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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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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典致的回廊间,落雪铺了一地,走上去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已有几株梅树开出零星的红,散着隐约的冷香。沁寒的空气里,透着薄凉。
赫连洵算是玉府的常客,家丁虽不认得他的身份,但也知道他是玉大人的好友。且上头吩咐今日有贵客来访,想来就是这位了。于是赫连洵轻易就进了玉府。
看了眼手中的芸豆卷,他的眼底生出笑意,神情柔和了许多,像是倚楼盼归的新妇,唇角眉梢都是愉悦,还有些许的不安。
穿过长廊,便可看见一处别致的小院。门扉被常青竹虚掩着,隐约可见里面淡雅的景致。一旁上书三个大字“流华苑”。
以前来这儿喝茶的时候,他曾调侃玉子卿这流华苑名不副实。流华流华,风华已逝,为何这院子里还是这般水木皆清,独具潋滟。虽是清寂了些,却光彩如画。玉子卿听了只是笑,一如既往的摇着那柄扇子,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答,“此流华非彼流华也。不过既然是陛下,猜不出来到也在情理之内。”他一时被气得语塞,只得闷着头喝茶。
“不知道也没关系。”不知过了过久,他听见玉子卿喃喃着,“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你不知道,也是没关系的。只要……”最后一句玉子卿的声音变得细微起来,如云雾般飘渺,他没能听清楚。但他那时只顾着生气,也不在意玉子卿到底说了些什么。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坐在江南的小镇上,喝着当地四两一斤的粗茶,想起这一刻,忽然红了眼眶。如果他当时问了个清楚,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些事情,而他和玉子卿之间,会不会还是一如从前。
玉子卿那人,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猜得透罢。这么想着,他摇了摇头,推开门进去。
天气阴寒,玉子卿这个笨蛋,竟只穿了件单衣坐在窗前发呆,脑袋怕是被门夹到了吧。赫连洵低声骂着,加快了步伐,准备上前一巴掌拍醒那个家伙好让他滚回去穿件衣服。可等他一脚踹开房门走到跟前,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玉子卿穿着件单薄的亵服,头发披散着从肩上滑落,被风吹得有点凌乱。眉眼依旧好看,却多了几分憔悴,估计是一夜未睡。知道赫连洵来了,也不吭声,默默的盯着不远处的假山池子发呆。
赫连洵有些尴尬,把手中的芸豆卷递过去,挤出个笑脸,“我来看看你。嗯……还带了你最喜欢的芸豆卷。我刚买的,还热乎着呢,很香的。”
玉大少爷不说话,继续看向那个结了冰的池子,眼神越发凄凉。
“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啊,我大老远的从皇宫过来,挺不容易的。”
玉大少爷还是不说话,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那要不我来喂你好了,看你这样子,一天没吃饭了吧。”赫连洵说着,已拿出一块芸豆卷伸到他唇边,“张嘴,啊——”
玉大少爷紧抿着双唇。仍然不说话。
赫连洵一只手伸了好久,最后讪讪地缩了回去,道,“对不起,子卿。我是没忘记他,可也只是想报仇而已。当年的事……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他,最想亲手毁了的,也是他。我昨天……也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做出那么荒唐的决定。不想让你看到那张纸,是怕你生我的气。今天早朝的时候我已经把这事先压下去了。所以……子卿,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微臣的喜怒,对陛下而言无足轻重,陛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玉大少爷终于肯说话了。
赫连洵急了,道:“你对我重不重要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普天之下,我还从未对谁这么好过!”
“那还真是多谢陛下抬爱了。”玉子卿顿了顿,语气平淡。
“你!你当真是要气死我!在你面前,我几乎很少用‘朕’自称,你懂我的意思吗?”
