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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花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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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阑城】
火光与战鼓声齐冲九霄。
夏沐蹙着眉,手中的笔在纸上悬了许久,终于他落笔,与此同时帐外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快走!城怕是要破了!”来人撞进帐中。
夏沐头也不抬,只是手下的动作更快了。
“夏沐!夏监军!——您倒是快动身啊!”
夏沐手一滞,下一瞬他猛地将笔下的纸揉成一团,另取一张展开。
这次,狼毫笔毫不犹豫一挥而下!
他在对方焦灼的视线下将那张手书折好,递过去:“替我交与花梨。”
对方愕然,他不走?“开什么玩笑!花梨她……”未了的话被夏沐截断:“我不会走的。援军已在路上,只要再撑两日,风阑之危便迎刃而解。你只管将这信带给她便是。”
来人瞪着夏沐,一动不动。
“方徊!”夏沐皱眉,喊他。
方徊一咬牙接过,冲他冷冷一抱拳,拂袖出帐。
夏沐看着远去的人影,微微一叹,回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柄剑。
剑鞘乌黑,衬得他的手愈显得白,骨节秀气,指骨纤细。
这无疑是一双纯文人的手,生来该与书卷墨香为伴,但如今他却要用它执剑,战场厮杀。
他握住剑柄,修长的手向外用力——
“锵——”
【二·千里之外,白帝城】
我知自己又在梦中了。
梦里的舒花梨还是十七岁,和十九岁的夏沐并肩漫步在堤岸。
起初他们好好的,并肩说着话儿,可后来他们吵起来了。
——我和夏沐吵起来了,比以前任何一次吵得都凶。
“夏沐!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我瞪眼,“我好说歹说半天,你还是要去给那个狗皇帝当官?你不知道他是我舒家的仇人么!”
“私人恩怨怎能和国事混为一谈。”
“你说‘国事’,那我就来和你说说国事!你现在要去‘辅佐’的这个人,既不能任用贤能,又不能整军经武,骄奢淫逸,连臣子的未婚妻都抢!这样一个昏君,你居然想去‘辅佐’他?!”
他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出仕。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一味避世,那大成王朝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到最后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受难的还是百姓。”
我一噎。我突然明白我说不过他。以往的争执总是我胜出,是因为他的先退让。
而这次他铁了心要去做一件事,我便只能沦为败家。
“我不管!你若是去了,我、我就再不理你!”我跺脚。
他好脾气地笑笑,抬手试图安抚我,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肩膀忽然被人握住,我听到他的叹息:“好了,我不去便是。”
我转怒为喜,回身看他,却倏然见他的身影变淡,他脸上那抹无奈又宠溺的笑也随之模糊,像一滴墨落在水中,慢慢晕开不见……
梦境戛然而止。我惊醒坐起。
……不对,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与夏沐大吵一架,我说服不了他,心中愤愤。
我转身佯装离去,其实心里却希望他能跟上来服软。
可他没有。我越走越慢,到一个拐角处我偷偷余光里瞄他,却见他站在原地,直直望着我,身子却不动。
我胸口一闷,脚步陡快。
好你个夏沐!
你瞧着,这次你不先认错我绝不原谅你!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见好了!
我愤懑地想。
我果然再没见过他。
起初是我端着架子不愿见他,后来即使想见也没有机会了。他出仕,不久便做了皇帝的近臣,一年后更被委以重任,任为监军随军出行。而我则跟着哥哥舒檀,远远地离开帝都去了南方。
距那次我们不欢而散至今已近三年。夏沐一语成谶,大成国果然大乱,如今成家王朝的整个南面,都是舒军的天下。
而我则是坐舒军第一把交椅的舒檀的唯一血亲,同时也是舒军中唯一的女将领。
我正沉浸在往事中,忽听有人在帐外叫喊:“让我进去!我有要事必须马上禀告舒都统!”
是方徊!——他怎么回来了?还这么大刺刺的来军营找我,万一他混入大成军的事情暴露了怎么办,这小子办事越来越混……
“说了都统在休息,我管你是都统的发小还是啥,给我老实到那边待着!”
“你!我——”
“放他进来。”抢在男人发飙之前,我高声道。
帐子被大力掀开,方徊满脸不耐地进来。
我倒杯水,招呼他:“坐。——怎么来了?”
他面色阴沉:“大将军张铁死了,风阑城将破。”
手一颤,杯中茶洒了大半,我抬头紧盯住他:“……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夏沐呢?“
“我劝他和我一起走,他不听。”
我深吸口气。
好,很好!
“他当然不会走!”我几乎把牙咬碎,“这个——呆子!”
