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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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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从不留恋任何人和事。除了我的父亲。”
——南
在这所星级酒店已经工作了整整3个月。
与外界断了所有的联系。
除了睡觉、写作,余下的时间都在弹琴。
在酒店的大堂商业性地弹奏。
然后回到酒店的宿舍用感情演奏。
同样的事情,
完全不同的心情。
11月的天气里,穿着吊带的真丝长裙,坐在漆黑的钢琴旁,用手指抚摸冰凉的键盘。
这样高贵的乐器。
我的父亲将它双手交给我。
然后我想起童年的事情。
父亲向来是沉默的男子。年幼的时候,看到父亲是怕的。这样安静的男子,嘴角没有一点笑容。
5岁的时候,他搬回了一架钢琴。他说:“囡囡。从今天开始我们学琴。”
他从来不给我商量的余地。
但是,他叫我囡囡。
我只得点头。
父亲每一天的两个小时一定是坐在琴凳边上的。每周四,还有戴金边眼睛的严肃女人来教授琴艺。只是记得,弹的不好的时候,会有皮鞭落下来,打到手指上,抽心地疼痛。
只是从来都不敢喊疼。
父亲有时候只是站在一边摇头,
我想,我是没有希望了。
当别的孩子在上海的老弄堂里尽情奔跑时,我只是坐在琴凳上,被寂寞的黑色笼罩。
一个,又一个音符。
枯燥、简单、乏味。
有一次,壮了胆子对父亲说,不想弹琴了,想玩。
父亲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时,是那样的怕他。
他打开门,让我出去。
然后他说:“你去玩,永远不要回来。”
他关上门。
我站在门外,然后开始撕心地哭喊。
他终于还是没有开门。
我从5岁的时候开始知道他的固执,然后是一生一世。
第二天早晨,他打开门,目不转睛地看着睡在门沿边上的我,他说:“进来。”
我赶紧站起来,拍拍灰。
他再次打开琴盖,
他说:“弹。”
我那个时候只是5岁的孩子。
我忍着饥饿和疲倦,忍着满肚子的委屈和泪水,敲击着键盘,敲击着我的未来。
那个时候,我恨透这个眼前称作为父亲的男子。
但是,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总是觉得遗憾。
我想,我是可以做的更好的。
我父亲在我这么年幼的时候,把他认为最高贵的事情教给我。
他教给了我。
后来,父亲的身体便越来越差。
但是,他总是说:“囡囡,弹首琴。”
他听我弹琴的时候,表情像刚刚新生的婴儿般甜蜜。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爱。
全世界最透明纯净的情感。
现在,弹一首曲子的时候,耳畔总是响起父亲讲话的声音:“囡囡,弹首琴。”
25的我,离开了有病的父亲。
我说:“我要走了。”
他说:“你走吧。”
然后他说:“只要你愿意。”
父亲的感情内敛温和。他把他的一生都无所求的奉献给我。但是,他放开我的一生。他给我最赤裸的自由。
他说:“囡囡,出门在外不比家里,任何事情都要小心。”
我点点头,离开他。
眼前,有太多的城市诱惑着我前进。
但是,我竟然在酒店的大堂遇见一个人。
她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她的风采依旧是不减当年。50岁的女子,却拥有30岁的容貌。
她说:“我从法国回来办点事,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她说:“我好想你。”
然后她的身边出现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外国佬。
他说:“hello.”
他说:“glad to meet you.”
他说:“Kalleen’s daughter.”
“shut up!”我在此刻尖叫,我的直白,我的伤悲。
她用异常尴尬的表情面对着我,然后她对我说:“能否谈谈?”
我点点头。
她转身和外国佬说了几句话,然后和他亲吻着告别。
她再次转过身来,拉着我的手,她说:“走。我们找个地方聊聊。”我闻到她身上24.Faubourg法国香水的味道。那么富丽堂皇。
和她走进一家相当豪华的咖啡屋,但是我只是要了一杯冰水。
“你的父亲也在这里?”她轻轻啜了一口黑咖啡,问我。
“没有。”
“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11月的天气里,我喝下一整杯冰水。
“对不起。如果可以,你是否要和我回法国?你在法国的酒店一样的弹琴工作?”她用企盼的眼神这样爱怜地看着我。
这个女人,愚蠢至极。
“呵呵。然后和你、和那个外国佬,组成一个家庭?”
“不,南。”
“南,我很爱你。”
“谢谢。”然后我站起身。
“谢谢你,Kalleen。”
一个人沿着香港地大街往回走。因为见到了她,对父亲的思念愈加深刻。
于是,站在路边的电话亭,给父亲拨去了长途电话。
“爸爸,是我。”
“囡囡。”
然后他开始咳嗽,我的小姨接过了电话。
“南,你在哪里?”
