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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见录(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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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孙宅此刻宾客盈门,丝竹盈耳,正在摆酒大宴,隔了一条胡同都能听见鼎沸之声。沈瓒顿时觉得不妙,心想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宴客,来的定是各路官员各位同年,认识哥哥的自然不少,兄弟俩这般狼狈模样走到人家门里去,岂非立即变成京城话柄?好在沈璟在这事上倒还长着心眼,径自带弟弟去投奔了孙宅侧门,在门厅里坐了一晌,便有相识的孙家童仆过来引路直接带入后院书房里。不一会管家悄悄带了一名外科郎中来给沈瓒查看,同时告罪:“家主宴客,一时不得奉陪。”沈璟问道:“贵宅今日是什么盛会?”管家道:“也不是敝宅的勾当,乃是吕家表公子借敝上宅院做汤饼会,老爷代做东道主。”
沈璟“啊”一声:“我竟不知,空手拜门,有罪有罪。”于是跟孙宅借了下人跑腿,送手条回家叫拿衣服派轿马之外,就顺写了一笔,要家中配送四色贺礼过来。管家事忙,说了几句话便告罪走了。再过一阵,主人孙鑛却穿着宴客的冠带袍服走到书房来招呼,说了一堆“舍甥的喜事,因你入闱,不曾致送请柬,哪里当得恁般客气?”的客套话,便问究竟是什么来由,沈氏兄弟搞得如此狼狈而来?
此刻沈瓒正在郁闷,只觉自己本来也没受伤,最多鼻子见了血,嘴角挂了红,结果那郎中过来一番鼓捣,鼻血有如开闸水,唇角好似发面团,坐都坐不得,只能仰躺在孙鑛书房的凉榻上,勉强打手势向主人谢罪。这当儿连额带嘴都被冷手巾镇压住了,没法去塞哥哥的嘴,只能翻着白眼听沈璟顿时打开话匣子,将适才之事绘声绘色形容一遍,当然既没说自己躲在那里唱曲,也没说那帮进士出言调戏——沈瓒对哥哥的心眼完全绝望之际,总算获得一丝安慰。
孙鑛听着如此长篇大论倾诉,听得坐下来,又笑得按着腰带站起来,最后收拾出一副严肃面孔:“这还得了!才登甲榜,就如此放肆,实乃败德之尤!可曾知道他们姓名?”沈璟道:“我哪里知道?”孙鑛道:“记得相貌不曾?舍侄如津正任锦衣卫佥事——伯英你也识得他的——说了年貌,我便叫他替你查访出来。”沈璟吓了一跳,没口子推托:“何必如此?我也不记得谁人长相。”孙鑛道:“我又不是教你去报仇!留意一二总是好的,况且有个老大的是非……”他扫了扫沈璟衣服,正色道:“你这番入闱阅卷,多少也拔取了几名门生,偏生头一天休假你就出门避客,师生尚未相见。如今你怎知那帮狂生,便没有你的门下士?若不预先留个心眼,相见之时,什么颜面!”
