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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透骨生香(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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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计划的完全一样,他该满足了。
可为什么他的手不住地抖?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瞬间死去了。
【引】
石室中异香弥漫。
“御医说,父皇过不了明晚。”
有男子在低声诉说。
“幻药将在今夜取出,今后你就自由了。”
久久。
“阿绫,和我说话。”
没有回应。只有男子微哑的嗓音回响石室。
“阿绫,别这样对我……”
久久。
“阿绫,你很恨我罢,恨我害你成这个样子。你原是那么热爱自由的一个人……”
他的呢喃得不到丝毫回应。
“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阿绫,你且等着——”
男子眼里的痛楚转为冷厉坚定。
“我会教他们所有人,比你更千百倍的痛!”
【壹】
多年后,绫织都记得自己初见言瑾的情形。
“姑娘,你说你来报恩?”
她不耐地点头:“对。”
言瑾看着她:“在下不记得曾对姑娘有何恩惠。”
犹豫了下,绫织决定说实话:“今年春末,在麓山山脚,你救了只白色的麝,还记得吧。”
他顿了顿,刚要张嘴,她一挥手:“那就是我。”
他神色愕然,她笑,一个手势,娇小的身子后忽现出巨大的兽形阴影!附近的林鸟“呼啦”一声纷纷飞走。
林间异样的安静。
她环胸而立,笑吟吟地瞧着他,瞥见他鞋履一动,笑意更深。
跑吧跑吧,她惬意地想,跑了我就不用报恩了。若非担心自己欠着“恩”将来会被天庭拒之门外,她才不自降身份跑来给人报什么恩呢!
到时天庭问起来她就说自己是想报答来着,可惜人家不稀罕。
盘算停当,她期待地望着他,只等男人那头一声尖叫发足狂奔,她这头便打道回府。
“原来如此。”他点头。
——如此淡定!绫织瞪目结舌,“人”的胆何时这般肥了?
“报恩么……”男子浅笑,“姑娘预备报答我什么?”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只要不干犯天条。”她干脆地给了底线。
“这样……”他沉吟,“那么,能否告知在下,我阳寿几何?”
她一愣,然后有些鄙视:这么怕死,嗤。
“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她才不会告诉他她算不出来呢。
“既如此,便劳烦姑娘测算我未来十年大致运势。”
“那个也是凡人不能知道的。”
“……姻缘?”
“我又不是月老。”
她答得理直气壮,他神情开始有些无奈,“那姑娘你究竟能报答我什么呢?”
她睨着他。“我很香。”
不用她特意说言瑾也闻得到,自她出现在他面前,一股异香便萦在他鼻端。
“很好闻是不?”她得意道,“这是‘雪麝’才有的体香,闻得一瞬,怡然一日;闻得三日,三年内百病不生。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他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没了?”
“……啥?”
“姑娘是在告诉在下,你预备报答我,闻你三日的‘体香’么?”他淡淡地说,神色无任何异常,绫织却无端地嗅出几分被鄙视的意味来,“怎么,这还不够么?”
言瑾点点头,“够。”抬脚就要走。
她拦住他,盯着他:“你嫌弃它?”
“不敢。”声音漫不经心。
她无名火顿起,“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他转过头,望她:“不若姑娘来说,你擅长什么?”
绫织没发现,男子眼底的紧张与期待。
“制香。”她一顿,“还有制造幻境。”
言瑾眨了眨眼,飞快地压下眼中的亮光。
“哦?这个倒是有趣。”
“制造幻境么?”
“不,制香。”
她直觉他并未说实话,但她懒得深究。“对香感兴趣的话,我可以送你几种罕见的香料。”
“在下并不需要调好的熏香。”他凝视她,“姑娘曾说要报答我吧。”
听出他的认真,她神色一正:“不错,想好了?”
“嗯。”他微笑,“身为一个调香师,毕生心愿便是能调出一味全天下人都喜爱的香来。我希望你能助我完成这个愿望。”
她盯着他的眼,研判他这话里有几分真心。
“可以吗?”男子的笑容在日华中熠熠生辉。
许久,“你胆子很大。”她深深看他一眼,“与妖共处,你就不怕我吸你精气?”
“你不会。你是来报恩的不是么?而且,”他笑起来,“对着你这般悦目的女子,想必制香时也会少些枯燥吧。”
她抿抿唇:“绫织,我的名字。”
“在下言瑾。”他弯眉浅笑,“我可以唤你‘阿绫’么?”
