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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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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之章三
被盖聂制住的方士又气又笑,然而脉门毕竟攥在他人手里,只得客客气气地道:“小兄弟你误会了,在下自然也是赵国军士。”
“可有军牌?”
“这……我……”方士似乎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说什么。
盖聂思索片刻,自己有了主张,道:“无妨,倘若你真是我军将士,只要将你带回营内,一问即知。”他不待方士回话,直接点了他周身要穴,双臂一举,将整个人像个麻袋似的抗在肩上,纵身便向悬崖下跳。
方士大吃一惊,半个字都来不及叫出口,人便从空中直坠而下。他只觉得一股云气扑面而来,张大的喉咙里灌满了冷风,心道我命休矣——却见盖聂稳稳地立在了山下横生的一根树枝上,粗大的树冠被他们二人自上而下的力道重重压弯,而后又猛地一抬——盖聂借着这一弹之力,往前又跃出数丈远。
直到眼前渐渐出现了赵军营寨的轮廓,方士才回过神来,大叫道:“等等等等!足下确实不是秦国奸细,现在我信啦!”
盖聂脚下不停,继续埋头往前跑。
“足下方才所言极是,回到赵军营地,自可证明在下身份;不过你我二人若是这幅样子进了大营,恐怕会有些麻烦……”方士嚷道,“足下若是不信,只管往在下袖中寻着一件信物便知。”
盖聂闻言停步,将那方士放下,而后真的从他的袖管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沉甸甸的豹形符节,底部刻有四字——“司马尚印”。
盖聂拿着那方做工精致的铜符节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你……阁下难道是司马将军帐下亲兵?”
“……在下便是司马尚。”
“……”盖聂心中一惊,颇为激动。听闻司马将军智计过人,谋略无双,是李牧将军最最得力的臂助——他们二人于公于私,都是默契多年的生死之交,也是一段赵军中人人称道的佳话。并且此刻他终于回想起来,月前自己刚刚投军的时候,与此人还有过一面之缘。
可惜盖聂面部表情实在细微,不是熟识的人且看不出任何变化;司马尚只觉得此人面沉如水,甚是深沉,不禁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这幅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像个将军,倒像个江湖术士,忙道:“阁下可还有疑虑?在下这身打扮,实在有些个人渊源在内:先师乃修行道家正宗的方术士,然而他博冠古今,对百家之学亦多有涉猎;在下求学时虽只对吾师传授的行军布阵之法感兴趣,但毕竟蒙恩师教诲,也算得半个道家弟子。”
“道家……”盖聂喃喃自语,一面赶紧出手,瞬息间又解开了他的穴道;而后抱拳行了个军礼:“司马将军,属下方才举止莽撞,冲撞了将军,望恕罪。”
“为防备秦军细作小心谨慎,何罪之有。”司马尚活动了一下腕骨,苦笑道:“尊驾好俊功夫!在下只是难以置信,新兵之中竟如此藏龙卧虎,实乃我赵军之福。只是不知小兄弟师从何处?”
对面新兵的脸色马上黯淡下来,“师门弃徒,恕不便相告。”
“弃……弃徒……”司马将军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都要弃了,那被选上的,是不是该羽化登仙了啊?他沉思片刻,重新开口道,“方才我观小兄弟你出手,用的虽是擒拿之术,然而从你指节、手掌上茧子的分布来看,以往似乎是多年习剑的,可是如此?”
“正是。”盖聂点头,不得不钦佩此人好生毒辣的目力。
“以在下看来,即使在邯郸知名的剑客之中,也难得一见你这样的好手。”司马尚接着说,“小兄弟有如此的实力,投军的时候为何不入鼎鼎大名的赤豹营呢?”
盖聂坦率道:“在下听闻,真正两军短兵相接之时,浩浩数万人中,一人纵有搏熊伏虎之力,也不过匹夫之勇而已。赤豹营中虽高手云集,然而其中多数人徒有其技,虚荣浮夸,平日不与士卒一同操练,战时必不能与我军精锐同进同退、浑然一体;这样的剑士营,区区百人,不过一盘散沙,对战场攻守之形,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
司马尚眼中精光大盛,微笑道:“小兄弟果然见识不凡。所以你情愿白身起家,亲历沙场,凭着军功一级一级往上擢升是么?”
“是的。”
司马尚捻须微笑。这少年武艺超群,性情平实厚重,一如美玉藏于顽石之中;稍加雕琢,日后必成大器。
“你明日四更之前,来方才的那座悬崖之上等我。“
盖聂抱拳应允,还想说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锣响;他赶忙行了个军礼,一闪身跑得没影。
司马尚看清了他这门闪转移行的功夫,又是啧啧几声暗叹;待到那新兵跑远,才偷偷摸摸地跟了上去。既然动了为中军栽培新人的心思,他还想多多亲眼考验一番。
锣响三声的时候,盖聂脚下刚好尘埃落定,不偏不倚地混在一列正等着开饭的新兵当中。同伍的几人东张西望时发现突然发现多出一人,都吓了一跳。
“葛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刚到?方才这里分明没有半个人,你小子难道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搞什么去了?”伍长语气不善地问。
“……”
盖聂打定主意不说话,伍长也拿他没辙;毕竟,人家是掐着点儿准时回来的。
“来得正好来得正好,今儿县里来了劳军的队伍,将军让给每个大营都分了些新鲜蔬果。”牛二笑眯眯地掰着他的肩膀,“嘿嘿葛兄弟,来拍个瓜。”
盖聂从牛二手里接过一只滚圆的甜瓜,搁在支起的一条大腿上扶稳了,右手掌缘看似轻飘飘软绵绵地切在皮上。却听一声闷响,甜瓜吧唧裂成两半,裂口十分齐整,与被真刀切过一般无二。牛二等人见之大喜,又摸了两个瓜让盖聂给弄开。
“天罡真气,无我无剑……”司马尚从远处瞧见这一幕,惊得头皮发麻——没错,一伙士卒当中粗暴地徒手劈瓜的大有人在,可看他们一巴掌拍下去汁水四溅、瓜瓢乱飞的模样,便知道靠的不过是手上蛮力。然而方才那个军牌儿上写着“葛大”的少年人,这一手功夫却极似道家所云的“无形剑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可离体伤人、不减锋锐。
当然与他同伍的那群新兵啥也看不出来,只当他劈得特别有技巧而已。
太浪费了!果然还是太浪费了!!
