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知她一二（GL）》环二

6、停灵（一）

　　一

　　江面上有条鸭子小船，小船里睡着我俩。
　　她还在哭。衣服里淌水，摸一手冰凉，弄得我都不好抱她了。两个人并排躺在塑料甲板上，我伸一只胳膊出来垫在她颈窝子底下，开始瞎说话，想让她好受一点。
　　“怎么想到要跳河的？湿一身！晚上睡觉，我们两个都要感冒……”
　　“你管我呢！你管我呢！”
　　哎呀，真凶。淹死鬼都这样吗？不仅衣服拧不干，脾气还要变坏！不过嘛，可以忍受。她好久都没冲我这么嚷嚷过了，我听着竟然有一点怀念。
　　小鬼衣服里头的水一直不要钱一样地往外头冒，坏掉的水龙头似的。我被浇得很心烦，她却不慌，她觉得这个事可以解决——“你不要担心。我妈妈到时候会给我烧的！”

　　也是，一切都会烧来的。但一提到她妈妈，我就很惆怅了。阿姨是不是还在岸边等着呢？
　　她昨晚跳的水，这会儿人还没捞起来。打捞船如梭，时不时就会从旁经过一艘，都是找她。马达声隆隆的，非常吵闹。
　　“有一天了吧？”
　　说着，又来了一辆船。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没想给人家添麻烦，跳的位置很好捞的。”
　　那头的对讲机这时候倏然响起来，电流声吱吱——“找到了！找到了！人捞上来了！”一说，曹操就到了！
　　拿对讲机的是个壮汉子，整个人很没脾气地靠在栏杆上，不住搓着手，脸上的高兴掩不住。也不能怪他，任谁在这样的冷天气捞半天人都要烦不胜烦吧。现在人捞到了，可以分钱了，怎么不高兴呢。

　　她听说自己已经上岸，赶紧爬起来，甩我一脸的水。
　　“我要去看看我妈。她肯定好伤心。”
　　“你慢点！我也要去！”
　　她像发面一样地把我的脑袋摁下去。
　　“你不许。你就在船里面坐着等我回来。要是实在闷得慌，可以出去逛逛，但不许上大马路……你要想我了，就拉一下脚上拴的红线。”她晃了晃系在她手上的那一根，“你拉一拉，我就回来，知道不知道？”
　　听到我说好，她就满足地亲亲我的嘴，然后翻过船舷，两脚踏在水面上，踩着波光往那岸去了。走了很远，还要回头来炫耀：“——哇噢，我会轻功诶！”
　　人在水里泡了一夜，是要发成胖大海的，不好看。她这点心思我知道，却一点不想戳穿——这个小神经病，谈了那么久的恋爱了，还成天东想西想。我会因为她像胖大海就不要她吗？
　　小船载着我，忽荡向左，忽荡往右。湖面上有金光在闪。我想着船顶唐老鸭那颗滑稽的脑袋，自己就笑出声来了。现在时间是用来挥霍的，反正花也花不完。哪里都不想去，只管呆在这儿吧，也不用再赶着做什么了，我就只剩下等她这一件事情。
　　二
　　天气冷的缘故，本就很少人来游湖，后来月上中天，便只剩我这一条睡在湖心。虚着眼睛望出去，远处一点火光乍隐乍现。
　　过一会儿她回来了，衣服已经换过，是一身素黑，厚衣厚裤包在身上活像个熊家婆。一看我笑，她就气咻咻地：“我妈一点时髦值没有。我看了，摊位上明明有很fashion的款式，她不要买，偏要买这种的，多老气！就是白的也好啊！”
　　“白的话是北极熊。”
　　她很生气地揪住我的衣领，膝盖一垮，人就睡过来了，骨头硌得我非常痛。真是瘦了很多。
　　遇到我，她是丝毫不会吝啬眼泪的，水鬼不一会儿又把我的裤腿弄得很湿：“呜呜。我不孝，我不孝……”
　　“跳都跳了啊，就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只会说蠢话。
　　“你听我说。”她一口咬住我的手指，“你听我说！”
　　“谁敢不听你说？吊起来打。”
　　“你烦死了！”
　　“我最讨厌。”我说。
　　她大度地原谅了我的打岔，接着调戏我的头发，卷一绺，又放下来。
　　“我刚才去看我，我已经是一个流着水的发糕……我妈只顾哭，我怎么办呢？……我只好坐在旁边陪着她哭。我说：‘妈妈！我在这儿！’她不理我，最后哭昏了……你说我跳水是不是很作孽呀？又不好看。然后我姨就来了，跟我妈去公园门口的殡葬一条龙店买纸钱和衣服烧。”
　　“哦，哦。”
　　“……后来，我陪着她们再坐了一下，看到载我的车过来，就回来了。现在估计灵堂都搭好了吧，全自动机麻都摆好了吧！”
　　“歪风陋习。”我说。我也有不好的回忆。
　　“不打麻将，那干什么呀？灵要守两天多呢，就让人家干坐着轮流敬香？”
　　“我想看你的灵堂。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
　　“那去我家？”
　　她偎在我的怀里羞羞地答一个嗯。
　　三

