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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海 ...


  •   人活在世上,总要忍受摧残。活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更要对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摧残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尽管这并不能杜绝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麻烦。比如王子燕,他就患有血管梗阻、心力衰竭以及严重的慢性呼吸道疾病,伴以间歇性发作的抑郁症和焦虑症,他能尚无大碍地活到现在,全部奥秘只能归结于——他根本不是人嘛。
      不是人,也要寻求和人一样的心理安慰。但最近王子燕遇到的安慰没有,全是打击,这使在他身上早就绝迹的青春期躁狂症有隐隐抬头的架势,真是可喜可贺啊。
      而这一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家里面那个难缠的病人引起的。不说米哈伊尔烦人的时候,连他天真无邪的睡脸被王子燕看在眼里都能勾起一股无名之火。但他主动把人带进家里,不便直接发作,于是他在周五这一天下班后,果断拨通了东城的电话。
      “你马上过来跟我一起去买菜,”他不由分说道,“然后回我家帮忙下厨。”
      “救命啦!抢劫啦!□□老大绑架良家妇女强迫劳动啦!”
      王子燕冷笑:“你喊吧,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救你。”
      东城沉默一秒,扯开嗓子:“破喉咙!破喉咙!没有人快来救我啊!”
      “……你快给我滚过来!”
      毕竟是始作俑者,东城自知理亏,很快就颠儿颠儿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出现在办公楼下。其后买菜的全程他回到平时精干可靠的形象,也避免了王子燕的躁狂症进一步加重。
      “我说咱们……”拎着菜回到车上,东城感觉对方心情好了一些,便问道,“买得可真不少啊?”
      “周末,应该的。”
      “比一般的周末还丰盛?”
      “我喂了那家伙快一周外卖了,再不对他好一点,他回国就要跟伊万哭诉我虐待外国友人了。”
      “啧。”东城的眼神陡然带上了怜悯。“行,我就帮你好好做一回吧。”
      王子燕对外这么说,心里可完全不觉得米哈伊尔会向伊万报告这种无聊事。何况他会赖在自己家养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和伊万闹了点小别扭。要是别人他可能会怀疑对方在撒谎,但米哈伊尔说的这些,他不会去质疑。
      因为以这两人的微妙关系,闹别扭,那已经是非常温柔的说法了……

      每当米哈伊尔回忆过去,首先反映出的景象,不是阳光照耀下绽放的野花,也不是尸山血海里挣动的残肢。那是一片初始的、沉静的、没有任何点缀的深海。记忆的深海就像这景象一样暗无天日,一切蠢蠢欲动,一切尚未成型。浓稠又稀疏,森冷又热烈,清晰又混沌。
      得知伊万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在诺夫哥罗德共和国,日后回想,这个消息确确实实翻转了他整个的人生。
      但年少时的米哈伊尔只跟随本能行动,丝毫没考虑伊万到底会给予他什么。他想夺来他,就朝着这目标奔去了。这少年就是如此单纯。他杀过人,放过火,可归根结底,他对他身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这形似白纸的状态,连米哈伊尔自己都不知如何在记忆的画板上重新描绘。没有涂色、甚至没有线条的画要怎么去画呢?可要是有后辈询问他,这段历史总绕不过去。他只好装作和蔼亲善,将故事的主角不动声色移转到另一人身上,从更遥远的,他记忆里深海的海底开始追溯:
      孩子们。你们首先要记住,曾经这世上最伟大的国家之一,我们民族的共同祖先,已经不存在于你们视野之内了。他是城市也是国家,是盛名远播的黄金之城的化身,也是广大东部欧洲领土的统治者。
      他的名字,叫基辅罗斯。
      他带领罗斯众多的蛮荒公国皈依到圣母膝下,那一夜璀璨的星光如神恩漫天铺下,迷乱了人们的双眼。有传说在他极盛之时,他的宫殿中焚香缠绕数天而不散,彻夜燃烧的明烛可与日月争辉。还有人见过不知从某一天起,他宽大衣袍下开始掩着三个孩童,一对姐妹和一个男孩。
      那个时候,他们无疑被护得很好。
      后来他衰落了。内部的纷争使他体质虚弱,邻国的骚扰令他疲于应付。最后,蒙古西征,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袍下的三个孩子顿时就成了孤儿。姐妹俩辗转到立陶宛和波兰治下,而男孩……被蒙古带走了。
      于男孩,于我,这都是不幸中的大不幸。
      但从灾难性的毁灭之中,很偶尔的,你会获得一丝奇迹的预感。表层冷却的灰烬,内里仍蕴含着热度。只要善于等待,生命总有一日会从灰烬之下,破土而出。
      不,孩子们,不要以为这就是故事中跌得最深的谷底了。我讲完了序言,我的故事才拉开帷幕。
      ……他说得如此悲恸沉重,身为那段历史的见证人,不会有人怀疑他情感的真实。可这情感确有不可忽视的虚假:基辅罗斯覆灭前他已用莫斯科公国的身份存活于世上,可早期的记忆太模糊,那位高高在上远在西南方的男人在他心中,仅能涂抹出一片晦暗的背影。当基辅罗斯死亡的噩耗到达时,他和大多数的偏远公国一样,始终摸不到实感,自觉应当哀恸却不知如何去哀恸。
      他切身知道的,是蒙古骑兵自东方而来,涌过草原,进占森林,所过之处无不染上夕阳瑰丽的血红。异族的压迫,税赋的沉重,土地的蛮荒,气候的严酷,随时能置他于死地。但他被这条上帝之鞭抽打着,在人生曲折的道路上蹒跚而行,并没有像伊万·布拉金斯基那般,幼年时就感受到自己生活的不幸。既然他清醒的记忆和完备的人格就始于此处,这些痛苦,也就像空气、阳光和水,可以以最理所当然的姿态接受了。或者说,从最初起,他就相信人生基本上就由痛苦构成,既然这样,能埋怨谁呢?
