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三篇》》苏亓

13、四

　　四
　　位登大统的第十年，帝国的疆域被锐意进取的帝君扩大了一倍。同样在不断扩充壮大的还有这位精力旺盛的天子的后宫。不断降伏的邻国源源不断的输入来自不同地域的味道各别的女人，乾离作为一个胜利的征服者，无论在马上还是床上都所向披靡傲视天下。
　　俯视万里河山，如果还有什么让这位将近而立之年的男子有什么不满足的话，就是与他为数众多的妻妾不太相称的王族后裔的数目。到现在为止，除了早已冷落的皇后为他生过一个儿子之外，其他的所有女人要么一无所出要么就只能生出没有根的丫头片子。而那唯一的龙种与他母亲一样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东西，完全没有继承他强健孔武的体魄，三天两头的生病，整个东宫几乎都快成了中药铺子。
　　朝野上下都在为储君天不假年和帝君子嗣稀薄而陷入苦恼恐慌。按旧例遇到这种困境需要求助天佑神庇，于是钦天监的有司挑选了数个良辰吉日可供祭天祈子。
　　祭天的日子乾离一拖再拖，并非不为后继无人着急，他只是不太愿意去见那个女人。祭天祈子的仪式需要帝后两人共同主持，否则阴阳不合，福泽不降。然而数年来帝后没再说过一句话，乾离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废掉那个女人，弄到如今这般尴尬境地。那女人出生望族，天生傲骨，就算是天子也不放在眼里。虽然他娶她时确实真心实意要与她一生一世，但她也不能因此而恃宠而骄，抓住这句当不得真的诺言赌气到如今。
　　废了她，乾离想，今天就废了她。
　　非常不巧的是，当日正逢一年一度各邻邦属国参拜敬献之礼，为了彰显大国威容与亲善，每年觐见大典皇后亦必出席，接受来使女眷的朝拜，展现母仪天下的姿容。
　　与往年一样，帝后并排而坐，眼望脚下万民匍匐山呼万岁，却谁也不去看谁，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有形的墙幕，冰冷的气流在彼此之间凝固。
　　大典之后还有敬献贡品的繁文缛节，每一年各国的贡品里必有美艳的年轻女子。这是一年中皇后最尴尬也最难以忍受的时刻，她很想任性一把，起身摔袖离去，但却做不到。
　　每一年的此刻却是乾离畅怀享受的时候，一年年的，每次新晋的“贡品”都会有不同的惊喜。不光是帝王，就连宫殿中侍立的其他官员和侍卫宫人也十分期待这个时刻，因为那些精挑细选来服侍君上的女人们总是让所有男人大开眼界。
　　惊**变发生在一瞬间。当所有的男人们还在被天仙般的笑容和魔鬼般的腰肢弄得神魂颠倒云鬟雾绕时，那个美艳绝伦的刺客已经一跃而起，以世间罕有的速度和不逊于任何御前高手的一流身手将一把银薄的小刀刺向目眩神迷的天子的心脏。
　　刀准确无误的刺了进去，不过，受死的不是乾离，而是坐在他旁边冷眼旁观那些送进后宫来的情敌的皇后。
　　她是当时在大殿中最清醒的一个，因为一个女人是不会被另一个人女人迷倒的，但是乾离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发妻，这个被自己冷落了多年的即将被废掉的女子会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做了盾牌为他挡下致命的攻击。
　　刺杀的机会稍纵即逝，御前侍卫们很快反应过来，刺客被当场枭首，派遣刺客的属国被夷为平地。当然这已是后话，当日在大殿之上，御座之旁，乾离抱住倒在血泊中的妻子，震惊到无以复加。
　　“离，还记得大婚之日，我们说过什么吗？”
　　垂死的妻子这样问自己的丈夫。
　　大婚之日，他对她说，人生得她足矣，一生只需一人，他向天发誓，不纳宠不移情。
　　大婚之日，她对他说，遇见他是这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她愿为他生，为他死，从此后，只为他一人而笑，为他一人而活。
　　他的诺言他早已忘记。她的誓言她今日兑现。
　　为他生，为他死，毫不犹豫，无怨无悔。
　　皇后的鲜血铺成一片红色的海洋，乾离在深渊的中央呆滞而无助。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可惜她虽睁着一双仍美丽如初的眼睛，眸中却早已没了活人的生气。
　　不肯放开妻子尸体的帝王让所有人动容，终于有大臣看不下去，走上前去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娘娘已去了，请您节哀顺变。
　　许久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乾离呆坐在地上，沾满红色液体的双手紧紧搂着冰冷的女人。
　　从未试过为谁心疼，今日，这个他曾经爱过如今也仍爱着的人让他心如刀绞。
　　皇后风光大葬之后，乾离消沉了一段日子。
　　日日伴驾的他也跟着这位从不知真情为何物的帝王一日日憔悴下去。他羡慕皇后，因为他知道如果乾离心中曾爱过什么人，那么应该就是这个清高傲慢的女子。帝王的爱只能如此，可惜这位高贵而贪心的女子并不懂得，她像要求一个普通丈夫一样去要求一个帝王独一无二的爱，下场只能如此。
　　但他觉得皇后仍是幸福的女子，与罂妃一样，她们都得到过那个男人的真心，哪怕这个真心只是某段时日，或者只是某个瞬间。
