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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圣手神针 ...

  •   先生!先生!
      阿罗用力地摇着陆如翩。
      他应该也看见了,却温和地笑着把她推转过去:“小孩子该睡觉了。”
      阿罗倔强地转过来说:“先生,我们去看看吧!有好多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不安心!”
      “就真的那么想知道?”
      “我,我不放心娘……”阿罗哀求地攥着他的衣角,抬头,“先生——”
      不觉间双脚已离地,身子落在那个散发着茶墨清香的怀抱里。她猛地红了脸。陆先生抱着她一跃而起,腾云驾雾般向娘的方向追赶。阿罗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大片大片的屋宇向后掠去。
      娘飞得真快啊!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娘会飞!什么登萍涉水、踏雪无痕,怎能形容娘这么好的轻功!虽然不太恰当,阿罗却想起了轻巧至极逮也逮不住的跳蚤。娘就是那么轻、那么灵,身体的重量仿佛根本不存在,微一点就飘过四五片屋脊。
      陆先生呢?小丫头坐在他臂弯上,恍惚如列子乘风,有着非人间的泠然轻快。往上,只看得见他雕刻般俊美的侧脸,干净得如仙似鬼。
      突然,风声止了。陆如翩像一片银色的羽毛,缓缓飘落。
      阿罗看见了,那门楣高悬“圣手神针”金字牌匾的,不正是娘的刺绣师父周若素的清芬楼吗?
      娘的影子在二楼窗边一闪,不见了。
      陆如翩抱着阿罗落在那扇窗上方的滴水檐上,一丝声响也无。阿罗听见屋里有娘的语声,急着趴下去看,被先生一把拉回:“屋瓦太脆,你站不住,让先生来。切记不可言语,否则结界失灵,里头的人又功夫了得,立刻就会发现我们。”
      阿罗点点头,见陆如翩双手结了个印,一个发出五色磷光的青白色光球瞬间涨大,罩住了两人。
      陆如翩把小丫头抱起来,双足在檐上一勾,翻身倒挂。阿罗把脸凑近了,悄悄舔破窗户纸,往里面张望。
      屋里灯火通明。上首坐着自己的外公,他左手边坐着一个高梳堕马髻、白色衣服的女人。她背对着阿罗,背影极美,周身散发出一种特异气质,由不得人不往她看。瞄向旁边,下首两边各四张椅子,坐了三男五女。母亲亦在其中,一身夜行衣,头上的发髻黑黢黢的,一件钗环也无,只耳朵上悬着两小段白玉柱儿,面庞分外温润清雅。此时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沉思。阿罗一眨不眨只看着娘。娘十根指头绞在一起,眉心微皱,看得阿罗忧心。
      一会儿背对着她的一个锦衣男子站起来道:“爹,此事非比寻常,他肯出什么价?”声音正是舅舅。
      外公捻须沉吟道:“银钱按规矩收。今后宫中织造也会交给我们的人,等于今后京畿之地也会在我们掌控之中。”他又道:“皇上年事已高,手腕再厉害,也总有天命在。这时节有点什么也无人猜疑。太子若用了我们便是一生的把柄了,少不得以后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叶娘起身道:“只是这交易原本见不得光。一怕他成功后不肯实现承诺,二怕他来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舅娘道:“师妹多虑了。若无把握兑现,爹也不肯搬到台面上说。自太宗皇帝起那些个事儿还少得了我们?我神针门树大根深,就凭他们还不能拿我们怎样。我看那张柬之是个有计较的人,不会如此胡来。”
      一直垂手端坐不动的白衣妇人慢慢说道:“我看张柬之得势不会长。但这么一来武皇一手遮天的局面就会打破,今后求着我神针门的还不定是谁呢。”
      外公点头说:“横竖眼前的事有利无害。”
      舅舅拱手道:“既如此,我等心里都有底了,全凭父亲定夺。”
      夜风寒冻,阿罗衣衫单薄,在外面吹得久了,忽然掌不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青白色的光球破了。
      “谁?!”众人站起,唯那白衣女子端坐,只袖口微微一荡。听得有锐物穿过纸的声音。阿罗眼前一晃,陆如翩的手指已定在她双目前,将两根寒光逼人的的短针挟在指间。阿罗吓得几乎没掉下去,陆如翩手臂一紧抱牢她,一个鹞子翻身破窗而入,笃定地站在地下面对众人,嘴角漾出一丝微笑。
      越夫人一眼见了女儿,大惊道:“阿罗?”
      众人慢慢走上来,将二人围在核心。阿罗紧紧地拉着先生的袖子,怯怯地叫了声:“娘。”
      越夫人急道:“你怎么跟了来?”又指陆如翩:“陆先生,你在我家多年,想不到你竟然会武功。”
      众人齐齐望向他。只见陆如翩淡淡笑道:“小生也从未说过不会武功。”
      外公厉声道:“你潜入我女儿家有何图谋?”
