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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纵之章二

      “长鼓待命!”
      “密鼓冲锋!”
      “中军固守,两翼冲锋,杀!”
      “杀——”

      东垣大营的演武校场上,数万名带甲之士被分割成若干方阵,正在各营统帅的监督下进行着每日惯例的操练:令旗翻飞,鼓号长鸣,士卒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几万支戈矛同时被执起顿地的时候仿佛连脚底都在颤抖。

      如此声势雄壮又有章法的操演,分外彰显出李牧军的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在气氛的熏陶下,新兵们也第一次燃起了只有行伍之人才能体会的澎湃热血,疲惫和恐慌虽不能说一扫而空,至少被忽略了绝大部分——似乎眼前即使出现了真正的秦军铁骑,也能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冲杀上去。

      然而却不是每一个新兵都能这么快地投入正规训练。比如盖聂或者说葛大所在的“壁”字营,由于最近编入了大批投军流民,纪律和素质都令人堪忧;在其他士兵练习布阵、变阵、突袭、掩杀等等战术之际,壁字营的新兵们却只能披着沉重的盔甲绕着演武场一圈圈地跑圈儿。这是最乏味枯燥的提升体力的练习,却也足够折腾得许多人叫苦不迭。

      约莫到了午时,刺眼的日光高悬在头顶,前方的传令官才突然来了句:“百圈已满,停!”

      随着此起彼伏的“唉哟”声,不少人东倒西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人就地抓了把残雪塞进嘴里,大嚼几口,这才渐渐缓过来。

      “起来!都起来!瞧你们这幅怂样!!也配叫我老赵军么!“

      远远看去,一摊子人中只有盖聂直挺挺地立着,活像溃败的战场上被遗弃的一条旗杆;他身边的伍长正连踢带踹地把一伍里的其他人拉起来。

      “唉哟伍长别拉别拉,俺们昨儿才拉了三百下空弦,这胳膊,到现在还举不起来呢……”一个小眼睛、大胡子的汉子捶腰揉腿地站起来,抱怨道。

      “屁!瞧瞧人家葛大,不和你们练的一样?怎么人家就——”

      “当然不一样,那可是葛大兄弟!”

      胡子兄说得理直气壮。伍长的脸色遮不住得有些尴尬。要说这一百圈跑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免脸红脖粗,气喘如牛;偏生葛大这小子,脸不红气不喘,平静得就像吃完饭散了个小步似的。这可让他这个伍长的老脸往哪儿搁。

      五人一伍、十人一什,是目下各国军队通用的最小编制。按照古制,“伍”原本指的是相邻的民户五家,设伍长,战时征兵便从这五家各抽调一人编为一伍,作战时互相配合。然而如今烽烟乱世,大战连绵,除非像长平那样的紧急情况,各国都不会临战再去调兵;这一伍的人便不太可能再互为邻居了,只是一个虚称而已。而像此次赵军募入的新人,都是随便四个混为一伍,再从老兵中抽调一人任为伍长,以便于新兵更快地熟悉环境。却没想这葛大刚入伍没几日,便和他们伍长结下了不明不白的梁子。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正是葛大入了“壁”字营后的第二晚,他们一什的人都睡在一个大军帐里。夜间伍长起身解手,朦胧中揉了揉眼睛,发现大帐正中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笔直地杵着,不禁大吃一惊,张口一个“妈呀!!!”把一帐子的人都吵醒了。点燃火折子,才发现那居然是新兵葛大,盘腿坐在他的位子上,双眼紧闭,脑袋有规律地一点一点——竟是坐着睡着了。

      “混小子!这是个什么睡法?!你是马呀?!”

