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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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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风阑城】
后来那件蓝袍子夏沐到底没有还我,却穿上了那件素色新袍四处招摇,让哥哥眼红好久,叨念着“女生外向啊连衣服都是先做别人的”云云。
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或许我本将一辈子不复记起——但它冒了出来,且这样清晰,像一棵死去多时的树,我无意间看到了它,而当我细看它叶子的脉络,赫然见它仍带着绿泽——竟还是活的。
发现这树的契机,就在刚才——那白色幻影,我告诉自己它是我脱水加体力严重透支带来的症状,可是心里却像吊着十七八个水桶,晃悠悠没个着落。
——看到了!风阑城的城墙!
四下平静,想象中战火烧天尸横遍野的景象并未出现。城门下甚至有两个小兵靠着墙根打盹。
我舒口气,突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只得停下步伐。
正调着息,就听身后方徊倒吸口气,然后喊我:“花梨!”
“嗯?”我心情甚好,还回头应他,却见他端详我脸上的表情,而后像是确认了什么,肩膀一松,“没事……我是说,我们绕过城从另一个城门进去吧。”
“为什么?”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因为,因为……”
我看着他的神情,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冷意。蓦地我想到几天前连朔就将风阑城围得水泄不通,如此危急关头,那些小兵竟然还有闲情打盹?
我倏地掉转头,方徊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我冷眼看他:“滚开。”
他没动,望着我的目光怜悯。我一把推开他,目光移向至城门哨台。
真相就摆放在我面前,冷冷的,泛着刀刃一样的光。
城门上,孤零零地悬着一个男人的头颅。
他闭着眼,眉目安详,唇边却又似有一丝嘲意。
我呆望着他,想不出他是在什么样的心绪下被人斩下首级,而后挂在这里,任来往的人们围观私语。
夏沐,我最喜欢的人,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死了。
他的头颅,被人当做战功与荣耀,炫耀示威式的挂在城门上;他的躯体,或许已被战火烧成灰烬,或许被野狗争夺着吞噬殆尽。
我带了十二个心腹来,个个武艺高强。我一路狂奔到风阑。我知他不肯弃城而走,而我也不能罔顾军令调遣大军来救他,所以我决定偷潜进城去,一找到他,敲晕了扛走。等他醒了,要赌气要摔盘子我都奉陪着。
我想得那么好,想着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赔他慢慢耗。
可是他却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也许是昨天,也许是我赶到前的一个时辰……
如果我能再快一点的话,如果我一直骑着马的话……
我霍然出手,腰间剑长啸出鞘!剑尖直指身旁的方徊!
他沉默,在那柄距他脖颈只有毫厘之差的剑后,神情似懊似悔。
剑尖颤抖,我死死盯着他。他脸色灰白,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我让你在他身边保护他。”我冷冷道,“你却把他害死了。”
“弄丢你的马,是我的错,”他目光不闪不避,“但你扪心自问,当日我可能说服他和我一起离开风阑?”
……不能。我明白。就是我自己,不也打算直接将他打晕带走么?
“刷——”我收剑。
“方徊,我今生都不想看到你。”扔下一句,我大步离开,余光摄入他苍白的脸。
但他的感受已不在我考虑范围内。我现在只想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连朔有个习惯,每攻下一处,他会在那里最豪华的大宅里享受他的战利品。
我提着剑,面色平静地走近府邸大门,守卫喝道:“做什么的?”
我亮出令牌。
“我是舒花梨。”
舒花梨这三个字,在舒军里都算有名。
小兵脸色一变,再一看令牌,立马点头哈腰将我迎入门内。
我施施然往里走,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到府第深处。
一阵嬉笑声远远传到我耳中,我往声音来处走去,但见十来个女子围着几个男人,男男女女皆动作放荡。
我走进大厅,立住:“哪个是连朔?”眼神却望着坐上头首席的一个男人。
他果然看过来,打量我一阵,脸上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我就是。”他的目光像蛇一样滑过我的胸脯,再往下,又回到脸上,“长得不错。”
他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你不是献上来的歌姬。说来听听,你的来意。”
我笑。聪明人。若不是此刻立场不同,我简直想和这人交个朋友。可惜……
“我以为连朔是多荒|淫暴戾的一个人,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我边说边朝他走去。他挥退阻止我的卫兵,嘴角微翘看着我接近。
我踱到他跟前,歪头看他。
他声色不动,任我扫视,我倾身贴近他,感觉到他肌肉暗绷。
气氛冷凝。
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哪……
我暗叹,微微抬头,视线蜿蜒描过他的五官轮廓,末了噙了一抹笑,斜睨他,“长得倒是挺俊……”
他一怔。
我立刻踏前半步一个勾拳痛击他的下颌,趁他还未回神我反手抽剑,利落地架在他脖侧!
