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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芭蕾 ...


  •   卷起窗帘,红场边沿鳞次栉比的教堂建筑群落入眼底。碧空万里,拜占庭风、巴洛克风、俄罗斯风、希腊罗马风的尖顶、圆顶、彩绘顶此起彼伏,不约而同披上阳光金色的轻纱,将自己妆点得格外璀璨辉煌。
      “哇哦,是个温暖的好天!”
      阿尔弗雷德撑在市中心豪华大酒店的宾馆窗边惊呼。
      “温暖个屁。”
      伊万趴在阿尔身后的单人床上轻软呢喃。
      阿尔回身,目光炯炯地注视伊万。伊万拽过被子盖了严实,拉到鼻子以上,只留出一双紫色眸子无辜眨巴着:“我说错什么了吗?这里从来是出太阳的时候比阴天更冷。你家不是也有点儿类似吗?看窗外已经开春,冲出去才发现风有多冷。”
      “……”
      “等待春天,真的很疲劳呢。”
      “同意。”阿尔低声说。
      “等了几百年,等得没劲儿了。干脆在春天到来前就结束掉吧。”
      “省省吧伊万。装可怜要我同情你?很不幸,我觉得去年圣诞节发生的对你对我们都是件好事。”伊万在向他示弱,这个表现引发的联想让阿尔挺受用,不过对西伯利亚熊抱以太多的温柔,回应的恐怕会是照头敲下的水管。
      “我说了要助你一臂之力,就绝对会做到。不许再说结束之类的话,还有10点半了,从我的床上起来。”
      伊万摇头,说冷。“冷个屁!这房间温度高到暧昧得都可以擦枪走火滚床单了!”阿尔冲上去,抢伊万搂在怀里的被单。伊万抱住不放,阿尔嘿嘿一笑,手伸进被子呵他的痒。他凭着直觉的乱摸一气颇有成效,伊万很快丢盔弃甲咯咯笑得在床上缩成一团。阿尔顺手抽走被子,揪住伊万的围巾拉他起床。伊万挥舞两下手,象征性反抗几秒,仔细裹上围巾坐好,接着晃悠去了卫生间。
      阿尔听着卫生间传出的乒乒乓乓的洗漱声,心情有点复杂。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既来之则安之,因意外而烦恼不是英雄的性格,他丢掉公务踏上旅途,就是来寻找意外的——只是眼前这个伊万他有点儿招架不住。数不过来的日子里,他和伊万不是坐在谈判桌两面笑里藏刀,就是你推我搡一起滚去小黑屋里大战三百回合。而昨天晚上地铁里碰见的伊万呢,见面几分钟就把自己的困境翻给他看,索求他的能量他的援手,甚至天蒙蒙亮时嘟囔着“这里比较温暖,我闻到了”硬是挤到他的单人床上。两人吸气吐气近在咫尺,躺了一个多小时竟然都完好无损……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慢着!倘若是伊万假装可怜、趁机想干掉他呢?他早就领教过,红色大魔王为了消灭敌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说不定那件常年穿戴的军大衣里就藏着微缩版的核弹头啊、洲际导弹之类能把他的肉身须臾之间轰得渣都不剩的大规模杀伤武器。那件大衣就挂在衣帽架上,此时不搜更待何时——
      “别傻了。”阿尔自语。他四仰八叉倒在被子上,凝视着天花板繁复精美的涡状雕饰。
      用常识想就不可能。伊万脸色不好、体温太低,整个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浸染着这个国家漫长冬季化不开的冰雪气息。他是真的处在一个国家最脆弱的阶段,真的需要谁拉他一把。不要说离开他,这种时候怀疑他都是不可原谅的。阿尔不信任半个世纪的死敌,但他至少信任自己的判断力。
      伊万半个小时后才从卫生间走出来。他打理得焕然一新,语调跳跃地跟阿尔说:“我想好我们第一站去哪儿了。”
      “哪儿?”
      “克里姆林宫大会堂,今晚有一场芭蕾演出。当然,阿尔,钱得你付。”

      他们在商业区解决了中饭。正餐是黑鱼子酱夹心面包,饮料伊万给两人都点了加蜂蜜的红茶。“你居然不喝伏特加!阿尔讶异。
      “蜂蜜红茶也是这儿的传统饮料。伏特加么……”伊万歪歪头,表情真诚到近乎撒谎,“阿尔在我身边,不需要伏特加取暖啦。”
      “噗!”
