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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见录(下 END) ...

  •   京城寓所的院落小,本来藏不住人,那人却站在假山石的影子里不走出来。沈璟听出了声音:“是孙孝廉……世行世兄?”那人才欠身一揖到地:“见君珠玉,觉我形秽。孙如法得罪沈年伯。”
      沈璟和他并不太熟,心里又想着:“怪道人人都说孙文融的长侄尽自才高,却是乖僻过人,不好说话。”自己也不擅长言辞,只能讪讪搭话:“今科春闱开后,不才未见世兄折桂,特地问过易经房几位同僚,才知世兄因故不曾入棘。”孙如法道:“是因家岳典试,小侄避嫌不考。也为列位试官预先省些口舌。”沈璟道:“哦,原来如此。”下面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偏生孙如法也不起话头,顿时相对沉默。
      幸好片刻间这一瞬尴尬就被打破,靴声橐橐,有人从回廊那头一路拍着手过来,还没走近就哈哈笑道:“幸会幸会!这位想必是沈先生了?区区不才,新得小犬,竟蒙先生厚礼赐贺,可不折杀了我!特来致谢。”
      他和沈璟并不相识,却是自来熟,走过来就把臂谈笑,熟不拘礼:“先生好生有心,小犬昨日才蒙家祖来信赐名,定了‘天成’二字,先生从哪里得知?适才所赐的长命锁上,可可地镌着‘福缘天成’四个字!若是巧合,那也巧得有趣,想必小犬未来福缘,要出先生之所赐了。”沈璟目瞪口呆望着他滔滔不绝,心内飞快在想:“这必定是孙文融的外甥吕公子,却不知怎么称呼——他也不通名?”孙如法也看不过眼了,过来介绍:“这是舍表弟吕胤昌,字玉绳。”
      吕玉绳虽是孙如法表弟,表兄弟长相却大不一样,孙如法身短貌陋,吕玉绳却是轩昂七尺,又兼新做父亲,满脸喜气,一身锦袍,大有翩翩公子之态。沈璟听他为巧合儿子之名的礼物一再道谢,心间倒打了个结,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这是吩咐家人置办的,自己别说经手,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实在担不起如此诚挚的谢意?吕玉绳哪里等他发话,语如连珠,瞬间又转话题:“适才我过来,耳朵里刮了表哥的说话,什么珠玉不珠玉的,沈先生,定是他跟你说我,你却不要信!那是寒碜我呢,我一贯学也学不过表哥,考也考不过表哥,家母自来也不知道骂了我多少顿,他还尽拿‘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话来酸我!可不是没意思得紧。”
      孙如法再沉默乖僻,也忍不了如此张冠李戴,少年性子容易发急,顿时一把拉开他:“谁说你了?却来穿凿附会。”吕玉绳瞪眼道:“我怎么穿凿附会了?明明听见你在说我。”孙如法道:“不曾!”吕玉绳道:“说了!”沈璟赶忙打圆场:“吕世兄过来之际,令表兄正同我论着诗赋比兴美人香草,真个不曾说到尊驾。”
      他如此说,吕玉绳只好作罢,还是一肚皮狐疑,看看他又看看表哥,说道:“春寒料峭,无茶无酒,冷风里谈论什么诗赋比兴美人香草……”孙如法道:“有感而发,如此而已。”吕玉绳便问:“感从何来?哦,我明白了,我曾听舅舅和母亲闲聊,提起过沈先生在官场上有个绰号,叫做‘沈美人’……”
      他这一句话,孙如法猛地拉开他,沈璟则猛地挣开他,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恨不能将他嘴巴塞个严实。那厢书房门又猛地打开了,沈瓒一脚踏出来:“家兄称道孙吏部是厚道长者,不料也会背后轻薄!”