      多活一天算一天。死了,也无所谓。
      若能一直保持这死水一潭的心态,倒不算什么坏事。可上天变幻莫测的心意,让莫斯科公国在时日不声不响的流逝间强大了起来。没有国内大规模的内乱,治理便能安定有序;没有外界毁灭性的打击,人民便能生生不息。莫斯科城的城墙日益巍峨坚固,环绕它的农田也稳步被开垦出来,有了越来越多的人迹。等他意识到自己力量的增长,他几乎是同时听说了伊万身在诺夫哥罗德共和国的消息。
      这一刻,心底的火花被点燃。他忽然感到自己确实是一个人,一个胸腔里有心脏在跳动的、有非要达到不可的目标的人。
      他对大公说:“俘虏口中那个很爱哭、在战场上却不知惧怕的孩子,很可能就是以前基辅罗斯庇护的三个孩子之一……两个女孩都被带走了,那么他只能是被蒙古领走的男孩,我猜,他代表的正是我们这些臣服于蒙古的东北罗斯地区。现在每个公国都声称自己是基辅罗斯的继承人,每个公国明知只有整合起来才能对付外族,还是无法对这件事松口。正好我们有了这个绝好的机会:那孩子离开蒙古人身边,去了诺夫哥罗德。打败他,带回那孩子,我们就能证明我国才是基辅罗斯唯一正统的继承人,以后无论是慑服邻国还是击退外族,都会轻松得多。”
      是的,他那时还想不到统一的帝国,想不到将蒙古的奴役来个彻底的粉碎。但他的志向此时听来,已经足够伟大。大公听了他破天荒第一次开口表达诉求,有些吃惊,也有些心动。但他不同于米哈伊尔,只是个短寿的人类,这意味他对每一件事必须更加审慎地度量得失。
      他说他要回去考虑。过了些天,他叫来米哈伊尔。
      “你描述的那个孩子,目前还找不到太多出战记录。但是有一个记录很确凿,他参与了诺夫哥罗德与立沃尼亚骑士团的楚得湖大战,打得很好,而且在后来对上了条顿的那位化身。这至少说明他是帮着诺夫哥罗德的。再而,如果他真的象征着东北罗斯,就不大会是从金帐汗国偷逃到诺夫哥罗德的,应当是两者达成了某种共识,那孩子自己也愿意这么做。如你所言,米哈伊尔,我们的崛起已经无可否认。但是那孩子究竟属意于谁,我们还……”
      大公不需要把话说满。事实是很清楚的:虽然近到梁赞和特维尔,远到诺夫哥罗德,每个公国都自称为基辅罗斯的继承人,但谁的斤两最重,他们都心中有数。比起他们这些偏僻小国,诺夫哥罗德原本就继承到更多基辅罗斯的遗产,市民自治的传统一以贯之,在东北罗斯全部陷入黑暗的时刻仍擎举着文明之火;而莫斯科……拜占庭安娜公主的血脉到了他这里,还能残留几丝呢?他们已经沾染上太多蒙古的习性,也只有简陋教堂和向上帝的祷告,能证明他们与那已失去联系的东罗马帝国之间的藕断丝连了。
      “这只是一个立下的目标。”他说,“等事到临头,也许我们并不需要通过武力解决。我们强大了,那孩子自然会认清谁更适合他。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但我们能够到达。”
      大公笑了笑:“漫长到我看不见终点、我的儿子和孙子也看不见么……”
      然后大公说:“好。”
      他跪下来,谢了大公。迈出殿门的时候,他听见大公在身后说:“事成那天,到我的墓前告诉我。”
      “一定。”然后他也笑了。
      他心里有向往而没有愉悦,有斗志而没有激情。
      这只是我的使命,我必须去完成。
      就像你必须认识到,我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诺夫哥罗德拥有文明,但是只有我,才拥有一往无前的力量,拥有千锤百炼的信仰。
      ——那个让罗斯从余烬里挣扎再起的梦,必须,也只能由我们来实现。
      门外,野风呼啸,浓厚的层云遮蔽着太阳。他走出去,让全身沐浴在昏暗的天光之中。
      一百年后的一天,天气也是很差。金帐汗国结盟立陶宛大公国越过伏尔加河,向抗命的莫斯科公国发起了讨伐。莫斯科大公迪米特里召集同盟军队进发到顿河左岸,切断了立陶宛的前进路线,与抵达的蒙古军队直接展开决战。