      “阿尔弗雷德,不要在喝东西的时候张嘴。还有,不要喝红茶也发出吸溜吸溜的噪音。你要是对可乐的朝思暮想到了按捺不住的程度,可以去列宁墓对面的蓝蓝路吸溜个够,不过我衷心希望你不要过去的好。”
      “啥?!列宁墓对面有蓝蓝路教主?”
      “……记性真差呢,阿尔。”
      阿尔这才模糊地回忆起,有几年双方关系缓和下来,外交往来变得较为频繁,他和伊万在一次例行照会中提出过要在红场上建一个蓝蓝路,满足友好国家的口腹之欲属于应尽礼节之一。伊万笑吟吟回答说你果然好讨厌啊,蓝蓝路摆在眼皮底下我一不小心手滑就会毁掉它哦。打过一架后,这事儿也就搁置下来。直到1990年他收到伊万一个莫名其妙的电报,说蓝蓝路建好了,随时欢迎光临。
      他已好些年没再访问过苏联,比起太平洋彼岸极北之国的蓝蓝路,还是自家楼下的肯德基爷爷更有吸引力。
      真是雪中送炭的提示。阿尔最终还是精神抖擞奔去了蓝蓝路,要了超大份的汉堡包咬得欢腾无比。伊万拒绝进店,抱着一堆从街头货摊买来的甜的要死的点心咯噔咯噔。两人隔着蓝蓝路的玻璃窗,同步率高得引起一圈路人驻足围观。

      问起为什么想起来看芭蕾,伊万简单地说:“会让我心情好。”
      好吧,不管这个国家现况怎样,来克里姆林宫大会堂观赏今晚演出的俄国佬们心情似乎都挺好。在衣帽间长长的大厅里,整齐列队站在柜台后的工作人员极有礼貌地接过大衣,挂在衣架上,再折回来把存衣牌递给他们。脱下冬衣的俄罗斯男人们个个少见地西装笔挺,包括伊万和被他强迫在宾馆先穿好西装的阿尔。阿尔脱了大衣才发现领带没抻直,晚了一步追上伊万步伐。伊万正站在大镜子前梳理头发,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阿尔睨视他,说:“人模狗样。”只要无视还缠在脖子上异样扎眼的围巾。
      “谢谢夸奖,你也是。”
      “女士们都人手一个大包。她们拿来干什么?”
      “她们要先去盥洗室更衣、化妆,把鲜艳的秋装露出来,冬大衣和沾雪的长筒靴都塞到大包里,然后再出来存衣帽、找男伴。”
      “北极熊居然也有这么装腔作势的时候。”
      “就跟你每年也总有几次会衣冠楚楚陪着上司看演出。顺便一提,这里的男士总是在大镜子前等待夫人或女友的,阿尔你刚才比我晚到一分钟。”
      阿尔眼里冒出精光。“行啊,“他说,“谁是夫人我们马上就能见分晓。”
      进入剧场时,舞台上的大幕尚未开启。深紫色的天鹅绒上,一只只天鹅银光闪烁,振翅欲飞,灯光柔和得仿佛已坠入梦乡。观众们很有秩序地对号入座,轻声细语地交谈,展现出他们最好的教养。阿尔想扶额,一决胜负看来只能等到演出结束了。
      埋头看节目单,今晚表演的是经典剧目《天鹅湖》,三场四景。
      坐下以后伊万便不怎么和他搭话,而当大幕徐徐开启,第一名女舞者的足尖开始旋转、飞腾,他身边就连呼吸声都放得谨小慎微。阿尔记得上一次被接待观看的芭蕾是一出爱情悲剧【注2】,到第二幕一群被未婚夫抛弃的女幽灵群舞,踮起的足尖转啊转的,没完没了,他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男主角正在女主角墓前痛哭流涕,黎明钟声响起,剧终。阿尔不喜欢那出剧。但是《天鹅湖》的剧情大家都知道,很传统的大团圆结局,票钱既是他出的,应该可以聚精会神地看完……
      前两场没有太特别的地方。王子生日前夕去猎捕天鹅,爱上因被恶魔施咒而白天是天鹅、晚上才能变回少女的奥杰塔,打算在生日与奥杰塔订婚。及至生日舞会,恶魔之女奥吉莉亚一身黑装假扮成奥杰塔出现。黑天鹅的32圈高难度挥鞭转之后,王子被其迷惑订下婚约。之后王子意识到受骗,大为震惊,赶往天鹅湖。
      阿尔光顾着看黑天鹅的脚尖。挥鞭转的一项标准是脚尖不得转出一个皮带围成的圈,大拇趾承受的压力也非常人所能料想。演员从小练到大,该有多疼啊……会喜欢这种文艺活动的伊万果然很变态。
      第三场,剧情忽然变得阿尔不熟悉了。奥杰塔回到天鹅湖边,满心绝望,告知伙伴们王子已经变心。恶魔获得了胜利,一时间黑暗骤起,湖上乌云翻腾,阴风呼啸。这时王子赶到,请求奄奄一息的奥杰塔原谅他,紧接着拉开架势和恶魔决斗。恶魔身受重伤,先杀死王子自己也咽了气。