      这一伙都是粗人,没人知道这是习武之人调息吐纳的姿势;伍长虽然把葛大叫醒骂了一顿,却闹了个大脸红,尤其在一群新兵面前一惊一乍的,显得忒胆小,没面子。从此不禁微微记恨起这个怪人来。

      况且,伍长对他们一伍的四个新卒子本来就横竖看不顺眼。赵军中多半是高大魁梧的北方汉子,加上李牧待士卒十分宽厚,常以酒肉犒劳部下,除了投军没几天的那伙饥民,呆久了的将士都被养得膀大腰圆、膘肥体壮。而他手下呢,一个叫阿吉的娃娃脸,自称十六岁了,可是那小身板儿不满五尺,撑死了也只有十四五岁,真不知他怎么混进来的。一个叫牛二的大胡子,胖得却有些过了,听说原本是武城里的厨子,武城陷落以后逃难出来的;吃不得苦,做什么训练都是叫唤连天。另一个汉子也是家里排行最长的,为了和葛大区分,大家都叫他老胡。老胡其人,长得倒是虎背熊腰,很是威武不凡,人却有些钝,操练的时候老是比别人慢个半拍。剩下的就是这个葛大了,个头儿挺高,却瘦得像根麻杆儿,尤其是那腰,一只手臂都圈得过来,拉得开弓、举得起盾么?伍长很是怀疑。

      况且,葛大这家伙老是不声不响,性情有些阴沉。除了“坐着睡”的怪癖,他还有许多神奇的地方。军营里的老规矩,他们这些个新兵除了每日的操练之外,还要承担起不少军务杂事;而伍长存了狭私报复的心,每每专挑些难办的派给葛大;然而这些即使在老兵们看来也麻烦至极的活计,却是一样也难不倒这个奇人:

      让他洗马,他能和上百匹来自云中草原的彪悍战马相处融洽,就没有一匹受惊尥蹶子的,好像他打小就是在马厩里养大的一样。

      让他挖灶,他能把每一个坑都挖得不大不小不深不浅,迎风避风的角度也考虑得周全,好像他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兵了一样。

      让他杀猪宰羊,他手起刀落麻利至极,身上居然沾不到一滴血,好像他打从娘胎里就会杀猪了一样。

      ……此外种种不必累述。伍长的脸色从起初的难看到后来的震惊,最后已经完全想不起报复的初衷了,只是坚持百般刁难,想搞清楚这家伙到底还会些啥。然而从葛大的表现来看,似乎就没什么是他不会的;最可恨的是,这家伙即使做了让别人惊掉下巴的事儿,脸上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有事吗?”

      葛大的名声渐渐也在新兵中间传开了。比起伍长的复杂心态,其他的新兵对于这么个能人倒是十分欢迎;而且这位兄弟虽然不常说话,却是很好说话,一个营队里其他人遇上什么困难活计,只要招呼一声,二话不说就来帮忙;既不用谢,也不居功,忙完了就走,称得上干脆利索。所以即使操练的时候伍长屡屡故意以葛大为榜样训斥其他人,却也没能孤立他,倒是有不少新兵主动凑上去称兄道弟,很是热络。伍长常常觉得,比起自己,一伍里的其他仨人更信服的反倒是葛大这厮才对。

      某日轮到伍长在营内巡视,突然斜眼看到葛大手里拿了一根小棍儿,正在沙地上胡乱画着什么;而阿吉和老胡两个傻蛋,居然在蹲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他画。

      画了一阵,葛大居然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了,而且很是滔滔不绝。

      “秦军的先锋经常是步骑混编的,两军对垒的时候先是弩箭齐发,待到距离拉近,骑兵先行冲上,以尖锐的锥形阵冲散对方的阵形,后方重甲步兵再齐齐压上掩杀。三波冲击下来,对方的损失一定不小。而方才演武场上他们摆出的阵,看上去有些像鹤翼阵,却又有几处不同;秦军锋锐,普通的侧翼包抄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经过将军这样一番变动后,我方的骑兵可以故意将速度放慢,把秦军铁骑先放过去,然后才开始横向冲撞;中腰轻甲兵换成了长戟兵,专勾马腿,起到辅助作用。我想,这些布置与其说像鹤翼,倒不如说像一把钳子的形状,能将秦军步骑之间的配合拦腰切断,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葛大哥懂得真多!”这个是阿吉。
      “……啊?你刚才说啥?”这个是老胡。

      伍长看着他们三个指点沙场的正经样,终于忍无可忍冲出去一人给了一脚。“一个卒子而已,就敢这么胡乱放屁!将军的意思,你能懂么?”

