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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豆蔻情初 ...

  •   “先生,高点,再高点!”
      满树新叶的柳条上停了一只雀儿,正歪着头好奇地看着院墙那头的小姑娘。那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小姑娘呢。
      黄纱觳衫外罩了件柳芽儿般浅嫩的夹半臂,襟袖上盛开着绯红粉白的桃李,翠蓝闪缎的裙幅上则是灿烂的玉兰黄莺。这一身打扮明艳俊利,整个人看上去倒像只活泼讨喜的小翠鸟。这会儿小翠鸟要做什么呢?
      只听得“嗨呀”一声,她已趴在墙背上。小姑娘好容易坐了起来,笑嘻嘻往里面招手:“先生,上来呀!”
      雀儿眨眨眼。一只男子的手已搭在墙头。眼一花,白影已在墙外巷中。那个翠蓝裙子的小姑娘犹豫了一下,也突然往下跳。
      “哎哟——”雀儿惊飞了。
      “阿罗,没摔坏吧?”
      看着先生温柔关切的眼神,阿罗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嬉皮笑脸地摇头,反拉着陆如翩问道:“先生,我脸上的胭脂蹭掉了吗?”
      陆如翩伸手用指肚抚了抚她眉心的五彩燕子翠钿:“阿罗长大了呢,越来越爱漂亮了,今天起个大早就为了打扮哪。”
      阿罗一脸狡黠的笑容,拽着他袖子撒娇道:“是你自己答应要带我出来的,可不许告诉我爹娘!”
      陆如翩反手在她小鼻头上勾了一记:“淘气鬼,快走罢!”
      这天是二月十三,南海神祝融,即“广利洪圣大王”的生日,南海神庙庙会的正日子。早岁土人不过敬神祈福、求子求药、祈雨禳灾。因南海神庙又叫波罗庙,建于隋开皇年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广州对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各国商船云集,出入船只都要到南海神庙致祭,不知不觉这南海庙会倒成了庙市,是各国小商贩不可错过的良机,节庆场面也充满了异国风情。这非凡的热闹,真把春节也要比下三分。所以广东人说:“第一游波罗,第二娶老婆。”这么好玩的机会,试想我们的淘气精阿罗怎么坐得住?无奈爹怕她惹事硬是不允,还嘱咐家仆好好看着,把两个孩子往书房里一关,自己倒跟娘一道逛去了。
      锦山还好说,男孩子家不爱买东买西的,更何况爹好歹认了他要考科举这回事,关书房里看书倒乐得清闲。可阿罗就不一样了,半个月前在想庙会上玩什么买什么,如今却被关着看早已背会了的子曰诗云,可不难受死了!
      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陆如翩不由笑了:“想出去不是?”
      小丫头忙点头。
      “不许,老爷夫人特地吩咐了的。”
      “……”
      “阿罗,别哭呀。”哥哥拍着她伏在桌上抽动的肩背。
      “呜呜……呜……人家想去呀。先生先生,你就让我去嘛——我一定给你带好吃好玩的回来……”阿罗乘机拉住陆如翩。
      看着她一脸泪痕,真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陆如翩放下书,叹道:“锦山,你今儿把这一卷看完,回头我给你讲解。阿罗……”
      “噢——先生最好了!”小丫头一下破涕为笑跳了起来。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二人说说笑笑,沿巷子一路走去。岭南地暖,二月已是满目春光。沿路碧树杂花,挤满了卖波罗鸡、裹蒸粽、香、佛珠和各色玩器的小摊贩,又走过去几队醉龙、醒狮、鸡公榄。阿罗不时往人堆里钻去,然后举着一只彩纸大风车或一个糖捏的小人兴高采烈地冒出来,央先生为她买下。波罗鸡是用羽毛粘的泥雕,差不多人人手上都拎着。阿罗摇先生道:“先生,传说十万只波罗鸡里有一只会啼叫,如果买到了,主人就会得到好运。我们也去买两只可好?”陆如翩笑着点头。
      前面飘来了浓浓粽香。阿罗抬头道:“先生,我饿了。”
      陆如翩前去买了两只波罗粽,递给阿罗一只:“烫着呢,慢些吃。”
      阿罗欢喜地剥开来,“啊呜”咬了一大口:“真好吃!我最爱吃粽子了!”这波罗粽为南海神诞之食,用料考究,香浓不腻,在当地很有名气。
      “端午节不是也有粽子吗?”
      “对呀。”阿罗停了嘴,问,“先生,你爱不爱吃?你若爱吃,我一定好好学了,等端午节做给你吃。”
      陆如翩抚抚她的头:“好啊。先生最喜欢吃猪肉粽。那我一定等着阿罗好吃的粽子。”
      阿罗笑得眼如弯月:“一定?”
      “一定。”
      不多时已经走到了。
      南海神庙坐落于扶胥江口黄木湾畔,面临大海,烟波浩瀚。阿罗看到大海,心神为之一爽,忙拉着先生跑到神庙左边的章丘上。极目远眺,整个狮子洋风平浪静、波光粼粼。早上金色的日光落在海面上,幻出绮丽的光彩。阿罗迎着海风叫道:“先生,好漂亮!我都想坐船了!”
      陆如翩笑道:“阿罗要是男孩子,说不定早长翅膀飞了呢。萧梁时倒真来过一个外邦人,观此美景,流连不去,直到船队扬帆而去,才坐而悲泣,立化庙旁。”
      阿罗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生说的是西域来的达奚司空,如今和广利洪圣大王一起供在庙里。庙前那两株粗粗的波罗树就是他种的。”
      陆如翩道:“波罗树亦称优钵昙。俗传波罗树不花而实,有时也开花,但极难见,故佛经称优钵昙花为难得盛事。”
      阿罗道:“那我见过优钵昙花!就是八九年前,先生还没来我们家的时候。可奇怪了!打上一年冬天起一直在下雪,下到正月半都没有停。娘说她长这么大都没看见过雪呢。就是那年波罗树开花了,我也是那年遇见小……”她忙打住了,顺嘴说道:“遇见小母鸡会打鸣的。”
      陆如翩盯着她把话咽回肚里,淡淡地说:“异象出现,说明有重要的人会出现,或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阿罗笑了:“我遇见先生,也是了不起的盛事呢。”
      海风吹来,二人的发丝和衣袂轻轻飘拂起来。
      神庙宏伟深广,前堂后寝,有大殿、碑亭、头门、仪门,庙前挂着“海不扬波”的牌匾。他们刚走到门口,便见到里面人声鼎沸,紫烟缭绕,爆竹轰鸣。阿罗把一束檀香在香炉里点着了,正要跑到神像前,忽被陆如翩拉住:“丫头,你看看神像前上香的是谁?”
      阿罗看了一眼。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忙把手里的香往大香炉里一插,拉着陆如翩拔腿就跑。