      “……”
      阿尔伸向扶手,紧抓住伊万的腕部。他无意识中使出了很大力气,伊万却无动于衷。
      奥杰塔用最后一丝力气爬到王子身上,垂下优美的颈项,和他一起离开了人世。
      他摇着头。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舞台上,风暴远去,巨浪平息。剩下的少女们获救了。她们浸浴朝阳,高昂头颅,变回了美丽的少女。
      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消逝在合拢的幕布后面。
      演员谢幕,掌声,散场。
      两人站在人散得差不多的会堂外面。星子黯淡无光,夜幕低垂的莫斯科冷得一口气还没呼出,就冻结在喉咙里。
      伊万活动手腕:“琼斯先生,你刚才差点把别人手指骨捏碎了哟。不愧是幼年就能举起北美野牛的谜之男人,下次捏人记得先征求意见。”
      “哦……”
      “你听进去了吗?”
      “最后不是大团圆吗?恶魔被打倒,王子和公主获得了美满的爱情。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你说的是这个呀……”恍惚间伊万眉眼弯弯冲他笑了一下,很快恢复到面无表情,“今天是改编剧本的首演,我之前就听说了。似乎,这种结局才是柴可夫斯基最初的预想。”
      “怎么会!这不对,完全就不对。”阿尔想不通。他家里的剧院也常有悲剧上演,不管喜不喜欢他也看过了不少,古希腊的,英国的,德国的……或是宿命无法逃避,或是冲突无法调和,唯有通向毁灭一途。对于这些他都可以理解并安然接受,可是《天鹅湖》,它明明是一出浪漫主义舞剧,简单纯粹,既没有命运之神的愚弄,也没有不可战胜的矛盾,男女主角的爱情虽有波折但依然坚贞不屈,却……!
      “光明绝对能战胜黑暗,爱情也一定能战胜邪恶。如果这是你们那音乐家最初的设想,他脑子肯定进水了!”
      “光明战胜了黑暗,爱情战胜了邪恶。可是斗争很残酷,往往要付出代价。”伊万仰望星空,悠悠地说,“想取得胜利,就会有牺牲。为此牺牲的人虽然看不到光明,他们的后人能看到。这个世界一贯很公平。”
      “不公平。有付出就应得回报,奥杰塔和王子牺牲了那么多,给他们完满的爱情和生活才是真正公平。”
      伊万不置可否。
      阿尔平复一阵情绪。暗示……叠在一块儿的王子和奥杰塔的尸身是一个暗示。他必须读懂,而不只是为感情所蒙蔽。
      脑中灵光闪现,他迈前一步。
      “我看到了你们的想法。你们的怀疑,你们的绝望,你们的不满,你们的愤怒。1992年3月的冬天,一群北极熊化装成的演员从舞台上向我张牙舞爪呢。”他苦笑。“也是你的愤怒吧,伊万。你是他们,他们全部是你。”
      “谁知道。”伊万美国式地耸肩,“我可没什么感觉。”
      “这是你们的历史,也是你们以为的现实。你们错了,不是这样的。”
      伊万旋过身,面对他。紫色眸子映进蓝色眸子,两种颜色汇成的海洋无波无澜,而暗潮汹涌。
      阿尔以为他要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以示反击,或者干脆顺水推舟点燃引线,把和平友善的假象摔个粉碎。你怎么还不去死呢。死吧,和我一起去死……这种。
      然而伊万嘴都没张,身形微微一晃,径直向前倒去。
      阿尔接住他。“伊万?伊万!”
      没有回音。
      阿尔弗雷德保持扶住他身子的姿势,无奈地望向头顶稀落的星星。不能这样下去,他想,明明他占据主动权,却让伊万试着性子来,这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他的使命是把昔日的大反派从错误中拔出来,而不是放任他越陷越深。
      “麻烦死了。”
      今后的行程,他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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