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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透骨生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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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上肿起来的地方被一只手柔柔覆住,她听见他说:“真是狼狈……怎么不看路,跟无头苍蝇似的呆呆往舱上撞?这下要十天半月才得好。”
手心的暖意从肌肤相触处传来,仿佛疼痛都减轻了,她闭着眼说:“一看到水脚就发软,索性闭着眼飞过来。”还沾沾自喜,“一下就到了。”
揉着伤处的手一停,旋即重重一按。“哎呀!”她一抖,泪汪汪地控诉,“你做什么?很痛啊!”
“知道痛以后就别这么鲁莽。”他淡淡瞧她一眼,站起来,拿过长篙,入水一撑。
船一荡,绫织脸色一变,一把抓住他的手。
“莫怕。”他回手握住她,微微一笑,“待在江心很不舒服罢?我们这就回去。”
她点点头。
他的手温暖有力,如同港湾,她一直僵着的身体微微放松。
她想,她终于明白第一次见他笑时,为何那般不安。
大概是,遇着了天敌所产生的悸动吧。
这个人类男子就是来克她的。她早有预感她会喜欢上他,所以她才那般不安——现在她果然离不开他了。
怎么办呢?
——那就赖着他呗。
她托着腮,笑得眉眼弯弯。
船靠岸。
绫织瞄了眼两人依旧相握的手,再看看身旁这个好男人,不由得弯起眼。
决定了,她要这个男人。
人类寿命长不过百年,为了和他在一起,这百年她就先把修仙的事情放下好啦。
哎呀,想不到她也堕落了,可她怎么堕落得怎么开心呢……唔,还不知道他对她怎样……啧,要是他还没喜欢上她,她就日日缠着他,让他眼前只有她一个女的,直到他习惯她,少不得她为止——呀,对了,得先哄他答应她离开长安才行,免得日日为他提心吊胆……
“绫织,”忽然她听到他说,“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说呀。”她现在心情很好,说什么她都会答应啦。
他顿了下,“我想请你助我登上帝位。”
“没问题——”她还在笑,直到那句话的含义真切地在她脑里炸开——
她跳起来,“啥?!”
她瞪着他,“你——你想做皇帝?”
他望着远处,“太后已逝。我了解太子正如他了解我,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他必定很快就会动手。”
“我不会引颈受戮。我部署了那么久,就是在等今天。” 他顿了下,“我知你善于制造幻境,我希望你能用幻境惑住父皇,让他以为二弟谋逆,我的人会在旁边鼓动,让他对太子死心,转而传位给我。”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挤出一句:“好,真是好算计!”
深吸气,“你早就盯上了我的能力,才借着制香的借口留住我?”
他缓缓答:“是。”
“呵。那你后来做的那些,也都是有心为之了?”她觉得眼里有把火,烧得她又烫又痛,“想想也是,静王多神气的人啊,长安第一公子,先前过得多风流,左手制香右手拥美。我竟以为……”你是为了我浪子回头,我真够蠢……
“我并非有心骗你,先前诸般皆是韬光隐晦,目的是降低太子的对我的戒心。后来我发觉我闹得太过,以至他反而对我起了疑心,对我愈加防范,所以收敛了。”他一顿,“你只是,恰好赶上了这段时日。”
你只是,恰好赶上了这段时日。
她用力一眨眼,把泪隐去。
“我知道了。”她眉目皆冷,“我会尽力,但我道行低微,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她甩袖就走,手却被拉住。“你还不能走。”他说,“我接下来要说才是重点。”
她没甩手,那样太没有风度了,输也要输得漂亮。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等他继续。
“绫织,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望着她,眼神居然带笑。
她冷冷瞧着他,一句“呸,瞎了眼的才会喜欢你”哽在喉间。她倒要看看他的下限在哪里!
他继续:“我也是喜欢你的。”
——大家快来看呀这个无耻小人,在刚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后居然好意思说他“也”喜欢她!