霍然起身。
【三·山水迢迢】
我猜我此时表情应十分狰狞,否则无以解释何以方徊几次蹭到我旁边,一脸便秘三天状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末了总是默默退回去……
我连个眼角都不施给他。
出来两天了,我本能今天正午就到风阑城,对,“本可以”——如果我没听某人自作聪明的建议的话。
现在我俩和其他人走散了,两个人被困在荒野里,还没了马匹,光靠两条腿玩命地走,四周惨淡到连路过的鸟都会“呱”一声,顶风十里就跑。
沙砾滚进我绽开的鞋,硌得脚死疼。
我有过几次战场上战至力竭的经历,但那时就算身体再累,精神却是亢奋狂热的,手中的□□出去就是敌人身上的一个血窟窿。酣畅淋漓。
——从未像现在这般,身子疲乏到极点,脑子却清醒无比。
我痛恨这种清醒,它不断提醒我我可能即将失去某个很重要的事物。
或许是已经失去了……
我睁大眼,激灵灵的寒战自脚底直冲脑门。
不。
夏沐不会死,他那么聪明,他是我见过的最狡猾的人,连哥哥都说夏沐大概是这世上他唯一的对手……
这样的夏沐,怎么可能死在一个小小的风阑城?这不是太可笑了么?除非十万大军压境……我蓦然想到什么。
“方徊!讨伐风阑的是哪一路军?”
他靠过来,“是连朔。”
“——那个连朔?”我说的是哥哥手下的一个大将领。
他显然领会,点点头。我嘘口气,只觉心上一松。
“那就好,哥哥应该嘱咐过连朔不要……”话语被他的神情打回去,我突然悟到什么,“……哥哥特意让连朔去攻打风阑?”“特意”两字咬得死紧。
他别开眼:“我只是猜测。”
我脸色发白。
连朔是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和那帮元老不同,他多数没听过我和夏沐之间的事,不会像别人那样给夏沐留情面……他更可能把夏沐当成一个普通的敌方监军杀掉!
他手下军队的暴虐,早已臭名远扬,大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哥哥让这样的人去攻打风阑?他明知夏沐就在风阑……
他到底想做什么?
风阑城近了,城郭遥遥可见。我精神一振,紧接就觉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倒下,方徊忙扶住我。
我眼前一阵发黑,看来是到了极限了……
我眯起眼,试图聚焦,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脱口:“夏沐!”就要扑过去。扶着我的手一紧,耳畔响起男人焦急不安的声音:“……花梨?”
我凛然一惊,再看时那抹白色已经不见。
是幻觉……我心一紧。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幻觉……
我推开宇之的手,站直身,踉跄着奔向风阑。
方才夏沐幻影身上那件白色袍子的来历,我再清楚不过。
十五岁那年我与哥哥怄气,我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跑了出去,郁闷间窜到一处深谷。
可能老天都看不惯我太嚣张跋扈,就在我愤愤踢落一块石头后一瞬,无数山石自山头轰隆而下,大的立起比人都高,远远一看简直就是无数陨石横空飞来。
【四·往事】
我天生神力。
十三岁离家出走,在林中迷路时遇到一头吊睛白额虎。
彼时我饿了两天心情正糟,那厮倒霉撞到我手上,被我三两下放倒,扼断了虎颈,正琢磨着没有火种莫非要茹毛饮血了,我哥神仙也似从天而降,把对着虎尸眼冒绿光的我三两下放倒,拖走。
虽然这次翘家之行收尾得不甚光彩,但自此舒家小妹“舒打虎”之名人尽皆知,直接导致我往后的花样年华里平白少了好多桃花。
时间回到十五岁。
一块滚动大石的杀伤力和猛虎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我看它就好似看一头等死的虎——可一堆轰隆隆滚动的大石呢?
我拔腿就跑。左腾右挪,抱头鼠窜,狼狈正如战场上仓惶闪躲的小兵。
许是因为平日的香烧得还是不少,小半盏茶工夫后,我站在山底——居然安然无恙,除了脸上有些泥印子不甚美观,连衣服都没破一角。
匀了气我暗呼好险。恨恨地瞪了山一眼,扭身要走却又折返,朝伊挥了挥拳:“你等着,回头看我叫哥哥来铲平你!”
——我要哪天横死一准儿是自找的!
话说我那句狠话的余音还袅袅地回荡半空,只见前方五步处几块大石约好了似的齐齐滚下,不偏不倚正往我身上砸!
我扭身就跑,却还是慢了一步,耳后急追的风声宣告我这次真的惹毛土地老儿了。
——吾命休矣!