      陆如翩低头问阿罗:“阿罗,你说先生学问如何?”
      阿罗忙大声说道:“陆先生学识渊博,待我和哥哥再好没有。他不是奸人!”
      不待对方答言,陆如翩拍手道:“老爷子,谁在世不图个安乐?我肚里的墨水足够安身立命,何必用武艺去吃这碗辛苦饭?”
      越夫人上前把阿罗拉过来搂在怀里:“陆先生,别的我不计较,但你为何深夜带着阿罗跟踪我?阿罗几乎涉险,你做先生的也出格得过了!”说着抚着女儿的头,竟掉下泪来。
      陆如翩恭恭敬敬作揖道:“夫人,这事都是小生的不是。只因阿罗凑巧在水阁见夫人翻墙出去,放心不下,一定缠着我要来。”
      越夫人点了阿罗额头一下,嗔道:“又欠打了。大人有大人的事,你掺和什么!”
      说话间那白衣妇人袅袅婷婷走了过来,站定盯着陆如翩看看,又望望阿罗。她容貌端丽,眉眼细长,眼神媚而锋利,薄薄的嘴唇紧抿着,望之如四十许人。目光落在阿罗脸上,尖利得像针,直扎得生疼。
      现在阿罗明白她看上去为什么那么不一样了。这女子的肌肤是粹玉般的白,发线乌黑,周身散发着一种凛冽之气,雪色罗衣外披了件冰水一样清的蜃蚕丝帔,整个人就像冻在薄冰里的一朵白兰花。她唇上胭脂也不施,只一片天然清润的淡红。这淡红的花蕊突然绽开:“阿罗,你怎会要先生带你来?你晓得他会武功,是不是?”
      阿罗不知怎么回答,忙摇头道:“我只觉得先生很有本事,是他的话一定有办法帮我追上娘的。”
      “果真?”她似漫不经心地又来了一句,双目却始终锐利如针。
      “嗯……”
      白衣妇人忽指陆如翩道:“此人不对。”众人立时围上。
      陆如翩道:“陆某一向闲云野鹤,本与朝廷和武林无缘。前辈定要这样认为,陆某也没有办法。”
      越夫人把一络头发掠到耳后,镇定地说:“陆先生,这几年你在我越家怎样,我都看见的,得凭良心说话。你说你无关,我信。且把家事放下。我只问你,刚才我们商议的话,你听去了多少?”
      阿罗急道:“娘——”
      陆如翩将手一摊:“我若说尽数听去了,要灭口么?”
      只见外公脸色一沉,冲口道:“不错!”
      “且慢!”出声喝止的正是那白衣妇人。她蛾眉一挑:“他与此事无关。”
      外公看来颇信任她,立刻平静下来,问:“妹妹,你怎知道?”
      那位姑姥姥说:“此人无禄蠹气,非官场中人;无草莽气,非绿林中人;无猥琐气,非鸡鸣狗盗之辈。这种人便是给他一座金山,他也懒怠为人卖命。”
      陆如翩笑道:“前辈英明……”
      “我只疑心一事。”姑姥姥气定神凝地向他逼过来:“你身上,怎的连读书人的酸腐气也一并俱无?”
      话音未落,陆如翩忽然翻身跃起,两点寒星呼啦从他面门上扫过,钉入墙体。一点足伸手捞住窗框,空中一个飞旋,亦有两点寒星发出破空之声,直扑姑姥姥胸口大穴。罗纱轻拂,一瞬间便柔柔地截了那来势迅猛的针,没入她袖中。
      陆如翩轻轻落下地来,坦然地看着她。
      姑姥姥问道:“你怎会有我的针?”
      “前辈忘了?适才要伤及阿罗,小生截下藏在袖中。刚才一时情急使了出来,前辈勿怪。”
      “一时情急?你现在不慌不忙,不是明知我试探你?”
      “正因前辈要试探,小生自然要让前辈试探出来。”
      姑姥姥掩口一笑,又正色道:“江湖上有本事截我针的屈指可数,不想你是其一。”
      阿罗刚才见动了手早急坏了,忙拉先生道:“先生,有没有伤着?都是我闹的,这里的事我们不要管了。”她转身对母亲说:“娘,你让先生送我回去吧,我困了。你们的事我和先生不明白,听去了也没用。”又上前对白衣妇人作揖:“姑姥姥,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不好?我和先生只是来找娘的。”
      姑姥姥笑笑,对众人道:“可看清了他的武功路数?”