      沈璟苦着脸:“子勺!你不是睡下了么,怎地起来?”沈瓒心道你们三人在外面简直要唱大戏,我还能睡着?他不认得孙吕二人,只是略一行礼,眼睛就只瞅着哥哥,沈璟弱声解释:“孙年兄……那也只是随口玩笑,你不要将什么都想得太重。”沈瓒问道:“你在官场上有那样的绰号?”沈璟声音更弱:“那……那也是大家偶然起哄……开个玩笑……”
      吕玉绳哈哈一笑,在旁道:“品鉴姿容,也是魏晋风流,有什么不能开玩笑?沈二哥当为令兄庆,何必耻焉恨之。”沈瓒瞪着他的时候,他也仔仔细细打量沈氏兄弟,过了一阵道:“你们真是同胞兄弟!乍看不像,看仔细了,才觉得其实还是有点像。”
      沈瓒磨着牙,冷笑道:“小弟粗陋,不及家兄秀丽。”吕玉绳自来熟地又来拍肩:“好男儿哪论相貌!我常对表哥说……”话没说完,孙如法又是一拉,用力过猛,吕玉绳身形比他高居然也一个跄踉。孙如法对表弟道:“你住口,去前厅同叔父宴客。”又对沈瓒道:“适才你那首《有女篇》,只有两句好。”
      文人之间,品文乃是第一要事,这话一出,无论是愠怒的沈瓒,还是尴尬的沈璟,甚至没听到诵诗的吕玉绳,都一道追问:“哪两句?”孙如法道:“脉脉远含情,难为彼姝说。”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沈瓒先哦了一声。沈璟问:“世兄之见……”孙如法并不看他们,悠悠道:“可是,若换了我,不是‘难为彼姝说’,而是今生今世,总不会说。”
      他抱拳告退时目光也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几个人却都觉得好生一悚。沈瓒低头沉吟,沈璟悄声问吕玉绳:“令表兄莫不是有感……”吕玉绳摸着脸,攒着眉,道:“他当然有感而发!我方才跟你说了的么,他一直自惭形秽……其实我觉得也没那么要紧……”
      沈瓒忽然道:“哥哥,我们回去罢。”吕玉绳忙道:“怎地就走!小犬虚叨厚礼,却连汤饼都不曾请二位啖一块,如何过意得去!再说前厅也有不少朋友,渴慕沈美人……啊,失误失误!是仰慕沈伯英先生清姿,若得相见,必定是一场大欢喜盛会。”
      沈璟犹豫不决,看了看弟弟,沈瓒道:“哥哥愿去便去,我头晕,想即刻回家去。”沈璟忙道:“那……怎么行?我同子勺一起回去,失礼诸位盛会。”后面是对吕玉绳说的。吕玉绳不胜惋惜:“那可惜了!席上有几位今年赴考的名士,因为不曾登科,日内就要离京的,沈先生今番错过,不知哪一年才能再有机缘相会!名士中尤其有一位最难得的,乃是万历五年得罪张阁老而下第的临川汤……”
      沈璟心底动摇了一下,还是摇头道:“万分抱憾,此刻要陪舍弟归家。贵宅的嘉宾,以及世兄的令郎,都待日后有缘相会罢。”吕玉绳挽留不得,只好叹息:“先生执意要走,人生机缘也只好随缘!啊,我也要得罪失陪了,良会苦短,再见难期,不才平生但知尽欢而罢,可留不得憾事将来后悔。”
      沈瓒道:“这人是个有福气的,他表哥却是个有意思的。”他拉着哥哥的手,一道走过回廊,慢慢又道:“孙孝廉说我那两句,若是换了他,宁可一世也不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聪明到了极处,还是痴傻到了极处?我只晓得,眼下有一刻的心满意足,便不必想今生因果,他年缘会,人生也没那么多工夫寻思后悔。”
      他这些话沈璟其实完全没认真听,心里倒是在惦记吕玉绳所说的即日要离京的嘉宾,以及适逢人家汤饼会也不曾一看新生儿,果然难免有憾。只是又想:“来日方长,见不过来的人,不尽识得的客,哪有那么多心肠盛下后悔。”
      此时此刻,他料不到这两个失之交臂的人,将来一个在命运交错中留下怅然若失,另一个却在命运重逢中赢得欢喜美满。一个是汤显祖,一个是吕天成。

      (相见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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