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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远游 ...


  •   少年攀上了山岗的顶端。
      这只是不大的一座山岗。高度不超过十米,登上去不需要二十步。嵌在被狭路相逢的两军当做战场、才见证过一场性命搏杀的宽阔平原上,更是微小得不值一提。或许比起山岗,称它为土堆更加合适。
      但是。少年迈出最后踉跄的一步,长剑剖开碎石插入泥土,支撑起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他想登上这座山岗,他登上去了。他达成了他要的胜利。
      随后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抬一下眼皮是累,动一下指尖也是累。连呼吸都沉重不堪。和着沉重呼吸喷薄的白雾在寒凉空气中徘徊一圈,无所归依,又覆回铠甲,凝成冰霜。
      身体是暖的,剑和铠甲是冷的。体温温暖不了铠甲,便只有被铠甲一寸寸侵蚀同化为无机物冰冷的温度。身心都一片冰凉时,千万不要企望平原会顾念你的痛苦停止送来寒风:这般宽阔浩瀚的平原,再微小的一缕空气流动也会从草尖升上天空,绵延为不绝的风声长啸;尤其血洗之后的平原之风,额外混入了来自地狱的阴风,连路过飞鸟发出的鸣叫,听上去都掺杂了亡魂凄厉的哀嚎。
      这些事情,少年浑然不在意。不是未曾发觉,而是发觉了,却未投入一丝的注意力。他拼着厮杀过后仅存的力气登上山岗,倚剑站直,接着就不管不顾了。他维持着这个没有意义的姿态,长久伫立着。
      他的姿态尽管无意义,却依然美丽。他目光渺远,投向死寂的沙场。他身姿修长,屹立不动若雪松。他发色浅淡如阳光晒洗过的亚麻,凝入点点碎光,寒风中结成块状的血渍将发丝挑染成红色,却不曾凌乱纠缠成一团。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着尸横遍野的惨烈沙场,没有震撼,没有惊恐,没有人性的悲悯,也没有兽性的快意。
      他伫立的时间不久,肃穆天地却衬托这一瞬宛如一个世纪之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傍晚来了,夕阳来了。橘红的夕照从发梢开始,逐渐染透了他掺入鲜血的金发。然而夕阳能做的也只是染透它而已。它既未能让少年的脸庞增添柔和,也没有令他无表情的表情显出更多冷酷。
      ——多余的渲染没有意义,一如他深处山岗没有意义。甚至连他的美也没有意义。踏着枯萎的草,披着干涸的血渍,迎着呼啸而来的烈烈寒风,朝向死寂的平原和血染的夕阳。无悲无喜,无幸无厄。
      不属于凡间亦升不去天堂。
      只知道,这样的少年,这样的姿态,是美的,而已。
      ……
      究竟自那以后,过了多少年呢。
      即使在重感冒并发的高烧之中,米哈伊尔也能断定这个“多少年”绝无确定的答案。自童年开始,他就在与严酷的自然相抗争。等到身体坚实到足以抵御寒冷,对手由自然变成了人,他整个的少年时代便浸淫在战争中渡过。
      和罗斯诸公国边境上的你来我往。和蒙古征服者时而顺从时而决裂的关系。和叛军在人迹罕至的莽莽森林的追逐战。
      王公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不需思考更不需质疑。有时听见敌人奋力骂出的诅咒,有时听见治下人民不堪重负的哀鸣,一概沉默走过。除此之外,落入耳中的还有更多更多、来自这全然不知有多广大的大千世界的声音……在他心灵的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荡开一圈涟漪,然后又复归为明镜一般的平滑。
      王座上传来的命令从来没有违背过他自身的意志。事实上,除了服从,他想不到别的选择;除了战斗,他不知道别的生存方式。
      只是偶尔在战斗结束后,登上小小的山岗眺望远方。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祈祷也不诅咒。就好像在短暂的眺望之中,进行了一次无人知晓的远游。然后,在踏下山岗的时刻,跋涉归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在不知多少场战斗、多少次远游之后,一个夏日的夜晚,他在巡查被扔在马厩边一伙衣衫褴褛的战俘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传闻。
      “有个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来。很爱哭,带到战场上却完全不知道害怕。好像一直没有长大,被诺夫哥罗德公国庇护着。”
      这次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他的心灵无法消化了。涟漪散开,扩大,高耸结为浪潮。拍击到心房的壁上,化作阵阵急促的鼓动。
      啊,我明白了——我的欲求、我要寻找的人就在那里。
      我能使他成长。我能助他强壮。只有这一个真理,再容不下别的答案。
      第二天,他第一次向王公提出请求。击败诺夫哥罗德,把那个孩子,夺到莫斯科公国。
      第三天,与梁赞在边界上作战,勉强胜利。爬到山岗上,做了记忆中最长久、也是最后一次的凝望。
      少年,以他模模糊糊的预感,决定要从此进入成年。

      他撑开滞重的眼皮。白色的天花板,淡色的墙纸,陌生的被褥触感。看时钟,起床,倒水,吞药。用清水洗了把脸,抹干净,倒回床上。
      接着准时听到了门锁“咔哒”一声轻响,王子燕左手夹着公文包右手拎着外卖,幽灵似的飘进了客房。他把外卖往桌上一撂,坐到床对面的沙发,接着就背朝他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了。
      “那个……”米哈伊尔吞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发声,“这是什么意思?”