她愤恨地瞪着他。
瞪着瞪着,她却别过脸。
他“也”喜欢她……呢。
尽管还有些忿忿,她却无奈地发现在他祭出这句大杀器后,她竟没那么生气了。
好像因欺骗而产生的伤口,都被这句话抚平了。
“你不信?”他问。
“我信,你的眼睛没说谎。”她顿住,神色淡淡,“可是,言瑾,你要我怎么办呢?”
“什么?”他疑惑。
“你,是要我做你的妾么?”
他皱眉。
“不要以为我少来人世就以为我可欺,我再不经事也知道,皇帝是有很多妃子的,你是要我成为那些妃子中的一个么?——对了,甚至我的身份还可能会被高人发现,我会被抓起来,活活烧死。”
她仰头望他:“你是想我这样么?”
“不是!”他难得地露出恼怒与着急的神色,“我会护着你——”
“你能护我多久呢?一年?两年?就算你护得了我好了,我却不能停在那皇宫里,我道行不够,关在聚天地灵气的皇宫内,不出几月就要死啦。再说……”
她歪着头,睨着他,“你又怎么知道,我就甘愿为你待在那冷冰冰的皇宫里几十年?”
她的目光从没有这么亮,令他瞳仁都开始灼痛。
静默须臾,“你不愿意?”他面上浅笑,眼底却幽深莫测。
“不愿意。”她斩钉截铁地说。
他望着她:“我以为你会为了我妥协一些。”
她毫不胆怯地对视:“你如果爱我,就自然会为我着想,你扪心自问,我是能待在那金笼子里的人么?”
他怔住。之前从没一个女子这般肆意,她们得了他的一笑便欣喜欲狂,他从不需要在意她们的想法。
但眼前这个,显然和她们都不同。
他蹙起了眉。
男子的沉吟落在绫织的眼里,她扬扬眉。
他不喜欢她,利用她也就罢了,偏让她知道了他也是喜欢她的……啧,那就别怪她给他加把火。
单手背在身后,她悄悄结着法印。
法印将成的一霎男子忽然放开她的手!
“我记住了你说的话。”
道完这句他便转身,朝来路走去。
身后的天变暗,红光铺了一地。
黄昏。
言瑾独自走着,感觉目之所及皆有些摇晃,仿佛大地正在震动。
他摇了摇头,视野又恢复了清明。他苦笑了下。
接下来的日子,快得不可思议。
事情大致都照计划进行,但总有些东西超出言瑾的预料。
绫织的法力无法驾驭“谋逆”这样宏大的场景,而他的部署已经如箭在弦,正焦头烂额之际将军的女儿偕同一个老道到访。
“我知你在焦虑什么。”她说,“我可以帮你。”
将军与他是一个阵营的,他也知道将军的女儿恋慕他已久,所以当她说她有办法时,言瑾没有拒绝。
她引荐那老道,他说:“王爷身边的那个雪麝妖,可以利用。”
他没问他们为何知道绫织的存在,这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
一切仿佛早就注定,他默许了他们的策划,甚至默示必要时他会配合他们。
于是阴谋在约定的那天拉开序幕。
他去了将军府,在那里等绫织来。
他知她一定会来,像上次她以为他被带去皇宫九死一生时,她匆匆赶去救他。
她果然来了。
他感觉有人握住他的左手,在他耳边低低说:“别怕——是我。侍从都被我定住了,快起来,跟我走。”
只闻声,不见人。
隐身?她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
只可惜,她要救的那个人,和她不是一条心。
缓缓点头,他慢慢站起来,温暖不断从相牵的手传来,他掩在睫下的眸子剧烈变荡。
他突然想起那天她不顾一切来找他,只因为怕他想不开投了河。她那么怕水,连靠近瀑布脸都会发白,光看见江水都会晕眩。
她是妖,她不稀罕他的财富,更不图他的权势,那她是为了什么竟为了他奔赴江心?
道士们就在隔壁,将军府此刻已是天罗地网,强烈的煞气他不信她察觉不到。
他按住她的手:“为什么来?”