      “咯咯,咯咯……”想起那日光景,在莲花池水榭栏杆上坐着的小姑娘忍不住又笑了。淡绿罗衣衬出明玉般的肌肤,好似一片新荷托着嫩藕。她咬着红唇,又低头做手里的针线活计。哎,真真可笑,那天游庙会竟然会那么巧撞上爹娘,幸好先生发现得早,不然铁定吃不了兜着走。那天两人仓皇跳窜,逃过几条街也不放心、不时缩在街角探头探脑的样子,想起来就想笑。明天就是端午了,她已经和娘用上好的夹心猪肉、菜干、栗子、花生精心包了好多肉粽,想到先生的笑脸,就觉得好开心。
      她手里拿的是给先生缝制的绣香囊,里头塞辟邪的蒿艾,只要在边上再勾上金边就完工了。香雪罗的香囊正面绣的是五毒,反面绣的是个白梅、西番莲、金茶花、紫玉兰围绕的“罗”字,十分鲜亮。自打对织绣有了兴趣,娘就倾箩相授,阿罗内性儿又聪明,惹得娘说:“那书上戏上的小姐都是一双手巧得天上有地上无,我不信调养出来能胜过我家阿罗。”咬断线头,她把香囊拿到眼前看了又看,红着脸想:那个人,应该会明白吧?

