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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相见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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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八年春二月,会试放榜第二日。风里飘扬着浮动九衢的喜气,国子监门口一地的鞭炮灰,监生们踏着碎红纸屑三三两两走出来,兀自议论着今年那几个中举国子生的文章好坏。有人叫住擦肩而过的同舍:“子勺兄!恁地匆忙归寓,也不跟诸同舍小酌去?”那人侧身拱手:“得罪失陪。”别人便道:“沈瓒沈子勺是最忙的,他那位仪部讳璟的令兄入闱阅卷,料得业已荣归,何必阻了人家手足团聚!”这话里颇有些揶揄又歆羡,也只换来沈瓒又一句“得罪失陪”,连头也不回,急急忙忙走远了。
他走到监门外,找到自家下人时眉头锁得更紧,因为家人回禀:“大爷一早就出门了,说来太学探望二爷。”沈瓒道:“我并不曾见他来。他亲口这般吩咐?什么打扮,还说了甚话?”家人回话:“未曾穿大衣服,一早同太太讨了道袍布履穿起,带了小桃儿踱出去了。还说道午饭同二爷一道用,晚上同二爷归家,教太太奶奶都不必等。二爷当真不曾见着他?莫不是路遇同僚耽住了……”
沈瓒拖了腔调“哦”了一声:“我知晓了,不必回去讲,我便寻他一道午饭。”走出成贤街,一路到安定门,人流熙熙攘攘,门东遥对地坛,皇家祭祀所在,闲人不至,才稍见开阔清静。沈瓒沿着河水一路走去,越走越荒僻,四望无人之处,才听见歌声袅袅,似清波漾来,唱的是一支【看花回】:
……尘事常多雅会稀,忍不开眉。画堂歌管深深处,难忘酒盏花枝。醉乡风景好,携手同归。
沈瓒驻足等他唱完了,才走过去不咸不淡鼓掌两记,道:“日头昃午了,哥哥忘了同我约好的午饭?”
沈璟从河边草丛里跳出来,冲口一句话就是:“吓煞我了!却是子勺弟。”沈瓒变色,过去抓住他手臂:“谁先吓着你了?”沈璟倒回了他前一句话:“我几时同你约好午饭?”沈瓒道:“别岔开话!你脸都吓白了,定然没遇见好事。”沈璟道:“你哥哥几曾脸黑过?”沈瓒几乎被他噎住:“兄弟不同你说笑,遇事不说,回头闹出大乱子,又是大家晦气!”
沈璟委屈道:“我几时闹过大乱子?无非跟你说句俏皮话,要换赵梦白,接口便赞我面如傅粉了……”见弟弟脸色越发不好看,只得老实招供:“也没什么事,方才遇见几个喝醉的新进士,胡搅蛮缠了一番,只好躲远了清静。我绝无同他们厮闹。”瞥着沈瓒神色,赶忙又加一句:“他们也没同我拉扯,只是醉汉口角。”
沈瓒这才缓和了气色,便是埋怨:“爹出京前怎地吩咐来?一再教哥哥省事。”沈璟忙道:“子勺,你可不要写信给爹说道我……”沈瓒板着脸道:“哥哥言重了,世上并没有以弟告兄之理。”沈璟大喜:“我便知道子勺最孝悌……”沈瓒接着道:“只是哥哥最近行迹奇怪,学会了拿兄弟当幌子欺瞒母亲,这也不是以兄教弟之义。”
沈璟只好低声下气安抚:“子勺,我并没有拿你当幌子,今日真是趁休憩探望你来着……本想晚上叫你一道回家去,就忘了叫小桃儿先去报知你一声。”沈瓒道:“小桃儿呢?不要说你为了躲起来独自练那几只曲儿,找借口遣开了他!”沈璟被他戳穿,只能尴尬地笑:“你不是也独自跑过来,就为了逮住你哥哥说教几句?谁说我在练曲儿……”沈瓒不客气数落:“当场听见你唱《青衫记》,还来抵赖!爹当日就说过,都是顾道行为老不尊,一径里带哥哥不务正业,你偏将他的曲本看承得要紧,背着人时不时唱念……”沈璟抗议道:“顾先生也是前辈亲翁,子勺你不要肆口批评。”沈瓒才不理他,继续说了下去:“就是你定要练,家里何处不是地方,非要躲到冷僻野地?只遇见几个醉汉缠扰,还是万幸,若是受了大辱,传出去家里脸面就罢了,你自己还要不要在礼部做人?”