看不到她,可是她语气的诧异不容错认:“救你啊!”
——救他?
为了……“他”?
他脑中嗡嗡,空着的右手却下意识去按早已画在掌心的符……
他悚然一惊!
然符已按下,他看着四面涌出的士兵和道士,心底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悔。
他转头去看她,她已现了身形,面上先是惊愕但很快转为坚定。
她将他护在身后,手中青锋出鞘,低低说:“跟着我,跟紧了!”
他有些茫然地点头。
余光里瞥见老道冲他挥手,他知要尽早动手,那些凡人根本抵不了她多久。
他扬起了手,那手像不是他的,他从不知抬个手竟这般费力……
女子的背就在眼前,他睁大了眼——
“动手!”老道暴喝。绫织一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猛回头——就在此时男子将手中的锁妖针插进她的脖颈!
血溅出!香气暴涨!
绫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角动了动。
她满脸失望和愤怒地倒下,眼底还有言瑾读不出的情绪。
言瑾接住她,他脸色迷惘。
和计划中的完全一样,他该满足了。
可为什么他的手不住地抖?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死去了。
言瑾依约将昏迷的绫织交给老道,让他用雪麝先天的灵力炼制幻药。幻药将被放入皇帝的饮食中,从此他便是言瑾手下一个听话的傀儡,最好的天师也察觉不出皇帝的异样。
关着绫织的石室就在将军府,但言瑾一次也没去过。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不敢。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去看她时,他才知道她受到了怎样的虐待。
她躺在石床上,埋在阴影里的脸宛如死去。
纤细的锁骨被敲开,放进道士精心炮制的幻药原料,用她的血肉,她的灵力养着。
血腥味和她的体香搅在一起,诡异得令人反胃。
他嘴唇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几乎要后悔了,为这样的她。
——但也只是几乎。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来反悔,那他就不是那个连感情都能算计的言瑾了。
日子过得越发的快。他争分夺秒地进行着一切,为他都说不出缘由的紧迫感。
他很忙,忙得无暇再去探望那个女子。
终于他坐上了那个位置,同一时刻,他被告知,那个石室里的女子,死了。
他花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石室里的女子”,是绫织。
爱着他的绫织。
被背叛的绫织。
石室里的绫织。
绫织,死了。
言瑾点点头,挥退来人,然后站起来,宣布:“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下面传上奏本,大臣慷慨陈词。他微笑,他皱眉,他点头,他摇头。
他处理起政事依旧妥当,手势依旧沉稳,以至没人发现——
他的眼底空落落的,如同荒野。
那荒野中坐着一个人,那人冷冷地看着机械地坐在朝堂上的言瑾,眼神嘲讽讥笑。
——后悔么?晚了。
你的痛苦,已开始了。
新帝立将军的女儿为后,这是当初起事的约定之一。
所有人都说皇帝爱极了皇后,甚至三年后皇帝下令诛尽将军全族时,都舍不得杀她,只将她贬为嫔。
唯独那个降为嫔的女子,盯着圣旨上的“谋逆”二字,冷笑:她的父亲,怎会谋逆?
接下来的一年她过得生不如死。后宫中曾多少人眼红她“受尽宠爱”,如今她失势,娘家人死绝,皇帝更是从不召见她。
从云端打下泥沼。
她已经完了。谁都能狠狠踩她。
又是一年冬雪时。
曾经的皇后,现住在冷宫。
今日有稀客至。
“杀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报复,但我没想到你那么能忍,居然忍了三年,连父亲都被你瞒过,以为那个女人对你不过如此。”女人的脸瘦得像鬼,目光亦同鬼一样充满怨毒。
男子的侧脸在日光下冰凉如铁:“明知我会报复,你还做?”
“是你逼我的!”她尖叫,“你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我知道的,只要她在一天,你就永远不会看到我!”
他吸口气。
“你不该杀她。”他沉声,“若你不杀她,我或许还能留你们一命。”
“哈哈哈——”女子嘶声笑,“言瑾,你以为我真是傻子么?我们对你心上人做了那样的事,你还能留着我们?不过是早晚的事!”