      “晚饭。叫你吃啊。”
      “你的份呢?”
      “我在机关食堂吃过了。你就不能少问几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吗?快点吃,我还等着收拾。”
      米哈伊尔闭上嘴,打开餐盒。烹饪得恰到好处的蔬菜粥,辅以几道小菜,很标准的一套病号饭。然而这没能挡住他内心汹涌澎湃的问号,忍不住道:“你在家里不做饭吗?”
      “做啊。不过要看心情。本来年末工作就忙,一想到家里还有个麻烦的爷要伺候,一点心情都没了。”王子燕答得理直气壮。
      “……呜。”米哈伊尔好不容易才遏制住掩面而泣的冲动,“昨天事出突然,在外面解决也就算了。早餐中餐都吃你从超市买来的现成品,因为你要上班也无可厚非。可晚饭还……现在还不到7点钟,你忍心如此残忍地对待我吗?”
      “哪里残忍了,我看在你身份的面上提供的都是VIP待遇。”
      “可是!就算是我,也会偶尔渴求家庭的温暖,渴求着你,我此时身边唯一可以依靠之人,能端出亲手做的满怀温情的菜肴,与我坐在一张小桌上共话家常、共进晚餐……哪怕是仅有一次的梦幻也好!”
      王子燕转过身来,面部肌肉小小抽搐了一下:“停,停。您能别突然切换到文青模式吗?能别对着我渴求家庭温暖吗?我又不是你爸。”
      米哈伊尔眨巴着一双宛如收纳了群星光辉的大眼睛,像个纯真孩童般思索了良久,表情由惊愕到困惑,由困惑到欣喜。
      然后,绽开无比绚烂的笑容:
      “妈妈!”
      “……”
      怎么办好生气。气到欲哭无泪。好想揍他可揍病人是不道德的,能待会儿把感冒灵冲剂扣他脑袋上吗。不能的话,能半夜把暖气停了叫他自个儿在睡梦中冻死吗。不行,那样会引起外交纠纷。总而言之,谁来告诉我眼前这智障儿童是谁啊,他自称叫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可他跟我认识的那个米哈伊尔差别有如天上地下。
      我认识的那个米哈伊尔,是以屠龙勇士为传说诞生的城市。心智刚强,作风冷酷。有一些慈悲心肠但很少展示于人前,只能透过只言片语知晓他偶尔的落寞。精于作战,也爱好诗歌和音乐。擅长手风琴和钢琴,习惯独奏也期待中意的人与他合奏或伴唱。经常跟我说不想让春天到来,可到了时候仍会兴冲冲拉着人跑到刚泛出绿意的郊外去晃荡。总往茶炊里加些莫名其妙的果酱,但也会赞扬绿茶和香片茶的口感。成熟外表下有脆弱不安定的一面,若想长相伴随,必须付出一点迁就和包容。和兄弟姊妹的关系有点微妙,经常独自一人。其实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并不真心地喜爱孤独。
      以及,五十年前分离的时候,那份明明白白的怒火,差点把我的腕骨拧断。
      是的……王子燕当然懂,与米哈伊尔靠得太近是很危险的事。就算他表现得多么智商低下、人畜无害,他本质上仍然充满了危险。
      那么,为什么要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回来?为什么控制不住脾气,要对他的玩笑话做出回击?为什么会感到有无数的话想要对他诉说,未到嘴边又成一片空茫?
      还有最关键的——当注视着他、坐在他身边时,会……
      客厅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王子燕刹那间如蒙大赦。他起身疾步走向客厅,顺便带上房门,隔断了说话声。米哈伊尔没了抱怨对象,只能敛起之前灿若阳光的笑容,抱着一点点失落埋头解决晚饭。味道咸淡适中,分量对平时的他来说少了点儿,因为在生病呆在床上消耗很少所以刚刚好。除却这又是一顿外卖,没什么可指摘的。
      既然吃完了饭,总不能一点不收拾,何况吃外卖要洗的只是家里的一只调羹和一双筷子。他正要去厨房,王子燕回房了。
      “别动,把碗筷都放下。”房主人以命令的口吻说,“是病人就别逞能。回床上休息去,让我来。”
      “不是我逞能。刚才我见你回来就往沙发上一倒……”
      “那是常态。”
      “工作忙?”
