辱他的智商和情商。米哈伊尔越想越悲愤。他兼有理智和神经质的一面,自哀自怜的情结一旦起了头,就一发而不可收了。上次的不愉快,上上次的不顺心,一股脑儿都涌上心头。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泥里滚打的童年,和各种敌人打得一脸血的少年,大起大落如坐云霄飞车的青年,和所谓的兄弟姐妹们还有伊万那位大魔头的种种纠葛,如同过电影在脑中疾走了一遍,然后滴下两行清泪:自己是这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城),没有之一。
      他把鼻涕纸揉成一团,弹到废纸篓里,说:“我没生气。”
      “是吗?我看你这两天睡得少了,倒总是发呆,想什么呢?”
      “回忆你所不知道的我的峥嵘岁月。”
      “哦,怪不得总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王子燕笑,“你还是在想伊万吧?”
      米哈伊尔震惊了。这就是年龄阅历的差距吗?能不能别这么准!
      “唉……”既然猜中了,就不用无谓的遮掩。“我在思考,为什么我跟他本该是十分和谐、齐头并进的关系,却走到今天这一步。公事上还没有大碍,私下相处……总有哪里怪怪的,这次还吵架了。”
      “因为你分不清主次位置啊。”
      “你是说都是我的错吗?”
      “不,伊万也有责任。”王子燕放下毛巾,把头发拢到背后去,颇为认真地看过来,“有些话只能说一次。伊万意识到你不安分,却没有在尽量早的、对双方关系不会构成很大伤害的时候点醒你,这是他的错。但是,说白了,是那个时候的伊万不够强大,不足以对你形成压倒性的震慑力。”
      米哈伊尔很严肃地想了一下,说:“你觉得王耀比万尼亚强了?”
      “必须的。就算是分裂时期,我们中也没人敢有你那样的心思。不过国情不同嘛。”
      “……”被教育的人无语望天。
      “其实,他那样对我也没有错……”米哈伊尔说,“一个国家怎么能允许城市来挑战自己的权威?确实,我在自作自受。”
      “但是他也有错,他不该在那个时间出现在我面前……”
      他让我那么爱他,我才会因他受那么深的伤。
      却偏偏没让我意识到……那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感情,没有别的。

      城市里四处燃起熊熊烈火,城外的敌军突然膨胀了几倍,那些被他们以为是逃走了的士兵带着援军蜂拥而至,从来不及关闭的城门冲入城内。
      黑烟滚滚,血气扑鼻。米哈伊尔射空了箭袋,从城墙阶梯冲下来的途中被敌人包围,而后脑后一个钝器的击打让他失去了知觉。
      他没有昏迷多久,就被呛醒了。当时他被两个金帐汗国的士兵架着胳膊,一边被呛得不停咳嗽一边被甩到内城教堂刚修缮过的石砖地上。
      士兵们扔过他就出门了。教堂里只有一个少年,背负双手面向最深处的圣像,一声不响地在思索着什么。米哈伊尔后脑一阵阵地疼,左小腿流着血似乎砍到了骨头,挣扎好几次才站起来一点,脚一软,又屈辱地跌回地上。
      少年听见他摔在地上啪一下的响声,才回身看他,唇角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萨莱……”
      米哈伊尔咬牙切齿。金帐汗国的首都就混在军中,说明他们对这次出征很重视,不管杀到人还是抢到钱,是一定要取得成果的。萨莱却到事成之时才露出脸,昭告他的存在……这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骗局!
      “莫斯科,你好像又长高了呀。”萨莱唇边的笑意慢慢扩散,随后一脚踩在他手上,碾了一碾。“我很羡慕呢,这些年我都没怎么长。”
      米哈伊尔挤出一个冷笑:“可以想见。”
      “多年不见,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了?”萨莱也不怒,“也是呢,两年前被你们赢了一把以后,是不是不光没把我放在眼里,你还觉得能骑到那位大人头上去了?”
      “不行吗?金帐汗国的命数已经快没了。要不是你们使诈……”
      萨莱一耳光扇过来,他的头撞在地砖上,嘴角也溢出了血。“你想的也太美了。”萨莱半蹲下来,从皮带上抽出一把匕首,柄上雕工十分精细,近看竟是一副狩猎图景。“你要是强过我们,就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我们成功破城了。你倒是告诉我,是谁的城在被焚烧,是谁的市民在哭爹喊娘,是谁的士兵带着一身血窟窿死掉,又是谁——”
      米哈伊尔望着那匕首,愤怒好像千万条虫沿着脊椎往上爬,上升,蔓延,不可遏制。他张口朝萨莱的手咬过去。
      萨莱略有惊讶地叫了一声,反手将刀鞘一甩,砸在他脸上。这一砸就起不来了,米哈伊尔头痛欲裂,还被萨莱两根手指强按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又是谁——”脖子被人卡住,“趴在我脚前,还妄想做垂死挣扎呀?”
      萨莱揪着他颈子,把他上半身强行拽起来摁在墙壁上,匕首出鞘,刀锋抵在他脸颊上,划过一道细细的血痕。他感觉不到痛,只有满心的绝望。
      这一次……他反抗不了。来不及了。
      “萨莱……”他睁开眼,急促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这一仗你们已经赢了,放我们一条退路好不好?能烧的你们都烧了,能抢的你们都抢了。剩下的人你们杀了也是浪费力气,给我多留几个活的,行么?”