“南,你必须回家。”
“南,你的父亲需要你。”
“南。他快不行了。”
电话置在半空中,空气开始凝固。童年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经过。
然后稀里糊涂地跑到机场,稀里糊涂地登上回上海的班机。
我的父亲,
叫我囡囡的男人。
我回来了。
是一路飞奔着跑到家的,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躺在床上,依旧如此沉静。
“南。你终于回来了。”小姨抹着眼泪。
“南。你父亲固执得不让我告诉你。”
她说,“南。幸亏你是回来了。”
父亲已经病重得无法起床了。
我只是听到他的呼唤。“囡囡。”
他依旧是没有提到他的病。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他把所有的自由全部给我。
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开始沉睡。
因为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就是这样,过了很平静的三天。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在半夜醒来。
他非常清醒。
我说:“我遇见她了。”
他摇摇头,说:“嘘。”
他说:“你母亲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她。”
他又开始咳嗽,他说,“囡囡。人老了,不中用了。帮我拍拍背。”
我轻轻地拍击着他的背部,抚摸到父亲单薄的身体。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消瘦。
“她那个时候非常爱我,把我视作是她生命的全部。”父亲讲起母亲的时候,脸上荡漾起幸福的微笑。
他心中的妻子,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我默默地听着他讲,我想,那是他唯一的回忆了。
“后来,为了工作,她去了法国。她是为了家庭而去的。”
“她现在肯定还在奔波劳累。”
他说,“囡囡。打开抽屉,把相册拿过来。”
他翻着相册,指着一张黑白照片,他告诉我,“你看,你和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多像。”我看着照片,眼前是一陌生的女子,80年代的不加修饰的女子,美的超世脱俗。
我和母亲是不像的。
也许在父亲心中,他的爱始终想要付诸在母亲身上。
因此,他把他一生认为最美好的事情全部交给我。
弹琴、画画、下棋。
我是他心中母亲年轻时候的那个样子。
父亲最终在清晨逝去。他的手里依旧握着母亲的像片,嘴角有温暖的笑容。
我想,他是知道母亲的。
包括知道母亲这几十年在法国的生活。
知道母亲身边那个白皮肤、蓝眼睛的英俊外国男人。
他和我知道的一样多。
但是他却忘记了。
他心甘情愿。
父亲入葬的时候,我安静得未落一滴眼泪。
人们过分悲伤的时候,是从来没有泪水的。
我平静地接受亲戚朋友的奔丧,然后替父亲穿上寿衣。我处理一切需要处理的事情。
葬礼结束后,我对小姨说,我要回香港了。
我要回去了。
小姨哭着挽留,她说,你的父亲才刚走。
我说:“我要走了。”
我想,父亲是会懂得我的离开的。
我回到了香港,继续我的工作。
但是,我买了画板和棋盘。
每一天,回到酒店的宿舍,先是弹上一首曲子,我听见父亲的话:“囡囡,弹首琴。”
我说:“好。”
开始每天画一点画,
多半是父亲喜欢的东西。
尤其是大海。
父亲的大海。
父亲对生活和母亲的期望。
父亲的大海。父亲对生活和母亲的期望。
还有一个人下棋。
我用自己的方式回忆父亲。
几天之后,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说:“我想见你。”
依旧是在那家豪华的咖啡屋。
她问我:“你是否已经想通要跟我去法国?”
我蔑视地对她微笑,“你知道,他过世了。”
“他过世了?”她瞪大眼睛问我。
“是,他过世了。”
“入葬了?”
“是,入葬了。”
“那为何不通知我?”
“你以什么身份去?孩子的母亲?还是妻子?”
“南……,对不起。”
我拿出父亲临走时紧握着的相册,我告诉她:‘这是属于你的东西。“相册上有父亲临终时抚摸着留下的痕迹。
“你的东西,还给你。”
“南……”她开始哭了。
20年来,我看见的属于母亲的第一滴眼泪。
她说:“有空的话,能否陪我回去看看他?”
我想,我是要回去的。
我点点头。
“那么,明天可以吗?”
我继续点头。
对她,我不再有过多的话语。
我和她乘着飞机再次飞回上海。
她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小姨大闹着将她赶走。
小姨说:“你现在回来要作什么?算是瞻仰遗容?还是尽责任?这么多年来,你的音讯全无。你知道他等了多久?”
父亲等了她一生一世。
父亲的固执,
一生一世。
她最终在坟头给父亲磕头。流下了泪水。
我不知道是忏悔,还是告别。
她说:“南。你是否和我一起回香港?”
我摇头。
离开了香港,辞退了酒店的工作。
这个城市,不再有我的痕迹。
“那你的将来要怎么办?”
“我的生活,自己作主。”
她知道我依旧是不能原谅她的。
她说:“如果有困难,请你始终都记得我。我在法国等你。”
她继续补充,“当你觉得还留恋的时候。”
我放肆的大笑,“你知道,我从不留恋任何人和事。除了我的父亲。”
然后我想,这个等待,是否又将是一生一世。
她一个人离开了上海。
我回到我和父亲的房子。
翻到一张泛黄的像片。那是一片大海,父亲和母亲站在海边在微笑。
我拿着像片,找到了这片海。
我好像看见了父亲。
他把对母亲的思念留在这里,
因此,他把大海当作他一生的挚爱。
我坐在海边,看着年轻的人们在海滩上奔跑。
大海,原来这么的深邃迷茫。
再次回到家,把这张像片放在钢琴上,轻轻抹去长年留下的积灰。
坐在漆黑的琴凳上,打开琴盖。
我看见照片上的父亲在对我微笑。
然后我听到父亲说,“囡囡,弹首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