      葛大虚晃了一下,伍长也没看清,以为只是个意外,这一脚便踢了个空。他也没有补上一脚,干脆踩到地上的沙画去了。另外三人只是垂着脑袋任他乱踩一通,出了气,又被吩咐去准备次日喂马的草料。

      当然伍长万万不会想到,距离他们约莫半里以外的中军大帐里,李牧将军正以手点着一副看上去与盖聂在地上的“胡画”差不多的图形道:“步军四大营听令——这个钳形阵,务必要在十天之内操练精熟。”

      三位裨将齐齐出列,抱拳领命。偏生最后的一位银甲红袍、威风凛凛的少将军,既不出列又无言语,仅仅轻哼了一声。

      奇怪的是,居然没人觉得奇怪。

      以李牧在赵军中的威望,心腹将领莫不私之,校尉司马莫不敬之,步卒骑士莫不爱之,怎会允许旁人对他无礼?只有眼前这个百般不服的小将,众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因为这一位,便是赵国宗室,赵王迁嫡亲的兄弟,赵葱。

      此人少入行伍,冲锋陷阵,倒也算得上勇武;可惜心气太高,性情又暴躁,对于赵人有口皆碑的名将李牧竟是横竖看不顺眼。当年扈辄将军死于武城一战,赵葱原本以为,按照资历身份,自己便该是领军大将;却不想赵王迁听从朝臣的建议,不远万里地令李牧率边军自雁门关南下,取代了大将军一职。赵葱对这个从天而降压了自己一头的上司自是不满,总想着在众军士面前显露一下自己领军作战的才能。当桓齮率秦军主力进攻肥下时,赵葱曾十分激昂地请战:“愿领两万飞骑,驰援肥下之围。”李牧却道:“敌攻而我救,是致于人,为兵家所忌”,因此拒绝了赵葱的提议,表面按兵不动,实际上反过来偷袭秦营,并在秦军必救的路上设下埋伏,才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肥下之战告捷,赵军上下莫不欢欣鼓舞,只有赵葱十分不满——按照我的计策,也未必赢不了;他李牧哪里就这么神了?尔后军情暂缓,李牧忙着指挥部属修筑坚垒,操练新兵;赵葱自持身份,仍要时不时找点麻烦。

      “公子有何见教?”李牧对他倒也客气。

      “战阵之对,不过是兵法上的空洞道理;当年赵括可谓一代阵法大家,却落得如此结局。我劝将军莫要太过在意这些死板的套路,真正的对敌之道,无非‘随机应变’四字罢了。”

      李牧皱眉不语,幸而此时副将司马尚马上接口道:“公子所言固然有理。然而战场之势,瞬息万变;多创造一种阵法,只是多增加一种对敌的变数而已,又何谓死板?”

      赵葱依然表情不屑,嘴上说的却是:“末将领命便是。”

      且不说这些指挥层面上的分歧,新兵们还在日复一日地学习着金鼓号令、搏杀骑射。一天的操练下来,累得四仰八叉卒子们只有很少的一段时间休息,众人有时闲话家常,有时也能闹得热火朝天;这种时候却从不见葛大掺和。他最常见的姿势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目光似近还远,也不知看向何处。

      因为葛大自己绝口不提,尽管许多人都起了疑心,却没人知道他来历。从他娴熟的技艺来看,众人猜想他家里大约是个猎户,但也砍过柴,种过地,做过木工,砌过城墙,杀过猪,放过羊,养过马……其他便一概不知了。