司马尚捂脸遁走,连夜整理卷书去了。次日清晨,他用麻布包裹了十来斤的竹简,抢在四更之前提上山去;却见那新兵早早就在山头上等候了。
“将军。”葛大单膝点地行了个军中大礼,神态很是恭敬。
“孺子可教也。”司马尚甚是欣慰,一面扶他起来一面把大包裹拎到身前,道:“这部书你姑且拿去研读,以汝资质,今后必为军中栋梁。”
盖聂称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部《太公兵法》。
“将军……这部书……”
“怎么了?”
“——我先前读过的。”
“……诶?”司马尚愣了半晌,终于还是从齿间逼出一句,“无……妨,明日此时,小兄弟可否再来一趟?”
“遵命。”
次日,司马尚背来了一箱子孙、吴兵书。虽然不忍,盖聂亦不得不道出真相。
……也是以前读过的。
第三日,又带来一部《亚圣十阵》。
还是读过了。
又一日。司马尚这次没有再背来书箱竹简,而是手掌微微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一卷绢书来,道:“此书是吾多年珍藏,虽未直云兵法,却概述天地大道,万物演化,无穷之计,可谓通神。”
一展开绢布,盖聂的眼睛立即睁大了一圈儿。他呛了一口冷风,开始停不住地咳嗽。
右侧最先笔直的一行题字——《鬼谷子本经阴符七术》。
“不会这个也看过了吧?!”司马尚颤声道。作为一个努力想要提携后生的前辈高人,他已经绝望了。这哪里是璞玉,分明是被人随手乱丢的和氏璧啊!
“没……没看过……”盖聂生平第一次主动地说了谎。这部书当年是纵横弟子要全文背诵的他会说么?
司马尚心下稍安,但内心还是久久难以平静;脑袋里又转回了自己一开始的疑问:如此文武兼修之才,何以就是“弃徒”了呢?
盖聂将绢书收好后,又一揖到地,道:“将军,属下少时虽也曾习六韬三略之术,却从未亲身作战,不过区区纸上谈兵之辈。真正的沙场对垒,统军操练,令行禁止之术,但求将军教我。”
“好,有志气。”司马尚松了口气,微笑道,“吾虽浅薄,却在军中蹉跎多年,且有些经验教训;你在营内但有疑问,只管问我便是。”
盖聂欣然谢过。他与司马尚其实地位悬殊,然而盖聂对这种身份之感素来比较迟钝,司马尚又爱才,两人日后也时在山中约见,谈兵论道,形同师徒。可惜司马副将为李牧之臂,兼任赤豹营校尉,平日着实军务繁忙,不能经常得见。
司马尚倒是有把盖聂提拔为心腹亲兵的意思,可惜盖聂实在固执——主将亲卫都是从精锐军士中挑选的,待遇要比寻常武卒高得多,甚至多有爵位在身;身无寸功而获爵禄,他死都不干。
见葛大断然拒绝,司马尚在心中对他的评价却是又高了一层,于是微笑道,“也罢,你便先在步兵营中好好磨练,他日升为百夫长之时,我有一件要事要你去做。”
“要事?”
“不错。数月之后,若无战事,便是赵军惯例的秋场围猎,届时将有三军各营之间的竞技以为助兴。骑、射、御、投、扑、举等,皆可为赛。赤豹营为剑客拔萃之所,必有比剑之斗。当然,他营将士亦可参与。”
“将军的意思是……让我去挑战赤豹营的高手么?”
司马尚神秘一笑,道:“除挑战之外,还有其他用意。到时我在一旁观战,自会明示与你。”
盖聂不甚明白,只能囫囵应下此事;反正比剑对他来说是老本行,吃不了亏。
约莫到了立夏节气,赵国庙堂之上炙手可热的两朝元老上卿郭开,突然亲身前来东垣劳军,随行运来了数百坛邯郸王酒。三军上下自是一番狂欢畅饮。然而盖聂却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品出了一丝丝异样:犒赏三军本应有王命,可是这次郭开把排场铺得很大,简直是以他个人名义前来慰问镇边将士的;此人在朝中之滔天权势,由此可见一隅。司马将军再也没在山林中出现,还托人给盖聂送来一封密信,嘱咐他近日千万勿要孤身一人离开营地,以免行迹引人生疑。
对于这种朝堂争端,心机权谋,盖聂向来是摸不着头脑的,只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可惜他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还不到当年麦收时令,前线探子突然传来急报:秦国在河西、上郡两地的郡兵,似有动静,恐图我太原、狼孟等重地。李牧唯恐邯郸西北门户有失,便亲率十万飞骑,加上方才操练精熟没几日的新兵步卒两万,提早去井阱关一带布防了。盖聂也在随同的步兵之列。
梦寐以求的烽烟沙场,便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