　　我家里这个点钟没人，大概爸妈还在上班。或者已经去她那里了？
　　床单没有一个褶，油汀电热器二十四小时供应温暖。妈把我的房间收拾得真干净，被单和枕套都是新换的，扑鼻有立白洗衣皂的清香。书在写字桌上摞起，吉他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床头柜上摆了我跟她的照片，两个人笑得蠢甜。
　　“好久没来了。”她狡猾地踩上床。床载得住幽魂，但一点没凹下去。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践证明，没有穿墙透体之虞。我牵着她去客厅里的体重计上撑了称重，不多不少21克。人死之后只是轻了几百倍。
　　前阵子我还听你说要减肥。小小年纪，为什么这么恨嫁？现在高兴了吧？减得只剩下零头了……
　　窗帘早被拉得很紧，屋里黑漆漆的。我的吉他挂在墙上，不染一尘。她捉住我的手，一寸一寸地摸过我的指头，温柔得像是在拨弦。
　　“好久没听你弹了。”她今天成了一个恋旧的老太太，看到什么都要发发感慨。“最后一次弹的时候，你说：‘我想成为一个音乐家。Guitar player.’”
　　我看着这个英语泰斗。她一身全黑，烧饼褂子二马裤，脚底一双老棉鞋，土成了渣。但是这些不重要，她穿什么都不能碍着我觉得她好看，就是好看。林谜底人鬼两界最美丽，这是她跳一百次水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这晚上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着急。我们知道，往后的日子是太长了，长到说与不说都变得不那么要紧。她只是非常地想念我，而我也非常地想念她。
　　不需要说什么了。夜幕低垂，没有人来打搅，互相思念的一对少年伴侣，能过的暂时就只有性生活。
　　我睡到床上去。她也跟着在被子外边躺下，仔细地抱住我，右手慢慢往上，挑开我的衬衣扣子。
　　一颗，两颗，三颗……
　　手势和旋律在融化，房间的墙壁一层一层被刷薄，消失了……她动作太慢，简直就是不正当的调情。我脸上烧热，神经短路，手脚僵直，只想一口把她吞掉或是被她吞掉。如果说这都不是欲望的话，那么我血液里流淌的就是番茄汁。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太方便讲……你只要知道就好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夜。我不是指我们的性生活不和谐，我是说，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过夜，哪怕一晚。每一次都很匆忙。在她家，或者在我家，总要担心家人的不期而至。我们在学校同样拘谨，因此真正能够亲密的时间总是非常短促。不过，现在不会再存在类似的无奈了。
　　“没有什么区别的。照样可以亲你，可以睡你，跟你跟你上街去逛。总之，没有什么区别的！除了现在很轻。”
　　我们失去了最宝贵的，但是拥有了最奢侈的。可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因为我们把悲伤的部分都省略掉了……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做人没什么了不起，做鬼也没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