      “阿罗,快帮我打几跟络子!”娘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在了她身后。唉,娘总是这样,走个路也没声。小时候学女工不用心,丢下针线跑到一边玩,却总是被娘抓住。
      “哎——”阿罗懒洋洋地答应着,顺手把香囊藏进装丝线的红漆小竹篮里,“要什么样子的?”
      越夫人满意地笑道:“绛色的攒心梅花一条,石青的方块两条,麝金的朝天凳一条。蝙蝠、蝎子、燕子、蜈蚣也要,不拘什么色做了去。”
      阿罗叫道:“娘,这么多!”
      越夫人鬼鬼一笑:“对别人来说要忙上几天的,可我们娘俩当下就能做完了。别以为你平时故意拖拉我不晓得!”
      阿罗噘起嘴来,满攥起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灰线。
      娘伸手来刮她的鼻子:“娘备着乳酪樱桃、红枣绿豆汤、井水镇的沙甜的西瓜,任你爱吃什么。可要好好做哦。不用心做的食物,用料再好食者也不会觉得好吃。用诚意做的针线活,看的人才会觉得漂亮。”
      说话间阿罗十根手指上下翻飞,往来不停地挑、钩、拢、合。绚烂的丝线彼此交缠,一忽儿就出现了七彩燕子纹样。越夫人笑呵呵地接过来:“这个好看,把蜈蚣的也换成燕子吧。”
      阿罗不服气地说:“娘的本事比我好,怎么不做?”
      “老了老了,没有年轻人灵便了。”娘笑着帮她把彩线一头用长针固定在凳上。阿罗接过去,把主轴线咬紧绷直,两手穿梭如玉燕,引得满目丝线飞舞。
      “阿罗,”娘悠悠抱了膝,“娘问你,想嫁什么人?”
      手里的线头一滞,突然乱了,在春葱十指上绞成一片彩色的乱网。她气咻咻地挣出一只手来,从小篮里抓过剪刀把线“咔嚓咔嚓”剪断。
      “娘不是逗你。其实爹娘已经收到过几张庚帖,你爹又是嫌人家八字不吉利,又是嫌缺金少田的。近来你外公看中一个周氏一族的后生家,模样性情都好,读过不少书,品行也端正,二十多岁,跟你是同辈。”
      “不要!”她气恼地叫了一声。本来听到是周家的还疑心是明子,可明子不招外公喜欢,也没那么大年纪。见是个不相干的人,越发不高兴了。
      “怎么了嘛,小时候不是很爱看新娘子坐花轿的吗?”
      阿罗红了眼圈:“人家才十三岁,爹娘就舍得把我嫁出去么?”
      “哎呀,自然不舍得!”娘忙把她的肩膀扳过来,“好阿罗,娘还不是为你想。我好容易调理出来的又伶俐又乖巧的漂亮女儿,就算嫁给神仙娘都不乐意。娘只怕把你捂家里捂坏了,你错过了好姻缘,将来会怪娘。”
      “娘,我不想稀里糊涂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那也算你的远方亲戚呢,要看的话上门就是了。”越夫人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发,“外公也是为你好。听说那孩子挺能干,可能将来外公的家业还要靠他打点。”
      “外公家房子虽大,哪有什么家业?”阿罗想起两年前在彩凤楼所见,不动声色地问。
      “这……”越夫人拿起针线,“阿罗,你看仔细。”
      阿罗奇怪地看着娘的双手,眨眨眼。
      “这些,都是东西,而且不是一般的东西。”越夫人拉过女儿手来,让她握住一根绣花针,“在外公家,针不是针,线不是线。”见阿罗一脸疑惑,她轻叹一声:“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阿罗低头望水。水面映出绿衣少女的娇怯身形。眉如月,眼如星。额上画红梅,锦绣心胸冰雪面。她用那风吹莲衣般清冷的声音说:“娘,我不嫁。”
      “罢了罢了。”娘把阿罗长长的乌发拨到耳后,“我呀早把人家回了。也不想想,最舍不得阿罗的就是娘了。什么事都等你及笄再说。娘知道啊,阿罗想嫁个知心知情的人。”
      “什么叫知心知情?”
      “傻孩子,这也问。”越夫人抿嘴一笑,“你绣了那么多鸳鸯蝴蝶,读了那么多风花雪月,还用我来告诉么?知心知情不就是‘卿怜侬、我怜卿’,娘也巴望着那人能一辈子待我女儿好。”
      “那么,娘,你喜欢过爹吗?”
      “……”
      阿罗很久都没有听到回答。那天娘撇去了愁绪与她一起用爹的拐杖拨过莲蓬来摘莲子,不时把新剥的满浸植物芳香的莲子丢进嘴里脆脆地嚼。她眉梢眼角的纯真情态,宛然当年那个豆蔻年华的如花少女。

      午后,阿罗用新莲子加蔗汁煮了莲子羹,与水西瓜一起送到书房去。先生和哥哥放下书本品尝她的莲子羹,连赞甘甜爽口。阿罗拿出个五色线系的小香袋子递给哥哥,然后捏着那个绣“罗”字的彩绣香囊犹疑着,忸怩不前。
      “阿罗,把手拿出来。”先生看见了,对她微笑。
      阿罗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把小拳头移到胸前,摊开:“先生,这是你的份。”
      陆如翩拿起来,翻来覆去在掌中玩赏:“真漂亮!图案如此繁丽,要费老大功夫吧?为何要绣这么精致的送给先生?用彩锦不就好了吗?”
      阿罗踮起脚绽放出一脸如花笑容,清清脆脆地说:“因为我喜欢先生啊!”
      因为我喜欢先生啊。

      可惜当时,无人能懂。

      当时,陆先生眸中有着斑斓的幻彩:“我也喜欢阿罗。”

      入夜。竹叶上流淌着晶莹的露水。一勾新眉月从竹梢上照过来,月光仿佛被滤成了青色。凉风吹来,荷香扑鼻。荷塘上点点流萤。
      青竹包银边的细帘内亮起了一团橘色的光。帘上映出了一个轮廓鲜明的男子侧影。笙箫一样凉柔清寂的声音从荷叶和月光上滑过:“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竹帘轻轻一响,像吹进一阵清风。
      接着里面又响起了阿罗的声音:“先生,你还不睡?”
      “我在等你。”
      “你知道我要来。”
      “是。”
      “先生,我为你做了好吃的粽子。”
      “我很欢喜。”
      “……”
      阿罗仰起脸:“先生不用瞒我,我也知道,你不是常人。”
      白衣男子倚在红漆栏杆上,目光邪媚好看。他缓缓翻过素手,美丽如白莲花开。清风里低低传来一声叹息:“不愧是冰雪作骨的灵透孩子啊。”
      “先生,我不管你是谁。”他美丽的小女学生闪着一双清澈的眼,“我只想先生能永远留在这里。”

      一片轻云敛了微弱的月光。□□“咕哇”一声,“扑嗵”跳下水去。凉风突然透帘而入。烛光摇了几摇,熄灭了。
      荷塘那边忽地掠过一个黑影,消失在墙头。
      阿罗捂住了嘴。
      那俊捷的身影——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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