“至少我搏过了。哈,我竟奢望你能原谅我,我真是傻,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能下手,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枉我以为,三年了,你多少是有些喜欢我的……我真是傻,真是傻呵……”
女子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
自杀。她脸上有着释然,仿佛这一刻她已等了很久。
她死了,带着一丝笑,而言瑾看着她,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
一阵空虚无力袭上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由得后退几步,直到撞上一棵树。
他抬头望向远处,目光空洞迷茫,似一个迷路的孩子。
最后一个,也死了。
那老道已成了白骨,道家已被他打压得零落。
绫织,所有对不起你的人,我都替你杀了。
——可今后,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男子茫然四顾。
四面静悄悄的,向上看,天空被宫墙割成一个不规则的框,飞鸟飞过,不见了。
这江山,太荒凉了。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呢?
——不。
或许还有一件事,他可以去做。
久违的离江。
言瑾仰面躺在舟上,瞳仁映出澄澈霞空。
他记得,曾有个女郎,有晚霞一样温暖的眼眸。
她说:“我讨厌水。”
但她奔赴江心来阻止他跳江。
她说:“跟着我,跟紧了。”
而自己将钢针扎进她血肉。
最初她说,我来报恩。他看得到,她眼底的不耐,只想速速离开。
可最后,她连命都搭进来。
言瑾忽然捂住眼睛。
深冬的离江,只有男子一人在江面飘荡。
所以,只有当那重物落水的“咚”声响起,也只有江里的鱼儿听到。
水四面八方地涌过来,涌入他的口鼻,也抹去他脸上潮湿的痕迹。
心跳得很急,胸口像要炸开。
这就是溺水的感觉么?的确是——再也不想体验第二遍的恐怖呵。
阿绫,我此刻才知道,你是何等的勇敢。
是我,负了你啊……
无尽的黑暗袭来,言瑾闭上了眼。
“——够了。”
耳边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言瑾不由得蹙眉。
这音色……
“行啦!你还要装死到啥时候?快起来!”
言瑾猛睁开眼,那个魂牵梦萦的脸庞跳入他眼帘。
“阿绫!”他一把抱住她,用力得自己的手骨都发痛。
“咳咳咳……放开我——”
“不放!”他闻着那熟悉的香,眼角发酸,无语伦次,“阿绫,原谅我,原谅我……”
绫织吸口气,半晌,叹息,“你先放开。”
男子不动。
“你放开我,听我说。”她望着他,在他脸上看到孩子般的脆弱,还有隐隐的绝望。
心突然就软了。
她拍拍他的手。“言瑾,你听我说——我们都没死。”
抱着她的手僵住。
“真的。你刚才经历的一切都是我造出的幻境。”她一顿,“说是我造的也不准确,我只是给了你一个幻境,但里面的内容并非我所造,而是你自己。”
她慢慢推开他。“言瑾,你心里已料到了如果照着你的计划进行下去会怎样,才会见到那样的幻境。”
“现在,你还坚持要当皇帝么?”
江水拍岸声隐约可闻,离江就在身后,他们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原来一切皆是幻境。
言瑾垂着眼,面无表情。
绫织望着他,有些忐忑,她是不是玩得过火了……
“言瑾,”她拉拉他的衣袖,“你生气了?你别生气呀,要不我再给你做个好玩的幻境?我让你在里面当皇帝唔唔——”
他吻住她,堵住那些他不愿听的话。
久久,他终于放开她,他的气息呼在她的脸上。
他恶狠狠地说:“再敢给我玩什么幻境,就教你见识到惹到我的后果!”
她眨眨眼,“什么后果?”
“哼。”他瞥她一眼,“很快你就知道了。”他揽住她,大步迈向王府。
“什么后果?言瑾,什么后果?你说呀——”某人毫无危机,兀自唧唧呱呱。
女子婉转的嗓音远远地传开,清灵动人。
——但愿她明早起来还有这般好嗓子,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