四个字划过我脑海,然后哑音,因为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地一滚躲开了落石的攻击范围。
稳住身子后我回头一看,霎时血都冲到头脑。
夏沐被压在石下,半边身子都被迅速渗出的血染红了。
我走过去,颤巍巍地探他的气……
他拨开我的手,没好气:“还没死呢。”
我眼圈一红,小声说:“你等等,我这就搬开石头。”
我一顿吃三大碗白米饭,一只手能举起个百来斤的铜鼎,我曾三拳两脚打死一头大老虎……
可是此刻我抱不动那块只有小半个人高的石头,手不停地颤抖,汗水濡湿的手心在石面上打滑。我半蹲着身子,手圈在石头上,脸埋在阴影里。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我低头,看见夏沐平静的脸。
他说:“我没事。静心。”
我鼻头一酸,扭过脸,收敛心神,用力一抬——
石头动了!
那天我背着半昏迷的夏沐回到家里,哥哥一看吓一跳,连忙唤来大夫,然后把我狠狠训了一顿,禁足三天。
我头一次领罚领得这么心甘情愿。
接下几天我真的一步也未跨出房门。连着五天,我窝在床上全心全意捧个花样子描啊刺啊绣啊……侍女看了都泪汪汪,跑去跟我哥汇报,于是他待不住了,亲自过来表示他已经深切体会到我悔改的诚意,请我务必不要再每天拿着针扎自己指头玩。
他刚一敲门,我就开了,手里还捧着一物事。
这是?他疑惑的眼光扫来。
我骄傲地一抖手里的玩意儿——
“呀!好一件……唔……”他支吾半天,低头向我寻求帮助。
我很鄙视他:“袍子!这都看不出!”
他恍然大悟,继而一脸纠结:“妹妹能有这番心意我很感动,不过……你看,这天还挺冷的,这件夏袍我还是……”
“你想的美!”我白他一眼,“这是给夏沐的。”
他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来,既像是逃过一劫,又像是怅然若失,最诡异的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如此多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让他向来春风拂面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
“当心脸抽了。”我绕过他,丢下一句。
夏沐收到我这件袍子时的表情同样丰富多彩,不过主基调还是欢喜的,他将那件蓝色的袍子展开了细细看,然后说了句我记恨了很久的话。
“只有上身?下裳呢?”
我:“……”
天知道我好好一件连身袍子他怎么就看成一上衣!
袍子事件后许久我都不睬夏沐,路上碰见都不带打招呼的。次数一多,他终于觉出味儿来了,于是前来赔罪。
在我闺房前,我问他知道错哪儿了?他说不知。我瞪他,他坦然地回望我,良久,我挫败地低头,转身回屋,他突然伸臂挡在我身前。
“让开。”
他不让,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里有一丝罕见的不安。看着我,却不说话,只把手牢牢挡着。
这人……
我叹口气:“我进去拿东西。”
他抿嘴,让开道。
我进了房,揣了东西,出来往他怀里一塞。
他疑惑的打开,怔住了。
“算是答谢你救我。”我说。折腾好几天,累死老子了。
他抱着那件崭新的素白袍子,望定我,眼色晦涩难辨。
我摊手:“这件好的给你,上次那件蓝的拿来。”
“作甚?”
“不乐意给你,收回来。”
他笑:“送出去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哼一声,“横竖你也用不着,我收回来拆了当抹布。”
——个不要脸的,听了这话竟还笑,笑得还恁奇怪,好似看自家猫儿冲自己张牙舞爪,看着挺凶悍,其实尽是虚张声势。
他微微倾身: “若不还,你待怎样?”
我一拳挥去,“打到你还!”
他手一抬,握住我的拳头。
“花梨。”他唤我,语调郑重。我一愣,挣扎的手停住。
他定定看着我,眼波潋滟如春水。他就那么望着我,一副心绪激荡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我开始不自在,别开目光试图把手收回来,他才悠悠地开口:“替我再做双靴子吧。”
我呆住。抬头,眯眼看他。
他无辜地望着我。
我是谁?人称“舒打虎”的舒花梨!江湖豪杰是我的目标,巾帼须眉是我的志向!我能说出“可恶我明明看到你要和我倾述衷肠了你他娘怎么又憋回去了你说你说你给我说说说”这种矫情的话么?
——不能!
我能表现出他的反应让我显得很自作多情,我觉得相当难堪相当愤怒相当老羞成怒相当想打人么?
——更不能!
所以我深深吸口气,对他挤出一个笑,皮笑肉不笑:“没、门!”
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他轻轻的笑声。
我走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