      战斗从正午开始,持续到太阳落山。马踩着尸体,人挤着人,扑鼻的血腥气和漫下眼睑的血让米哈伊尔难以分辨稍远处那些立着的人是活的,还是死后被挤得无处倒下的尸身。战至下午三时,蒙古骑兵占据优势,长驱直入。然而大公预先安排的伏击团一举逆转了局势,金帐汗国的军队全线溃败。
      他们追击敌人50余里,追到克拉西瓦亚梅恰河才告结束。
      数月后他唤来玛丽娜(梁赞),喝酒谈天。
      “我知道你们从没相信我能赢。”
      玛丽娜脸色不太好看,只虚情假意地表示了一番她确实眼光不够犀利,但无论如何,与蒙古人冲突她肯定更希望本民族的公国能胜利。“何况我们的奥列格大公战斗前就给迪米特里大公传信,告知马麦汗要攻过来的消息,并提议两国联合,这您想必都知道。写了这信,我们怎能不去祝福您胜利呢?”
      “这可不好说。”米哈伊尔冷笑一声,抖出一张纸。“我手里这个,也是奥列格大公写的,写给马麦汗,是我们从可汗大本营搜出来的抄本。上面说,‘我听说君主你想去威胁你的臣属莫斯科大公迪米特里……迪米特里一听到你的盛怒的名字,就躲到远处去了,躲到诺夫哥罗德或德维纳去了,莫斯科的财富将自然而然地落到你的手中。而你的奴隶——我,将有幸得到您的恩典。’”他走过端坐的玛丽娜,信纸随手扔到脚下,被他鞋跟碾碎。“我得说,谢谢你的提醒。但你更希望我输吧,那样就能取得我的一部分领土,和我原有的在全罗斯的地位。可惜,你的想法不现实。”
      玛丽娜表现得算是很镇定了,可额前的冷汗出卖了她:“那么,尊敬的莫斯科。请你启发我愚钝的脑筋,告诉我,什么想法才算现实?”
      “很简单。少给你的大公灌输跟我作对的念头。你的实力,说实话帮不了我多大的忙,但也别总是添乱。为我清除路障的功劳,统一时我自会报答你。”
      “你——”玛丽娜怒极反笑,“你不要被一场胜利就冲昏了脑袋!还统一,你真的以为经此一役,金帐汗国会怕了、退了、于是放过你吗?”
      “我没这么想。”
      “他们会再一次蹂躏你的城池!再一次奴役你的百姓!再一次烧毁你的教堂!而我……我还想保护我的人民,就算活得不好,我还想活下去!”
      米哈伊尔站定,用眼角余光漠然看着她。
      “所以这就是你和我的区别。你的勇气只有这么一点。”他在胸前比出一个刀鞘的长度。“我不想我的人民在苦海里世代挣扎,苟且偷生。我为他们庇护的羽翼,”逆着窗格透进来的光,他张开双臂,“会比我双手能及的长很多,很多。”
      他确信他没有骄傲到失去理智。相反,他的头脑非常清醒。玛丽娜恐惧的,是昔日如日中天横扫亚欧的蒙古帝国。但如今,金帐汗国赖以生存的军事优势已逐渐消失,仅靠挑拨罗斯诸国的不和维持着宗主地位。
      不只是金帐汗国在衰落。听说,在遥远的南方,金帐汗国原本的宗国元朝已经被农民起义推翻大半,一路退到了漠北的草原。
      他忽然回忆起了一张脸。在他的城池第一次被蒙古劫掠之后,重建时他见过的一张脸。
      人们说他叫大都,四个汗国共同侍奉的宗国的首都。
      仅凭这些,他对这人倒谈不上任何仇恨或敬仰。他只是个边陲小国,离他太远的东西,还轮不到他付出感情。不过他倒是一眼看出这人肯定不是蒙古正宗的血统,尽管区别对他们欧洲人来说,实在很不明显。
      他听到了他作为城市的名字,打量了一眼,连对视都没有。本来他不该还记得他。
      但是那双几无波澜的眼睛里所流露的冷淡,却叫他有了发现新世界般的惊奇。不是冷酷也不是冷漠,就只是一种,仿佛对自己的命运也漠不关心的冷淡。
      不知那个人现在是什么状态。活着,还是死了?高兴,还是哀伤?
      他小小出神了一下。
      随后,他就抛掉这些无用的遐思,勾画着以后迎回伊万、一统俄罗斯的宏伟蓝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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