      “一般,跟平常差不多。也没有累到不行,就是结束了一天的任务,想放空脑子休息一会儿。”
      米哈伊尔嘻嘻一笑。“就是懒嘛。你直说不就行了?”
      “你要这么理解也无妨。”对方翻白眼道,“我本来就很懒。这间房子我快半年没住了,下班了直接回单位的单人宿舍呆着,就是觉得一个人还总要打扫很麻烦。”
      “这么说我该感谢你了?为了我特地搬回来,打扫了卫生还供我好吃好喝。虽说我是不知道你实际上这么懒散……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卡就免了吧。知道我的辛苦就不要胡闹,乖乖养病,表现良好的话星期五我下班回来给你做红菜汤,好不好?”
      “好~”
      “嗯,这才是好孩子嘛。”王子燕伸手揉了揉对方那一头触感良好的毛发,转身欲走忽然被拽住袖口。“又怎么了?”
      米哈伊尔一吸鼻子:“睡了一天,好无聊。”
      “房里有电视,能收到国外台。”
      “看电视没意思。陪我说会儿话,就当是休息,可以不?”
      “可以是可以,但你想找么话题?我实在不清楚我们如今有多少私人领域的共同语言……”
      “我也不清楚。只要随便聊天就行了。不用刻意找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随你。”王子燕叹口气,算是答应了。他去厨房迅速洗好餐具,折回来侧着身子坐在床沿。“好点儿了吗?”他问。
      “嗯。睡了一天,感觉没原来难受了。”
      “烧退了没?我记得早上出门前我把体温计放在床头柜上了。”
      “也降了一点。就是头还很晕,躺着还好一站起来就……”
      “那你继续睡吧。”
      米哈伊尔很想反驳你就算把我当猪我也没本事吃完晚饭一秒入睡,急着甩掉我也不该这样脱离常识,见王子燕眼睛不太愿意直视他似的地盯着窗外,身体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生怕被对方理解成得寸进尺引来一顿揍,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吞下这句怨言,又一时想不到别的话说,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我——”
      “我……”
      王子燕略微尴尬地轻咳一声,说:“我的话很短,先跟你说了。伊万布拉金斯基给我办公室拨了一通电话,说他知道你在我这里了,多谢照顾,还说你要真病得厉害可以多呆些天,把身心状态都调节好,余下的回去商量也不迟。”
      “噢。”米哈伊尔毫不意外地回应,“确实是他会说的话。”
      “那么……你要说的是?”
      “唔,也不是要紧事。今天……做了个梦。梦见遇到万尼亚之前的生活。”
      “……是怎样的生活?”
      “很紧张,也很空虚。穿着破破烂烂的装备四处打仗,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以后该往哪儿去。虽然有一身自豪的武力,但从来不敢想象能在族人中脱颖而出、变成他们的中心。有很多苦难,但回想起来一个也记不清了。”
      “直到遇见他?”
      “直到遇见万尼亚。不,应该说直到听说他的事。就好像生命一下有了目的,有方向可循了,尽管那只是一个虚设的目的。你呢?遇见王耀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记不清了。”
      “这是谎言。”米哈伊尔冲他笑了一下,没有深究下去。“如果那时候没有起‘要把他夺过来’的野心,今天该会是怎样?莫斯科还是首都吗?彼得堡会出现吗?俄罗斯的国境线划到哪儿?我和你……还会在尼布楚再次相见吗?”
      “你对伊万的影响太大了。如果第一个没有实现,往后的也全会变化吧。”
      “你也这样说吗……那么,我该把这当做荣幸了?”
      “全凭你。”
      两人又沉默了。这次没有尴尬,只是各自陷入了心事。良久,房间里响起了米哈伊尔沙哑而低微的嗓音:“谢谢你,已经聊够了。我先睡了,到明天早上之前你不用再来管我。”
      王子燕点头,起身关掉了灯。
      “还有一事……子燕,就一会儿,能握着我的手么?”
      他没有因忽然变得亲昵的称呼受到任何震动,只默默回过身去。昏暗的客房里,凭着窗帘缝流泻进来的几丝路灯灯光,米哈伊尔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眼睛幽邃如深夜的星辰。有时会施于人异常强大的压迫感,但现在仅仅是很美的一双眼睛。
      “好吧。”他说。“我会握着你的手——直到确定你睡着。”
      他走近过去,只见一抹似在表达谢意的微笑在那张脸上浮起。之后,便再也无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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