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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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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身子稍稍有了些微力气之后就强撑着回去当差。总管仍旧把下半夜的时段分配给他,丝毫不因为他苍白得吓人的脸色而稍有同情。接下来的几个晚上,乾离没再在夜里叫人进去。他松了一口气,但也有浓浓的失望。没有人喜欢被刺穿的疼痛,但如果这疼痛是他与他贴近的唯一方式,那么,他喜欢,即便将要付出死亡的代价。
乾离似乎又一次忘了他。曾有过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但他问自己,到底指望些什么呢?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太监,即便能够得到短暂的垂怜,那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罢了,何必总是自欺欺人。
但,还是指望。
人就是这样。
一天午前,他值夜回来衣服都懒得脱去倒头就熟睡,屋门被“咚咚”的敲响,他揉着惺忪睡眼接到一个令人万分惊讶的旨意。
来传旨的公公先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就是那个伺候过陛下的寝殿听差太监?”
他还没完全醒透,发着愣在想寝殿里所有的人都伺候过陛下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公公要找的人。
“不是普通的伺候,”那公公倒是很和蔼,笑着加了句,“是能让陛下那里舒服的那种伺候。”
这一下他才懂了,红了脸点了点头。
那公公笑道:“跪下接旨吧。”
他木楞楞的双膝跪倒,两手两脚都趴到了地上。
“陛下口谕:‘让那个伺候过朕的殿前太监跟着朕。’”
那公公朗朗宣旨完毕,好心的把他搀扶了一下起来,“恭喜恭喜,能从殿前杂役升格为御前当差的可不多见。”
他仍是木楞楞的接了旨,跟在传旨公公的身后来到了新的住处。离开殿前太监聚居的院子时,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他,曾经挖苦讽刺他最厉害的那几个领班讨好的谄笑着送他到门口,不停的陪着小心说好话,生怕他御前得了宠要回来报复他们。
他如坠入梦里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任何人跟他说话他都点头向他们微笑。人们知道他没了舌头不能说话,但是看到他那么和气谦卑的笑容也就放了心,相信他是个厚道的人,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
他被安排到了四人合居的宫院中居住,有了自己的两间小房子,换了身漂亮的绸缎蓝色宫袍子。御前太监是三班一轮换的,从此后他不用再在深夜守在寝宫外的冷风里了,饮食也比之前好许多,生了病还有专门替中等级别的宫人治病的御医给开方送药。
这些其实对于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现在他可以跟在他身边了。不仅只是晚上那么短短的进去服侍的时候才能见到面,现在,他每天都能跟随乾离左右,即便他不叫“来人”,他也可以很近很近的就看清他的脸孔。
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他时常这样想。自己本是个御花园里满身沾满泥土的浇水太监,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调到东宫做了洒扫的杂役,而后当上殿前的听差,现在居然一跃而成了御前有了品级的公公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在深夜醒来,而后便是盯着帐顶傻笑,一笑就是整夜,兴奋得再也睡不着。
谁说帝王薄情,他分明是记得他的,不是么?虽然,他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他跟随他左右服侍的时候也仍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乾离当然不会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能让另一个生命从此变得闪亮。他记得那个长相普通的太监是因为此后的几次疯狂发**泄都在半路便被疼得死去活来的鬼哭狼嚎给扫了兴。跟宠人或者侍姬做的时候他还算是温柔的,只不过最近实在被战事弄得火大,一干起来就像要杀人似的。但他算不上是个真正的暴君,朝臣和百姓口中可称得上是仁主,因此,这样干死过几个下人之后,他也就知道要节制,省得闹得凶了,被御史们拿来说事。
于是他想起了那个很能承受他进攻的青年太监来,这个人当真算是个异数,虽然皮囊很一般,不过胜在够能忍。乾离想起这件事时便吩咐下去把人召到身边“以备后用”,但国君日理万机,很快他也就忘了这件事和这个人了。
在他升调到御前的几天后,前线传来捷报。随着捷报来到帝都的还有从攻破的王城里俘获来的十几个异族美姬。与中原的美人不同,异族的女子身段更为妖娆性**感,自小的教育有别,她们在那方面的姿态也更为开放大胆。
乾离素来喜欢新鲜刺激的东西,他很快便被这些带着浓郁异族风情的女人们给迷住了。奇妙的异邦歌舞在寝宫的大殿上夜夜上演,凯旋的号角声让朝野内外对帝王的纵情**声**色都格外宽容。
那十几个美姬中有一个女子特别出众,在与乾离水**乳**交**融了数次之后,毫无疑问的得到了专宠。其他人似乎也乐见其成,不仅不争风吃醋还特意礼让有加。在乾离的印象里,女人都是爱吃醋的,难不成在北国异邦连这种常理都不再是人之常情?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那女子身份特殊,是混在她们中准备逃出王城的异族王女。