那样温煦的笑,仿若春光中千万繁花瞬间绽放,让绫织有少顷的恍惚,耳中似听到九天上仙子渺茫的歌声。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随你。”略显烦躁地摆手,她率先走开。
为甚她会感到不安呢?绫织疑惑地想。
【贰】
长安的夏又干又热。
绫织靠着树,懒懒地翻着最新出的传奇。
纺织娘没完没了地叫,整个长安城像晒过头了的褥子,滚烫,且发出焦糊味。
“阿绫,不过来坐坐么?”言瑾坐在飞流的瀑布旁,悠闲自在。“难得出来一趟,且放下那俗物如何?”
“不要。”绫织头也不抬,“我自与我的俗物逍遥,你自赏你的山水罢。”
“你不觉得热?”他见到她额间已有薄汗。
她撇嘴,目光从奔流的瀑布上掠过,脸有些白,“我讨厌水。”
言瑾眼波微动:“为何?”
“小时候差点淹死。”
他微讶,继而点头:“怪不得从未见你近水。”
远远的传来女子的嬉闹声,许是女郎们结伴在湖中嬉戏。
“走罢。”他起身。
“不多留会儿?回去你又热得难受。”
言瑾笑了笑,笑容有些奇怪,“我愿多留,只怕家中有客至。”
她一扬眉。
王府。
太监总管展开黄绢:“陛下赐——天品烧鹅一只,碧饮一樽,予静王。”
“谢父皇恩典。”
言瑾接过圣旨,绫织听到总管怪声怪气地说:“静王,陛下听太子说静王近来抱恙,特赐下鹅与酒。陛下有口谕,这烧鹅要趁热食方才味美,静王这便食了,咱家也好回去复旨。”
他扬唇一笑,眼底却幽冷:“好。”
他坐下来,从从容容地食尽了那只烧鹅,绫织在旁看着,微微皱眉。
不对劲,几个月来她对言瑾的事情亦略有所知,言瑾曾是太子,虽然后来被废,可在民间仍颇得人心,面对这样一个威胁者,太子恨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特地和皇帝提起他“有恙”?
那眼下这一出是——
她悚然一惊,只见言瑾已端起那樽御赐佳酿。
碧色的酒液在他手中,森冷似一柄碧刃,刺得她眼疼。
“糟……”她脑中急转,身子一晃已抢在言瑾身前。
“瑾郎——”她偎进他怀中,婉转娇笑,“这酒赏了侬罢,侬都不曾饮过天子佳酿,甚是好奇呢。”不等众人反应,她自夺了那杯碧饮,一口饮下!
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总管颤颤的尖嗓响起:“大胆!”
言瑾没动,他定定地望着怀中的女子。
他知道的,那酒不对,而她——
他看到了她的眼神。他立刻明白——
她也知道!
明知酒里或许有穿肠毒药,她却仍替他饮了。
心中百味杂陈,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喀一声,裂了一道逢,阳光照进来。
他呆怔着,忽见她冲他眨眼,他一怔。
缓缓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浅浅一笑,他轻点她的鼻头:“卿卿真是调皮。”
他放开她,转头对总管道:“父皇盛意,儿臣已知。我视此女如珍宝,她既饮了碧饮,便等同我饮,你去回了父皇罢。”
那公公呆了半晌,讷讷:“这,这个……”
“魏公公。”言瑾提了音量,“或者,你要本王亲自入宫,同太后讨这杯赏?”
魏公公一惊,躬身作揖:“老奴不敢。”
言瑾不动,受了他这一礼,魏公公一咬牙,“老奴这便回禀了皇上。老奴告退。”
言瑾随意挥袖:“去罢。”
太监们鱼贯而出。
室外充斥着知了声,室内却静得吓人。
言瑾拿过铜樽,自斟自饮,“我这静王,当真是窝囊。”
他脸上笑着,绫织却从他的姿势中品出几分无奈来,心头一撞,有些发酸。她觉得眼前的男子实在可怜,看似什么都有,其实活得如履薄冰。
难过他当初一见她,便问她他寿命几何。
他面上笑着,其实心里在难过吧。
她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些怜惜,似乎还有种悸动。
“你没事吧?”他忽然说。
绫织回神,“没事,”她一皱眉,“那个酒好像没下毒。”
言瑾一怔,继而沉吟,“不错,若直接下毒,未免落了下乘,给我那皇祖母知道了,少不得一番闹腾。论起来,烧鹅和碧饮这两样分开食用并无问题,但混在一起吃下,对中了热毒的人却等同剧毒。”
他笑吟吟的,仿佛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绫织却一咬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父亲真是……”她说不下去了。
“父皇应不知道。”他却辩解,“我想是太子的主意,他应是探得我近来体热,才特意向父皇提出赐我烧鹅与碧饮。”
“太后好像对你不错——何不求她出面保你?”