      不过无论是操练还是日常劳作,葛大表现得再出色,也不过是个能干的小卒子而已,掀不起太大波澜。如今天下瞩目的大势,仍是秦赵两国一触即发的对峙。

      自从桓齮败退以后,秦国那边换上了主将王翦;这又是一个声名战功都不输于李牧的盖世名将。双方谁都不敢小看对方的实力,调兵部署分外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妥被对方抓住了一瞬间的战机。秦军排出了大量斥候细作,小心翼翼地勘探这太行一线的地势、水源走向,推测李牧有可能做出的布置。赵军自然也不甘示弱,巡逻、岗哨比战时还要密集,以望尽可能地摧毁对方的意图。

      盖聂身在局中,又是底层的新兵,对战局不会太明了;但他还是从操练的内容、巡山的路线中看出一些端倪。这些军营中难以言传的细节学问,没有哪一家兵法大师会特别记录下来,却非常实用,令他觉得颇有获益。不过,若是能够直接听从李牧将军的调兵遣将、战术安排,那才是真正的大受启发吧!可惜再怎么神往,自己现在也不过是个卒子,没有半点军功在身,想见到中军统帅还是颇有难度的。

      炎夏在即,士兵们被派遣到附近的山中砍伐树木,加固营垒。一日盖聂做完份内的活儿,左右无事,趁着无人盯梢,提气纵出了同伍之人的视线,一路攀爬上附近最高的一座悬崖顶端。从这里鸟瞰,遥遥可见赵军驻扎的位置、营寨的布局,中、前、后、左、右、各军大帐的所在;营内道路纵横,岗哨森严,隐隐显出一股威严不可侵的气度。更远处横峰侧岭,起伏连绵,蜿蜒如龙脊。盖聂游目眺望,不禁觉得胸中气血翻涌,山河之壮阔,家国之兴衰,从未如此沉重地压在心头。

      忽然,他感到身后一股异样的气息。

      足尖点地之声极为轻快,细听上去仿佛带着优美的节奏;来人绝对是难得一见的轻功高手。

      盖聂不闪不避,从容转过身来;倒不是他托大,只是这山头上光秃秃的,本来便没个躲藏的地方。而来的人也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可见不是什么藏头露尾之辈。

      两人在山巅打了个照面。这人一身方士打扮,宽袍大袖,颇有些道家风骨;然而当他细细打量面前人时,黑幽幽的眸子里似藏着两点精光,全没有老庄推崇的无外无他,道法自然的逍遥气质。

      “你是……赵国新兵?”那人扫了一眼盖聂的一身轻甲,忽而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这身打扮虽像,但是不对。近日虚、危、室、壁四营将士虽不需操练,只在附近伐木修营,然而这里山势陡峭,你倒是怎么爬上来的?何况现在时辰不早,酉时便该用饭,到了申时三刻仍不回营,是要按军法处置的。啊——你在此处登高远望,似是为了窥我赵军营寨;难道,你是秦国奸细?”

      盖聂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听他这么说,心中一惊,赶紧答道:“我不是奸细,是壁字营新兵。我现在便要回去,能赶在申时三刻锣响之前回营。“

      那人广袖一甩,笑道:“谎话连篇。从这里到营地,即使走山阴小道,也需半个多时辰,你又怎么可能来得及?”

      “来得及。”盖聂不好说自己打算从上面跳下去,只能坚持这一点。

      “哼,你说你是壁字营新兵,有军牌么?”

      盖聂一言不发地从腰间解下刻着“葛大”二字的竹牌,递上前去;方士伸手来接,不想刚触到那牌子,又生奇变。

      盖聂出手如电,拇、食、中三指扣住了他的脉门,出招之狠辣精准,犹如捏着一条蛇的七寸。

      方士大惊失色。武功练到了他这般境界的人物,许多防备早已习惯成自然,总能在第一时间对敌人的出招有所反应。却不想盖聂的出手远远快过了他产生警觉的速度。

      “深不可测……”他暗道,心中猛然一紧。

      然而盖聂虽将他制住,一时还没有取他性命之意。他只好令自己冷静下来,静观其变。

      “我想过了,你方才所说三条怀疑我是细作的理由,都很有道理。归根结底,你我此时出现在此处,是不合理的。”盖聂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我却知道,我不是奸细。那么,你又是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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