这话将沈璟吓倒了,只是道:“哪能如此?哪有这么凑巧的晦气?”孙鑛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沈瓒听了一翻身起来,按住脸上湿巾,含糊不清地道:“我记得,取纸我来开列。”
最后还是他躺着,口述让沈璟记录。派去沈家取衣的人也回来了,家中不知他们闹事,只道在孙宅与宴,送来的是拜客袍服,穿戴不甚方便,只好先搁置着。孙鑛因为是宴会主人,不便离开太久,就告辞再回前厅,顺便邀请了一句:“不少僚友在此,还有今番赴考举子中的名士。伯英,若是令弟无碍,何妨换衣出席一会?”沈璟愁眉道:“舍弟伤重,哪有心思见人?文融你且自便,不要说我在此。”
孙鑛一走,书房里就剩下兄弟二人。孙家送了攒盒酒菜过来,沈璟也没心思用饭,只在兄弟榻前唉声叹气。沈瓒安慰:“我是生生被那郎中治错了,哪有什么重伤?你且吃饭,回头记得将录的狂生年貌送给孙吏部令侄,拜托查访。”沈璟道:“不查访也罢了,就算当真晦气,有我的门人在内,晓得了岂非尴尬。”沈瓒恼道:“尴尬何妨,总比懵懂好!再说你是师,他们是徒,世上哪有敢欺凌师尊的门徒!不要怕东怕西,弄得人人见你可欺。”
沈璟只好听着,打开攒盒来先劝弟弟喝一口滚热的黄酒:“文融细心,知道你要服跌打损伤的药丸,须得热酒来送。”沈瓒一百个不相信那郎中的药方,但被哥哥殷勤劝服,亲手来喂,只好咬牙吞服了。过一阵道:“该死的郎中,莫不是给错了蒙汗药?好生头晕想睡。”沈璟道:“鼻血都止住了,分明是个灵效方!想睡也是该的,郎中说你肝火旺盛,须得安神敛气。”沈瓒气不打一处来:“被他的胡乱下手下药,我才真肝火旺盛起来!若是瞌睡不了,怎地轿马归家?”沈璟安抚道:“不必担心,你只管睡,大不了传话家中,只说醉了,在孙宅借宿一晚也罢。我也陪你宿。”
沈瓒一时无言,被哥哥趁机又喂了几口汤,只得乖乖吞咽了。沈璟才接着自己用饭,忽然伤感,说道:“子勺,你哥哥是不是当真就这般软弱可欺,一无是处?”沈瓒闭眼道:“这哪能呢?兄弟自幼歆羡哥哥,有如仰望天人一般。”沈璟道:“那是小时候爹偏宠我一些罢了。其实……你十六岁上呈诗见才,爹也狂喜不禁,从此便一般看承你……”说到这里忽觉不妥,似乎有戳弟弟童年疮疤之嫌,赶忙岔开:“子勺,是不是伤处发痛?我给你唱个曲儿分神。”沈瓒忍不住嗤笑:“人家家里,唱曲成何体统?再说我也不爱听。哥哥若有心抚慰,就念几首诗文罢。”
沈璟道了声“好”,目光就往书房案上逡巡,一时不见诗文集,只看见《剪灯新话》、《夷坚志》,心内奇怪:“孙文融那么个板正人物,也爱看小说书。”却听沈瓒轻声道:“我十六岁呈诗给哥哥,哥哥惊喜击节,始为父亲所知……我当日呈上的是什么诗,哥哥还记得么?”沈璟回过头道:“怎么不记得?是《有女篇》。”沈瓒道:“哥哥还记得么?”
沈璟清了清嗓子,便给他一字一句念诵出来:
有女幽且贞,冰霜励高洁。廿载处闲房,芳名一何烈。自信铁石心,同车猥相悦。既逐桃李颜,谁识岁寒节。逝将申微尚,宁辞迹孤孑。脉脉远含情,难为彼姝说。
他是擅曲之人,嗓音极好,念来清亮铿锵,沈瓒听着微微泛笑:“哥哥素来过目不忘。”沈璟道:“子勺写给我的第一首诗,岂能忘记?”沈瓒道:“嗯,第一首,那年哥哥也就二十一岁……自信铁石心,同车猥相悦……”
他戛然而止,眼睛继续闭着:“好困倦,我睡一歇儿。哥哥去外面走走罢,会客也好散心也好,不必陪我耽在屋里。”
沈璟觉得弟弟是怕吵,只好轻轻退出房去。孙宅的书房是个四合院,二月间京城春风还弱,廊下只缀着星星点点的迎春黄花。他不想穿补服,只拿了家里送来的披风罩上,出门时正低头系带,忽听院心有人笑了一声:“美人香草,真是托喻寄情,绝好的方便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