沈璟愁眉苦脸听弟弟指摘,忽然失色,拉了他就走:“快走,又来缠扰了。”
河边地势开阔,跑回城门并无小径可回避,片刻间就被一群人围堵住了。沈瓒第一个念头是:“哥哥又扯谎,这帮新进士分明不是醉汉。”却正因为不是醉汉,这般骚扰光景更让人难以招架,七手八脚七嘴八舌过来招揽:“适才一照面,阁下躲得忒快,倒教我弟兄念念不忘!天子脚下果是人才不凡,庞儿又佳,嗓儿又润,金陵苏州都找不出恁般妙人。西厢记那一句最好:‘才子佳人信有之。’小可不才,也侥幸占了黄榜,做个结交,方不辱没你这般姿色!请教下处,住在帘子胡同第几家?”
沈瓒怒不可遏,大喝:“放尊重些,谁是贱行?嘴里不干不净说的是甚!”那些人早就看见他服色是国子监生,又是嘴上没毛年轻面孔,哪里放在心上,嘻嘻哈哈过来拉开,意味深长拍肩道:“小兄弟,寒窗铁砚还没磨穿,便思量独占春光,要不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沈瓒大骂:“放屁!瞎了狗眼不成?我们是……”猛然醒起此刻朦胧过去只不过是一场纠纷,暴露身份只怕连兄长官箴都要有玷,憋红了脸又将“兄弟”二字吞回去,结果沈璟在身后好死不死重复了一遍:“胡说!我们是兄弟。”
沈瓒都不知道是气别人还是气他,拖着哥哥左突右撞想从人群中冲出去,偏偏被拉扯住不放,耳边只听哈哈大笑:“兄弟?莫不是契兄契弟罢!”沈瓒脸色一冷,放开哥哥,沈璟叫了一声:“子勺!”已见他旋身一拳,砰的直捣在说话的那人面上,将他打翻在地。
他这一动手,单挑瞬息变群殴。沈璟急得跺脚,左拉右拉连自己也免不得挨了几下,只叫:“子勺,不要打架!我们报官!”沈瓒吼道:“报个鬼……那你还不快跑开去报!”眼见几只手扯住哥哥衣衫袖角,各种猥亵言语滚滚盈耳,只盼他脑子灵光些,赶紧跑开脱身万事大吉,可是沈璟从来没有当机立断的觉悟,和人推搡了一阵好不容易挣脱了身,居然不退反进,复又冲到弟弟身边相护:“住手!子勺快跑……”
幸亏距离城门极近,这边群殴动静太大,城上逻卒一眼望见,不一会就赶来镇压,遥遥先来呵斥:“光天化日,聚众斗殴,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新进士再嚣张,毕竟也不敢沾惹犯法的是非,不等逻卒赶到,轰的一声便作鸟雀散。沈瓒扯住哥哥,慌不择路沿着城墙飞奔。沈璟还欲叫唤:“不用跑,我要报官的!”但弟弟埋头跑得飞快,叫之不及,只能听着背后“站住”的喊声渐渐变轻变远,终于甩脱不闻。
停下来时兄弟俩都累得要虚脱,沈璟慌慌张张给弟弟擦去嘴边的血迹:“叫你不要打架!打伤不曾?回家母亲怎么说,将来父亲又怎么交代得过?”沈瓒无奈道:“那有工夫想将来,你先想想如今别丢人现眼!闹到顺天府去,少不得你也要挨不是。说不定言官参你一笔:少年轻浮,自取其辱。”沈璟顿时蔫了,半晌嗫嚅道:“我叫你不要打架的……他们大约也不敢报官罢?”
沈瓒也语塞,看见他道袍被扯破了好几处,又觉怒火腾腾,喝一声道:“为什么不打?我的哥哥,是给他们调戏的么!”
“调戏”二字猛地蹦出来,兄弟二人一时都觉尴尬。沈璟红着脸连说了几句:“你真胡说,跟混话也值得认真。”沈瓒盯着他不语。沈璟心虚道:“不说你了。我们找地方换了衣服再回家。你也要找个外科郎中先诊治一下才好。”沈瓒问道:“哪有换衣服的所在?”沈璟总算有地方比弟弟着力,顿时高兴起来:“离西直门没几步了,去孙文融家!那是我同年,交情最好的。你放心,他是个厚道长者,不会说三道四。”
沈瓒对哥哥所谓“厚道长者”都有点不除疑,皱眉道:“是单讳一个鑛字的那位孙吏部?年里见过,不甚熟悉。太学里他的口碑,比你那个赵梦白恍惚好些。”沈璟争辩道:“赵年兄有什么不好?只是爱戏谑些。爹太方正,看不得玩笑的文字,你怎么也有成见。”沈瓒心道:“他哪里是玩笑?分明也是调戏。”只是究竟不好抢白哥哥,只得闷声不响和他再沿城墙走一段,进西直门去寻孙吏部宅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