“那你呢?你懂我的意思吗?”玉子卿回头,眼神对上他的,目光敏锐,倏尔又笑了,“你懂,却一直视而不见。”
“我……”赫连洵的语气一下子软下来,“对不起,子卿,我刚才太激动了。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那件事我们今后再也不提。”
玉子卿轻笑出声,“对,我们是好兄弟,好兄弟……”
“子卿……”
“午膳已备好,二位少爷请随小的来,老爷已在大堂等候。”赫连洵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前来通知的管家打断。
“回去告诉爹,我们随后就到。”他刚要回复,玉子卿已先他开口,待管家走后,道,“我总要先穿件衣服,不会耽误太久。”
“好,那我帮你。”说罢不顾玉子卿诧异的眼神,从衣柜里取出件宝蓝色的长袄,道,“我看了看,这件是最厚的。知道你要风度不要温度,不过这会儿也没有漂亮姑娘,放心大胆的穿吧。我还是觉得,你穿蓝色的衣服最好看。喂,把胳膊抬起来呀,不然我怎么帮你穿。你别告诉我你堂堂一个相府少爷,以前没人伺候过你更衣。”
玉子卿有些呆滞,听着赫连洵在一旁絮絮叨叨,任由他摆弄着。
“瞧瞧,我对你多好,别生气了。多大个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动不动就发脾气。”赫连洵认真的帮玉子卿扣上纽扣,又系好腰带,最后再理下领子,“大功告成!”
“小洵,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很像我娘。”玉子卿这回笑得是真灿烂了,透着暖意。
“怎么说话呢,我怎么着也是一国之君,小心我治你个以下犯上之罪。不过呢,你不生气了就好。”说话的空档,他又替玉子卿绾了个发冠。
“小洵,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的。”玉子卿一脸深情的注视着他,还不忘摸一摸他的脸蛋。
“你那一套还是留着对付女人吧,快把你的脏爪子拿开。”赫连洵拍了他一下,笑得没心没肺,这家伙总算是不生气了。
“谁让你生得比女人都漂亮。”玉子卿也跟着笑,不过笑里明显是不怀好意,又成了那副痞子样。
像是想起什么,玉子卿指着桌上的芸豆卷,一脸期待地说:“小洵我想吃那个,你说过要喂我的。”如果非要用一个俗套的比喻来形容,那就是他的眼中像装了星星般闪着晶亮的期许的光芒。
赫连洵的脸颊变成了粉红色,别过头去,“你说了你不想吃的。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但我现在想吃了。”玉子卿眼睛眨呀眨,活脱脱的一个狐狸精。
“你又不是没手,自己去拿。”
“那我刚才也有手,你为什么想要喂我?”玉子卿奋力地眨着眼睛,开始撒娇,“小洵~~”
“我是看你那会生气了。”赫连洵感到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谁说我现在就不生气了?”玉子卿耍起无赖。
“好了,赶快走罢,玉大人该等急了。”他后悔刚才对这家伙那么好,转身就走。
“你不能出尔反尔……小洵~~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玉子卿顾不上继续逗他,赶忙追过去。
餐桌上,玉子卿一个劲儿的对着他挤眉弄眼。那样子,用姑娘们的话来说是魅力四射,不过在他看来,那就是一风骚狐狸。
玉悟言在桌子下悄悄打了下儿子的大腿,用眼神警告他安分些。然后又加了块姜汁鱼片放在赫连洵的碗里,关切地说:“陛下平日操劳,多吃点,别累坏了身子。”玉夫人也笑着称是,道:“陛下许久未来,老身今天特地下厨,做了些家常便饭,陛下尝尝看。”
赫连洵笑着答谢,刚想举箸去夹,玉子卿却抢先加了吃去,含糊不清的对着老爹翻白眼,抱怨道:“爹您太偏心了,以前怎么都不见您主动给我夹菜?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啊,您这叫有了陛下忘了儿。”
“放肆!”玉悟言愠怒,“陛下面前,你怎可说出如此的混账话。你别以为陛下让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就是,子卿啊,你也太没分寸了,快给陛下和你爹赔不是。”玉夫人被儿子的话吓到,又转而对赫连洵说,“陛下请见谅,这孩子不懂事,说起话来没个遮拦。”
“罢了。”赫连洵劝道,“子卿近来为朕在外奔跑,瘦了许多,理应补补身子。”
“还是陛下说得对。”玉子卿说着夹了块蟹卷给他,“吃这个,这可比那什么鱼片好吃多了。”语毕还偷偷给他眨了下眼睛。
蟹肉清甜的香味在口中弥漫,他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从小就讨厌生姜的味道,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继承了王位后,便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好,把帝王之术学了个透彻。这件事情,也就只有以前极少数的人知道。母后与父皇相继去世,身边再没人能比玉子卿待他更好。