      萨莱不可思议地端详他的脸:“你在跟我谈条件?你能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大公还在外面征兵,没受这里殃及……我们两国还需长期相处下去,你们做事,总要从长计议。”
      萨莱稍作思考,顿悟:“你提醒我了!我记得你以前多乖啊,我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近些年不知着了什么魔,一会儿质疑我们授予大公的决定,一会儿嫌这个税多那个要求太高,接着干脆就造反了。要是放任你继续下去,可不太好啊?”
      他一边说,一边匕首向下滑到了胸口。
      “必须给你个教训。你要记住,谁才是你的主人。”
      匕首刺破衣裳,贴上皮肤。
      仿佛未卜先知,米哈伊尔惊恐地仰起头。天花板在旋转,旋转……
      “啊啊啊啊啊——!”
      天花板不再旋转。连带上面的天使们一起,它坠入一片赤红汪洋。
      “求求你,放过我。”每吐出一字都带来足以让他晕死过去的刺痛,切入肌肤,直捣心脏。“这样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他无力地摇着头,浑身发抖。
      萨莱不说话,只把匕首对着他心脏,更加用力地往他胸膛里插。
      很快他就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萨莱切入的角度很高明,没有伤到一条动脉,于是血只是哗啦啦从他胸前涌出来,以一种不疾不徐的悠闲姿态流泻到地上。
      深入到一定程度,萨莱就不再继续了。就在米哈伊尔以为这种酷刑要结束的时候,对方抓起他的手,塞进了胸前的伤口里。
      他的手指破开自己的血肉,摸到了自己的心脏,滚烫的,恐惧的,虚弱而急速地跳动的,被利器的侧面抵住的心脏。
      “我不会戳烂你的心脏。”萨莱的声音恍恍惚惚从上方飘来,“就让你感觉一下。据说你一向生命力很强,放火屠城都是小意思,我留你一颗完好的心脏,就算做个人情吧。”
      “……”
      “你看,你的心还跳得挺厉害嘛——生命这么可贵,为什么不明智一点?以后再不听话,会比这疼很多的。你,”萨莱停顿好一阵,慢慢把匕首往外拔出,“自己掂量。”
      匕首刚一离开,胸前便喷出一股细细的血柱。萨莱手一放开,米哈伊尔失去支撑的身体就倾回地上。他还睁着眼,只是眼睛已经对不准焦距,看到哪儿都是模糊一片。
      鲜血从他身下扩散,与身上其他伤口流出的血汇集到一处,晕开一汪明晃晃的湖泊。
      “你要这么死了,也是有可能的。”萨莱漠然地说,“大不了再诞生一个新的莫斯科,怎样都会比现在的你听话。那么,”他转身,毫无留恋地走了,“再见。”
      萨莱的脚步远离了。胸口的血还是止不住,还在往外流。
      外面,火还在烧,敌人还在劫掠,他的市民还在不断地死去。疼痛也变得麻木,取而代之从四肢百骸游上来的是一股深深的倦怠。连睁着双眼,都感到无比的累。
      他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受破城。但这一次,破得如此迅猛,受了重伤,血又止不住……可能,他真的要死了。
      不。
      不……
      主啊。求您慈悲。
      大家都说,蒙古人是您为了惩罚我们的罪孽,从天上降下来的上帝之鞭。但是,人能担负的罪孽总是有限的。我们在苦难里已经生活了太久,久到这份罪孽,应该可以还清了。
      而我——我还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生命或许没有多少快乐可言,可我活在这世上,从来不是为了享受快乐。
      我还想迎回那个孩子,还想听到他亲口承认我的功勋。我还想等到积雪退去,还想看到太阳重新普照这片久冻的大地。然后我要在这座教堂里点满蜡烛,创造一个比基辅的更加辉煌灿烂的夜晚。我还想和那个孩子一起,在蜡烛的环绕下唱出对您的赞美诗。
      求求您……
      求您成全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血液好像都要流干了,一个轻软的、却莫名的威严不可侵犯的童音说:“不要死。”
      他撑开眼皮,朝上看去。一个男孩站在他跟前,静静凝视着他。
      男孩伸出手,拉住他的。触到他的手,他自己忽然也生出一点力量,竟然把一半上身都抬了起来。他什么都没想,埋在男孩怀里,开始无声的哭泣。
      “我是为了您……才甘愿活在这一无所有的世间……”
      他紧紧抓着对方粗糙的衣角。
      “知道您的存在以后……我才懂得快乐,才学会悲伤……我知道活着的意义,只有在您身上,才可以找到……”
      “请您……留在我身边,别抛弃我……”
      男孩揽住他。
      “我不会抛弃你。”男孩轻轻说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左胸,“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心脏了。我总不能把自己的心脏都抛弃吧?所以不可以死,要快点好起来。”
      他哽咽着,点点头。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米哈伊尔,我们的未来,全罗斯的未来,还要拜托你了。”
      他听到这句话,彻底安了心。
      伊万的语言才是真正有魔力的。伊万这么说,他就绝对不会死。
      然而还有一件事,他很久以后才明白——伊万没了心脏,一样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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