      舅舅他们一齐上前拱手道:“阁下可是‘飞蝴蝶’龙公子?失敬,失敬。”
      陆如翩悠然还礼:“各位大侠,陆某不敢当。什么‘飞蝴蝶’。不过是在下少年时得的诨名。”
      叶娘道:“不必过谦。以前我听人说江湖上轻功还属龙公子最高,不但招式迅捷飘逸,十分难敌,还会招魂、驱鬼、祈雨这些把戏……”说着已嗤嗤笑了。
      陆如翩笑道:“姐姐说笑了,那是骗饭吃的。原来在江湖人眼中我原是个怪人。”
      姑姥姥道:“陆先生,你不问江湖是非,吃越家的饭,我管不着。但我神针门的行动你已知晓,还望不要泄露。”
      陆如翩淡然:“我不管这天下姓李还是姓武。天下兴亡,也与我陆某无关。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姑姥姥颔首。
      阿罗扭股糖儿似地缠着陆如翩:“先生先生,那我们快回去嘛!”在她眼里,什么“飞蝴蝶”可啥都不是。
      姑姥姥微微一笑,坐下招招手儿:“急什么呢。过来让姑姥姥看看。”又对越夫人说:“缃儿,你也真是。一个女儿宝贝似的藏了这么大,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越夫人低眉不答。
      阿罗自知失礼,上前婷婷拜道:“姑姥姥。”
      姑姥姥现在看上去又亲切又和蔼,满面的细纹松弛下来,然肌肤白净光洁,在灯下显得不可置信的年轻。她拉过阿罗一只手儿,合在掌中细细摩挲:“阿罗,告诉姑姥姥多大年纪。”
      “今年十三了。”
      “哟,就长这么高了。姑姥姥足长到十五岁,才有你这么高呢。”
      娘在边上插道:“师父,这孩子太猴皮了些,从小爱玩爱闹的,身子骨倒结实,省了我不少心。这几年正窜个儿呢。”
      “师父?”阿罗睁大了眼,“你是……”
      “对,我是周若素。”姑姥姥静谧温柔地笑。
      “顾雪飞嫡传弟子?”
      越夫人喝道:“阿罗,说话不要没大没小的。”
      “哎,什么要紧。”周若素摇摇手,“我师父本来就叫顾雪飞,我本来就叫周若素,你本来就叫周缃儿。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什么头衔称谓,只要这个名字后人还记得就了不得了。”见阿罗还在好奇,她笑问:“这孩子女红怎样?”
      “记性是极好的,手也不笨,就是不用心。”
      周若素笑嗔了阿罗一眼,忽瞥见她脚上的绣鞋,湖蓝缎子面上各绣了六条须鬣洁白的五爪飞龙,玲珑浮凸,鞋面正中的龙口上嵌了两粒晶莹透亮的红珠子,鲜艳喜人。她面上一喜,指着问道:“缃儿,这可是你的手艺?”
      越夫人摇头,答道:“这丫头就爱新巧。”
      周若素拉着阿罗笑道:“好生别致的鞋样子,果然是咱家的姑娘!别的女娃绣的不是鸳鸯就是牡丹,我只没见过鞋子上绣龙的。”越夫人正要说些“孩子不懂事”的话语,她广袖一舒,呼道:“你且看着!”
      三尺素帛飘然飞出,瞬间已被两枚长针定于梁上,柔柔垂在空中。阿罗未及惊讶,周若素一双玉掌翻起,丛丛银针带着袖中的丝线。两指一弹,“嗤”地一声一枚绣针已刺穿帛面,紧接着“叮”地一响,是两枚绣针相撞。后发的那枚带着前一枚自前破出,又分为两股各自破帛而入。眼见又是四针齐出,与前两针针线相绕,扣结成绣,如是绕绣几番后忽变为后针继前针,一批批抢将上去,竟是戗针之法。未几见帛上隐隐有了云龙之象。
      众人都拍手道:“好功夫!”
      数点银光“嗖嗖”直来直去,俄顷用平直针法将龙身填满,陡然针法又是一变,绣针来去穿梭,在平针底子上用刻鳞针绣出乌金光亮的鳞甲。再后来针法便认不清了,虚虚实实,错杂纷纷,阿罗见这神技如天女散花,不由痴了。
      最后几针直扑空白的龙睛而去,层层叠绣,油亮亮的龙眼浮凸出来,有着摄人的目。收针之际,周若素袍袖一展,于是所有的声色光影瞬息掩去,仿佛千军万马回了术士的宝葫芦。唯余帛上一张翻江倒海的写意蟠龙画,宣告这一切并非迷梦。
      阿罗望着那画愣了许久。
      周若素柔声问道:“阿罗,想不想学?”
      “想!”无暇思索,这个字已然冲口而出。
      “好,今后姑姥姥来教你。”她抚着阿罗顶上的乌发,泛起笑意。
      陆如翩的面目隐在烛光的阴影里。众人的祝贺喧声掩过了越夫人一声幽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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