我问:“谁杀了风阑城的监军?”
连朔脸都痛青了,但态度居然还很镇定:“一个丙等小兵。”
“让他过来。”
人来了。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甲胄是甲等兵的配备。
呵,斩杀了敌方一个监军,获得的功勋么。
那小兵被推上来,不明就里地望着我们,当看到我挟持着连朔时他明显一呆。
我轻笑,放开连朔,走下来,不理会四周的剑拔弩张,对那小兵道:“我要与你决斗。”
他瞪大眼,随即无措地望向连朔。
“不必看他。你杀了我的未婚夫,现在我来替他报仇。”我说,“你是个军人,不会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罢?”
决斗打响。我胜得毫无悬念,纵然经历两日奔波的身体已经精疲力竭,但收拾一个小兵还不在话下。
别忘了,我可是舒打虎。
甩去剑上的血,我回身看那个始终站在高台上的男人,道:“现在轮到你了。”
连朔是个有胆识的人。
不止好胆识,而且有一身好武艺,能在短短半年内从一个杂牌小兵升到右将军,他靠的是真本事。
这一战,我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苦。视线忽清晰忽模糊,酸痛到麻木的四肢百骸警告我他们可能下一瞬就集体装死罢工,而我只能一面挥剑一面给他们许诺收工后我就给他们带薪休假,到时他们想瘫多久就多久,只求千万看在过去二十年咱们并肩奋斗的情分上,撑我打完这一仗。
千万个自我暗示,也不过是希望能亲手将连朔,这个发动了带走夏沐的战争的人,拉进地狱。
最后一次交锋,我的长剑斩下了他的右臂,他的铁枪攒进了我的胸口。
静止。
枪头从我的背部穿出,我猜我此刻的脸色大概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我笑起来。夏沐,我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点。
连朔盯着我,眼色沉沉。他缓缓拔枪,我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歪歪倒下。
我瘫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喘息,像一月里穿过冰窟窿的风,粗噶刺耳。
失败了。
真不甘心……
不过罢了,也算给自己一个交待,等下去了见到夏沐也有话可吹嘘。
虽然他更可能蹙眉看我,责备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鬼模样。
我闭上眼。
就这样吧。
【六·尾稍】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又是一年春。
夏沐死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清醒的时候我不喝药,不针灸,不吃东西;当我伤势发作陷入昏迷,哥哥派下的那些人就卯足了劲往我口里塞吃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一天哥哥过来,丢下冷冷一句。
“想死我不拦你,但别死在我跟前。”
于是我就被丢到了风阑城。
三年。
我始终不明白连朔为什么没给我致命一击,反倒救了我。事实上他那一枪扎穿了我的右肺,如果他放着不管或索性扔我到某个荒野自生自灭,现在我坟头的草也有小腿高了。
方徊来看过我,我关着门。他在门外对着夏沐的墓碑站了很久,直到红日西沉,临走前他搁了一封信在我门口。
我开门看,信上熟悉的笔迹让我的泪瞬间夺眶。
那天晚上我对着那封信发呆了很久。
第二天我挖出哥哥安在我身边的暗卫,让他转告他几句话。
——我永远记得你对夏沐做的事,但我也记得儿时是谁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挨家挨户地求他们给我一碗米汤。
夏沐说他原谅你了,所以我也只好假装不计较了。
只是,我们还是别见面了罢。以后我就待在这个小城,你在新帝都当你的白帝。
等哪天我能真正释怀了,如果那时我还活着,如果那时你还愿意见这个总是任性让你头疼的妹妹,我们就聚聚吧——就在我们三人以前住过的舒居小园里。
暗卫走了。我打开门,让阳光照进我阴湿的屋子。
我将那封信压在我枕下。
夏沐,你总是算无遗漏,人都走了,还丢下封破信把我栓在这人间。
风阑城的那次是你唯一的失误罢?却是被舒檀,你唯一的生死之交给坑了——不,或许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但形势如此,你又能如何?离间计,向来是哥哥的最爱。
你寄望的那五万大军,大成皇帝根本舍不得拿来救一个小小的风阑,更别说他还怀疑你与舒军勾结。
这世间,怕是只我一个是全心全意对你的,可你却把我抛下了。
活该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
白帝登基七年。
我躺在竹床上,有些恍惚。
被贯穿过一个大洞的肺即使尽心调养仍是落下病根,撑了这些年,不容易了。
我合着眼,感到体内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到了某个顶点,反而忽然通通不见。
全身轻飘飘的,多少年没有过的轻松。
耳畔听到有人在笑。
“花梨,还不起来么。”
我一抖,颤巍巍睁眼。
我看见穿着白袍的夏沐。他望着我,笑容温暖柔软。
“按照承诺,我来接你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想笑,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