　　他不奢求什么，但人总是会做梦的，他想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像这些女人一样，能够得到帝王全心全意的怀念，哪怕只是一个晚上，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
　　但，他也知道，那只是做梦。
　　做梦罢了。
　　皇后的离世给本已病入膏肓的太子以致命的打击，无论乾离如何呵护备至，无论请来多么能妙手回春的扁鹊华佗，最终也没能救得了这个一出生就备受病魔折磨的少年的性命。半年后，皇室唯一的香火就这么断了。
　　储君乃国之根本，朝臣们陷入极度的焦灼，为他们的君王和国家的将来深深忧虑。亲眼看到所爱的女人死在自己怀中，乾离在那一晚之后便对床笫之欢失去了原来的热情和兴趣。洁身自好当然是君子所为，御史们本该为有这样的国君歌功颂德，但现在实在不是讲圣贤清誉的时候，不宠幸女人，哪里来的皇子，人们从没有像如今这样迫切的希望这位多情花心的帝王更多情花心一点。
　　乾离常常独宿空荡荡的中宫。在妻子生前，他很少踏足这里，但在她死后，这里却是他经常流连的所在。
　　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是浅显明白得所有人都已不屑去说的道理。但希望你永远都不用去体会它的真谛，因为如果你亲历亲为，就会晓得世上没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绝望和无奈。
　　三十出头的乾离比两三年前看起来沉稳老成很多，人们都说磨难使人成熟，女人使男人长大。一代帝王的成长总是以他人的血泪为代价。
　　一如既往的，有个身份卑微的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陪伴着这个男人经历所有的伤痛与追悔。他陪他到每一个俏静无声的深夜，递上一碗热茶，捧来洗沐的温水，为他脱去鞋袜，放下床帐。
　　他想告诉他，他并非如此孤独，那个女子如果泉下有知，应该早已原谅了他的背叛与冷漠。因为她是如此爱他。一颗深爱的心是不会有仇恨与怨怼的。就如同他自己一样，即便就要默默无闻的这样等待与爱下去，但真的，无怨无悔。
　　对发妻刻骨铭心的歉疚与思念持续了将近三年。就在朝野上下都要以为天子快成为清心寡欲的仙胎神骨之时，乾离终于开始恢复了对女人的亲近之意。让他重新振作的这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她是先皇后的嫡亲姐姐，虽没有妹妹的十分姿容，却有七分的神似貌合，特别是那浅颦低笑，更是触动到回忆的深处。
　　乾离是在一次后宫家宴上遇到了沅夫人。因皇后是为君王舍身而薨，皇族一直厚待皇后一家，每年家宴仍会以国丈之礼待之。沅夫人本在妹妹入宫之前就已远嫁外省，但其夫刚刚谢世，新科寡妇整日以泪洗面，她的母亲心疼女儿便招她回家省亲安慰。
　　国君移情一个寡妇听起来并非什么光鲜的事，但只要能够广诞龙种，造福社稷，诸位大臣王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的不再去多做议论。沅夫人于是堂而皇之的进了宫，抹去先前将军夫人的身份，一跃而成了天子的宠妾，后宫的贵妃。
　　沅贵妃是个幸运的女人。他每每看到那女人懒散而优雅的笑容时都会这样想。她在最适当的时候遇到了那个男人，而她所获得的宠爱是另一个女人用性命换来的遗产，她的脸让那男人有种被救赎的释放感，虽然其实，她们根本就是两个不同样的人。
　　沅贵妃搬进了坤宁宫。不想再重蹈覆辙的乾离对这个女人专宠有加,他眼里不再有别人，想把那个一生一世的承诺在她身上实现。然而册后的旨意仍是被朝臣们的极力反对给压了下来。毕竟这是个寡妇，做做皇家的妾也就罢了，若说要母仪天下，若被有心的人挖出底细来造谣生事，国家的体统和颜面何在？
　　君王怀抱着美人，宠溺的抚摸她的小腹，如同一个丈夫在妻子耳边呢喃，生个儿子吧，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唯一的妻子，唯一的女人，没人再敢说任何闲话。
　　是这句话害了那个幸运的女人。她爱这个温柔的男人，她想成为他的唯一，即便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妹妹留在人世的影子，但她是个简单快乐的幸运女人，她才不在乎这真真假假的情与心，她只要他亲口说她是他的唯一就已足够。
　　很快她怀了孕，因为她停了常年服用的丸药。初为人妻的时候大夫就告诉过她，她不能有身孕，她的身体承受不了受孕的压力，如果强行生产会有性命之忧。他给了她一个药方，能够在房事之后保持肚中安稳。
　　但乾离想要孩子，她没告诉他自己的危险，开始为他养胎。
　　孩子在九个月后生了下来，是个龙子，小家伙哭声嘹亮，举国为之欣喜若狂。孩子的父皇在他出生的当日就立他为太子，百日之时举行盛大的庆祝典礼，裹在金丝银被里的宠儿被高举过天子的头顶，接受百官万民的朝拜。
　　沅贵妃如愿以偿被册立为新的皇后。她是在接到诏书的那天晚上阖上眼睛的。生产时的血崩让这个幸运而可怜的女人一度陷入昏迷，是那男子一遍又一遍的呼唤才让她回光返照的苏醒过来。但她仍没有等到孩子百日大宴的那一天。听着心爱的男人亲口告诉自己她已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女人。那女子心满意足的微笑，而后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