“太后是看在我死去的娘的份上才看顾于我,但为了我和父皇直接对上,她不会做。”他笑了笑,“不过,只要她在一日,太子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取我的命。至多像今日一般,动些手脚罢了。”
绫织默然,人心复杂,纵是法术,也变不得凡人心意。
言瑾看眼她黯然的脸,“在想什么?”
“可惜我帮不了你。”她叹息,“要是我有本事让皇帝改主意立你做太子,你一定很欢喜罢?”
他斟酒的手一顿,没答她,反而问:“你方才喝下那杯酒时想着什么?”
“什么‘想什么’?”
“你知道那酒可能有毒,”他望着她的眼,似要望进她心底。“为何还要喝它?”
绫织白他一眼:“我是妖。人的毒顶多让我痛几天,可你喝了就完蛋啦!”
“这样么……”
傻姑娘,就算只是痛几天,你又为何情愿为我受这个罪?你与我,根本非亲非故啊。
他低笑,“我从不知,还有人这般在乎我的死活。”
他眼波流转,笑得真是好看,“就算是为了‘报恩’,我也很欢喜了。”
他故意这么说,然后不出意料看到绫织欲言又止的表情,半晌她闷闷地扭开头。
他慢慢收了笑,停在少女身上的眼神,首次带上了专注。
言瑾没有变。
他希望不受人掌控,他最渴望的是自由,这点从未变过。
但从这个女子为他喝下那杯酒开始,他心里有什么多了出来。
这个令他觉得温暖的女子——
他想要。
【叁】
腊月初八,宫里传来消息——
“太后薨了。”
听说这事时绫织正美美地喝着腊八粥。
“死了?那言瑾不就危险了?”她嘀咕。
紧接着就听说太监总管来王府把言瑾“请”走了。
她只觉得脑里“嗡”的一声,脱口:“什么——”
她定定神,抬脚便走。
风驰电掣赶到宫门外,遥遥望见卫兵,她捏了隐身诀往里冲,却被一面亮蓝光障弹回来!
那光好厉害,震得她半边身子发麻,才记起皇宫地理特殊,宫城建在地灵上,道行低的妖怪被地气所慑,连宫门都进不去。
绫织咬紧牙掐了法诀正要硬闯,猛地发觉这里全没言瑾的气息。
——莫非她猜错了?言瑾其实没来这儿?
这个猜测叫绫织大大舒口气,心下一松,几乎显了形。
转身一路奔回王府,这回她留神捕捉着男子的气息,果然那气息在宫门外拐个弯,一路向北,却是往离江去了。
绫织赶到江边,极目远眺,总算看见那人:
孤身一人,坐在一叶扁舟上。
她眼力极好,一眼瞧到他面色雪白,竹篙丢在一旁,小舟在江心打着转,不知要飘到哪儿去。
他低着头,对着水,也不知看到什么,伸手便向水中探。
绫织瞪着汪汪的水,一跺脚腾起云来想走,余光里瞥见脚下滚滚江水,儿时自己在水中挣扎的回忆立刻张牙舞爪!
恐惧清晰如昨,她脚下一软,摔在浅滩。
顾不得疼痛,她抬头急急往那边看:呀!他半个身子都往江里靠——他想干嘛?!
她慌了神,再想不到许多,闭着眼朝着小舟所在——“嗖——”
“哎哟!”她撞上舟舱,一头栽下来,昏头昏脑地跳起来,团团转着找人:“言瑾言瑾!”
有人在她右边淡淡应:“我在这。”
她猛回头,视野内昏蒙蒙的,依稀有个人影,她二话不说扑过去抱住:“你先别跳——你听我说!”
他没动,安静地被她搂着。
“我知道你很怕,但是没关系,有我在,我不会让坏太子害你!我会保护你的!”她说得又快又急,生怕他想不开往水里跳,一顿,“唔,他若找个天师来我可能扛不住——对了,我可以带你走,山上有山泉有野果,我们可以避一避,过些年他忘了你,我们再回来。”
他没做声,她紧张地看着他,须臾,只见他嘴角一翘:“你不惜撞个大包,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啊?呃,嗯……”她一愣,摸摸鼻子,看着他意态闲适的模样,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个笑话:“你,你不是想——”跳江?
他笑起来,“卿卿,想不到你竟如此关心我——”他瞥了眼波光粼粼的江水,又瞥眼崩了一角的船舱,再看看她额角那个惹眼的红肿,“哈哈哈——”
绫织怔住。她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放肆,前俯后仰形象全无。
原本还有些不满,渐渐的她却只觉得放松喜悦。
还计较什么呢,他还好好的,还能笑,这不就够了么?
听说他被带去皇宫,生死未卜的那一刻,她有多焦急,现在就有多欢喜。
过去八百年她的情绪从未如此剧烈地动荡,一时如坠深渊,一时又如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