那王女暴露了身份,颤抖着全身跪倒在扫平了自己家国的高高在上的王者脚下。晶莹的泪水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勾勒出动人的凄楚,她告诉数日来同榻而眠的男子,自己的父王原本是想在王国铁骑到来的那天就递降表称臣的,是由于几个叔父的极力反对才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陛下对抗,如今惨遭失败根本毫无怨言,她甘愿永远做帝国的奴隶,服侍尊贵的君主。
北国的形势十分复杂,虽然攻破了王城,但其实乾离一直在为散布在广漠莽林间的众多王族部落而头痛不已。王女的父王已成了阶下囚,乾离一直犹豫是要斩草除根还是留下他的性命诏安其他余孽。
王女冰雪聪明,她本是怀着伺机为家破人亡报仇雪恨的念头,但这几日的朝夕相处让她了解了这男子是如何强大。北人弑弱服强,北国的女子更是对强勇霸悍的男子钟爱有加。看到枕边人的冷厉深黑的眼中流露出犹豫与怜惜之意,她立刻表示愿意劝服自己的父王为君上一统北疆的宏图大业出一份绵薄之力。
乾离素来喜欢伶俐的女人,这王女的聪慧与乖巧实在很对他的脾气。于是他准许了她的请求,从大牢中将北王释放,让他们父女相见,好酒好菜款待。北王本道命已休矣,未料到自己的女儿竟能博得战胜主的欢心,还巧舌如簧为自己争取到了附属领主的将来。他对帝国的王师早已闻风丧胆,垂垂老矣亦无复国争雄的念头,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帮助王师收复动乱之地的要求。
在北王的倾力亲为下,仍在负隅顽抗的王族部落很快都被一一收复。接二连三的捷报传来,龙颜大悦。那王女一款水蛇似的腰身更是夜夜讨得君王笑。在北国完全收复的当天,乾离颁诏天下,立北王为顺意国国主,册其女罂氏为妃。
册妃大典照例应由中宫主持,皇后在当日突然称病不出,摆到台面上给这位曾指天发誓一生一世的天子夫君难堪。乾离大好的心情被破坏殆尽,自此更是一步都不再踏入坤宁宫。
罂妃独得专宠的日子并不长久。随着帝国铁骑扫平南方三国,新上贡的娇媚女郎带来了江南水乡独特的田田莲意。乾离醉倒在甜润米酒之中,新封的贵人有柔滑如丝绸般的长发,略带羞涩的粉嫩笑靥更叫他心痒难搔。
一夜正在贵人宫中听那吴侬软语清唱调情的小曲,有宫人来禀告说,罂妃娘娘病了,想见一见陛下。
乾离这才想起确实多日未曾探望过那个北国风情的丽人,安慰了贵人几句起身便去了她的宫苑。进门便晓得说什么病了也不过是撒娇的托词,她不过是不甘寂寞想要见他罢了。
女子的争风吃醋他倒也不讨厌,而况罂妃比皇后更懂得女人的本份,准备了他素来爱吃的小菜,亲自操起琵琶,更在他畅怀饮下葡萄酒时舞起她那最撩人心魄的霓裳羽衣。
夜里,乾离被服侍得心满意足,怀里的人忽而小心翼翼的问他,陛下说过爱罂儿,现在还爱么?
“爱。”乾离毫无犹豫的答,“怎么会不爱。”
得到这样肯定的答复,那为了等待他的到来忙碌了无数个日夜的女子心满意足的安心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乾离都在罂宫中留宿。在跟在左右服侍的人里,谁也不会注意到有一个太监看罂妃的眼神充满羡慕。
他在想,陛下是真的爱这个女子吧,如果自己能够做一天她,那该有多好。
可惜后宫中的女子从来都只如春花灿烂,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也就是一个多月之后吧,乾离的脚步再也不肯在罂宫门前停下,新晋上位的这几个女人很有些手段,个个都在几天之后被封了妃位,罂宫之侧又多了数座同样花团锦簇的宫殿。
当再有宫人禀告罂妃病危时,乾离只是一笑置之,小女人的把戏,不值得当真。自罂妃开了禁之后,乾离再也不用去顾忌什么誓言承诺,后宫便也渐渐被各个品位的女人填满。
他跟在国君的身边每夜在不同的宫殿中流连,有时候也会为这些女人感到哀伤。你今天的荣宠只是他人的昨日,明日回首再看今朝,也许唯有泪千行。
他再也不羡慕任何后宫里的女人,他觉得自己也许比她们还幸运一些,至少能够天天陪伴在渴慕的人的身侧,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份渴慕是否应该继续。
顺意国的国主每三年都会有一次大供奉,无数北国的珍贵药材和禽兽马匹都会千里迢迢运送至帝都上贡。乾离在册封罂妃的三年之后终于因为欣赏一头凶猛鹰隼的缘故又想起了那个曾经为之痴迷癫狂的女人来。他唤人去叫她准备歌舞,晚上要去宫中醉卧美人乡。
去传旨的太监很快就回来了,跪在地上说:“陛下,罂妃娘娘已不在了。”
“死了?”乾离有一些吃惊,“怎么死的?朕怎么不知道?”
“娘娘是半个月前因病故世的,罂宫里的宫女说有来回禀过陛下,不过……不过当时陛下忙于他事大概……大概就不记得了。”
所谓忙于他事不过是在另一个女人处寻欢。乾离默然一阵,突然怒道:“她得的什么病?御医呢!怎么不好好医治!”
那负责为罂妃看诊的御医被盛怒下的帝王吓破了胆子,抖抖索索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其实罂妃不是病死的。他站在乾离的身后心里叹了一口气。罂宫中的小宫女曾经来寝宫要求见陛下,是被他拦住了的,因为那冷漠的君王交代以后罂宫再有人来一律挡在门外。那宫女流着泪哀求他让她进去,进去告诉陛下,娘娘做好了最精致的酒菜,练好了最优雅的舞蹈在等他来,一直等,一直等……
那女子是等死的。
乾离没有治那个御医的罪,为了一个本就体弱多病的嫔妃处死御医听起来很荒唐。他对于罂妃的怀念和哀悼也至于三个夜晚。这三晚他没有兴致去找其他女人,坐在她的宫中默然无语。
因为这三个晚上,他又一次有些羡慕那个女人,他想如果自己悄无声息死去的话,面前的这个男人肯定不会如此伤心。他大概根本就不会发觉身边换了人来服侍,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影子一般毫不起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