小时候有一次和玉子卿去宫外玩,中途突然下起大雨。两人都没带伞,加上年少贪玩,便冒雨赶了回去。不到一个时辰,他就中了风寒发了高烧。
那时先帝忙于政事顾不上他,母后又早已不在,他性子怪,不肯让宫女近身,因而自始至终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玉子卿一人。洗漱、端饭、喂药,样样做到无微不至。怕他夜里有个什么情况没人照料,便整夜整夜的守在他的床前,替他量体温、盖被子。那段日子他每天早上一睁眼,看到的一定是玉子卿在房里忙碌的身影。
然后有一天玉子卿不知从哪听说姜汤水有助于驱除风寒,便下厨熬了浓浓的一大碗给他送来。他那会儿病得昏昏沉沉,只当是药,也就喝了下去。结果第一口刚咽下,就被火辣辣的姜味刺激得大哭起来,呕吐不止,第二天反倒使病情加重了。玉子卿为这事愧疚了好一阵子。从那以后,便再没让他碰过任何与姜有关的东西。
不是没有问过玉子卿,为什么对他这么好。那人当时站在桃花树下,笑得特妖艳特温柔。四月里天气很好,到处都是暖洋洋的。那人说,谁让你把初吻给我了,我得负责啊。他听了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桃花一树一树地落,有白鹭划过湛蓝的天际,声音空灵清脆。
其实他也在想,这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试着以同样的情感去接受他?只是想了很多次,还是没能想出个结果。
许是缘分未到吧。他轻声喟叹。
饭后赫连洵和玉子卿照旧在流华苑里品茶。茶香浓郁,丝丝缕缕的沁在空气里。
“南峪谷还是要夺回来。”玉子卿忽然说道。
赫连洵惊愕地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你所说,南峪谷对我们的确很重要。若是就这么被和绍抢了去,以后想要维持杳邡、中原、和绍三足鼎立的局面恐怕就难了。”玉子卿叹道,“况且,你这次把事情闹得大了,真指望打马虎眼糊弄过去?梁文道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吗?就算没有梁文道这个碍事的,文武百官的眼睛都在那看着,要是就这么算了,必定会落人口实。你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一点差错都有不得。”
“这我知道,可是……”
“可是我生气了对不对?”玉子卿无奈,“我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虽然我确实有那么一丁点不高兴,可还是很懂得公私分明的。而且只是去打仗而已,又不会见到那个讨厌鬼。”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我还没有还前年在满香楼你替我付的饭钱吗?”赫连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一点也不相信。
“对呀,你怎么还没有还我钱!”话一出口,对面一记卫生球便投了过来。某人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扭转话题,“咳咳!这个不是重点。我们来继续。不过要夺回南峪谷不是现在,我们在没有十足的把握的情况下不能轻举妄动。我觉得在上元节之后最合适,你怎么看?”
赫连洵想了想,道:“我看挺不错的。不过从杳邡到南峪谷,行军时间大概要三个月,如果是一过完上元节就启程的话,到达南峪谷是四月中旬左右。期间为了不泄露风声,走山路或抄小道最为稳妥。”
“嗯,和我想的一样。小洵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呢。”玉子卿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个半月形,露出了一口白牙,看着有点讨打。赫连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几颗亮晶晶的白牙怎么看都像是在闪着寒光,当下就警惕起来。
果然,玉子卿开口,“现在离上元节还早着呢,不如我带你去中原走一趟吧。去看看我们一手建起的玉水山庄,顺便处理一些事情。”
“这种小事你自己就能摆平吧,”赫连洵没好气道。
“可是你才是正牌庄主。玉水山庄从建成到现在,你看都没去看过。”玉子卿嘴唇一翘,神情幽怨,那样子就像是在说,你个死没良心的,咱俩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能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一手把孩子拉扯大容易吗。
赫连洵懒得理他,道,“朝中每天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清闲?”
“我帮你考虑过了。快过节了,这几个月不会有什么大事的,那些当官的恐怕都在忙着准备进贡的礼品呢。就算有什么事,也肯定会等到节日过后再提。这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玉子卿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是得意。
“梁文道一党一旦知道我不在,朝中肯定会被他们弄得不得安宁。”赫连洵揉揉额角。
“这个我也替你想好了。”玉子卿打了个响指,“那个梁老头狡猾得很,你要是不在,不出半个月他就会知道。与其留他这个祸患在朝廷,不如把他一块带上得了,中途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困在那就行了。”
“我是不是应该夸你想得真周到?”赫连洵感到眼角又抽搐了,“不过你这次为什么这么坚持要我和你一去玉水山庄?”
“当然是想多一点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啊,笨。”玉子卿不假思索,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白痴才会问的问题。
“你就是为了这个?”赫连洵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嗯……也不全是。”玉子卿歪着头,很努力的思考了一下。墨玉般明亮的眼珠子转呀转,像是在表明他确实有很认真的想这个问题。然后又说,“还有一个原因。我怕哪天我不在了,你一下子接手那么大的一个山庄会不太适应,所以想让你去先熟悉一下,跟大家打个照面。你也知道,山庄里都是中原的江湖人士,重义气。你要是先跟他们人认识一下,留个好印象,他们以后会更加替你卖命。”
“你不在了?”赫连洵愣住,“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你不是说过一辈子都要缠着我么,怎么可能会不在?”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万一我临时有什么事顾不上你。你别在那乌鸦嘴咒我。最近我的魅力又提升了,喜欢我的漂亮姑娘比以前多了一倍,我担心我应付不过来。你卿哥哥我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好着呢。”玉子卿不满的撇撇嘴,但是下一秒又笑得鲜花烂漫,“小洵你刚刚那语气,是不是很舍不得我?你终于发现你其实深爱着我,已经离不开我了?”
“没有的事,我又不是那些傻丫头。”他的脸上略微发烫,转过头去不想让玉子卿发现。
刚才那一刻,他确实感到心里一凉,在玉子卿说自己有可能不在的瞬间。他从未想过,玉子卿有一天会不在他的身边。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这个人总是围着他吵吵闹闹,总是喜欢惹他生气,却会在他伤心时陪着他一起难过。若是这个人突然不在了,他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恐怕不只是只有思念吧。不过他一点也不想让玉子卿知道这些,因为那个人还是讨厌的地方占多数。要是让那家伙知道了,一定会嘲笑他一顿然后恶心兮兮地对他做一些自认为很浪漫实际上很白痴的事情。但是很过年后回忆起来,他却后悔没有告诉那人,其实他舍不得的,是非常非常的舍不得。
沉默了一下,他说:“其实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就当做是微服私访了。你要是愿意把玉水山庄这个名字改一下的话,我就答应你。”然后掇口茶,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等着玉子卿回答。
果然玉子卿反驳道:“为什么?小洵你难道不觉得玉水山庄这个名字很好听吗?”
“不觉得,一点都不觉得……”他果断摇头,然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玉子卿满脸纠结,还带着愤然,不觉笑起来。
当初他问玉子卿问什么要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字,那家伙居然还忸怩了一下,很羞涩的说,“玉就是鱼,是我;水就是洵,是你。鱼必须和水在一起才能活下去,而水里没了鱼便会了无生气。鱼和水无时无刻都不能离开彼此,就像我们两个一样。”
他当时听了一阵恶寒,说玉子卿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恶心。那人依然羞涩,却一脸严肃的告诉他,“小洵,我没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他被吓住,一连好几天没搭理那人。结果玉子卿又主动跑过来说小洵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逗逗你,没想到你居然当真了。然后就开始笑他没出息,一句玩笑话就能吓成这样。他虽气恼,却终于松了口气。但是事后玉子卿却怎么也不同意给山庄改名字,说那是他们两个友谊的象征,要留一辈子的。于是玉水山庄这个名字就定了下来。说来说去,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捉摸不透,玉子卿这人说话,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叹了口气,他投降,明白玉子卿是绝对不会同意改名字的。好不容易把这家伙哄得不生气了,他可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好了,不改就不改,我安排一下宫内的事,过几天就动身罢。”
“我就知道小洵你是喜欢这个名字的。”玉子卿一改上一秒的愤然,整个脸都笑成了一朵牡丹花,抛了个飞吻,“这可是你说的,不能反悔。”
“嗯,我不会反悔的。”他也笑。或许是因为玉子卿那句哪天会不在了,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离开过华瞻城,他答应了,心里还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