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的大小姐[小李飞刀系列]》英飞

59、回到边城

　　边城的春天总是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晚些。焦家的大郎穿着厚厚的羊皮袄，抱着一个黑陶的酒瓶，手腕上挂着串红绳穿起的铜钿，小跑着去迎客居。
　　边城的老人总是习惯把迎客居叫做欢聚楼。但焦家的大郎已经上了一年的学堂，认得匾额上的大字写的明明是迎客居。
　　迎客居在小镇的街心，是边城最大的酒楼，光是楼下的大厅，就整整摆了十八张桌子。每日客来客往，生意兴隆，特别是他家卖的高粱酒，最受边城男人的欢迎。
　　“大掌柜，我给爷爷买一壶酒。”焦家大郎踮起脚尖，才把酒壶放到了柜台上，退下腕上的红绳，将铜钿也递了上去。
　　“这钱不够了……罢了，焦大也是老主顾了。”柜台里的掌柜叹了口气，接过钱，一旁的小二才识趣地拿起酒瓶，撩起门帘往后堂沽酒去了。
　　大郎好奇地问道：“大掌柜，酒涨价了吗？”
　　掌柜道：“整个关东的好酒都快被买光了，我进货的成本涨了，价格自然也得涨涨。”
　　“哦，这样啊……”大郎小声应道，却也没明白整个关东的好酒都快被买光了是什么意思。在他的意识里，迎客居卖酒就像他家养马一样，原应如此，从来没有变过。

　　大郎双手捧着酒瓶子，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家里今年又添了个小妹妹，爹娘便在东边又盖了几间屋子，加上后院养马的地儿，焦家大院宽敞方正，在边城也排得上了。
　　不过大人们总是说，整个边城百姓的屋子加起来，也比不上万马堂的一个零头。大郎问爷爷万马堂在哪里，爷爷指了指西边那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说那里就是万马堂。
　　“可那里一间屋子也没有。”大郎歪着小脑袋，好奇地追问爷爷。那片荒地不但没有一间屋子，人们还常说那里死过很多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
　　爷爷总会长长吁了一口气，说：“会有的。等大小姐回来，万马堂就回来了。”说完便摸出腰间挂着的烟杆子，点上火吸上几口，一边沉默地遥望着西方。
　　每次路过万马堂那片废墟，大郎心里总是怕怕的。那里的草长得都比他高了，树上总是停满了乌鸦。黑色的乌鸦，映着血色的夕阳，万马堂就在落日处，大郎远远看到了一个白衣的女人。
　　她牵着一匹同样是白色的马，静静地站在那里，断井残垣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就像那棵孤独的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那片焦土上长了出来。
　　大郎于是飞奔着去找爷爷，告诉他西边万马堂那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女人。爷爷咳嗽了几声，拿起大郎打的酒大口喝了起来。
　　“爷爷。”大郎小声地唤道，怕自己惹爷爷不高兴了。
　　爷爷却摇着头道：“没事，大郎。今天你和我说过的话，提起的那个白衣服的女人，不要再跟任何人说。”
　　“为啥啊？”大郎摸摸后脑勺，不是很明白大人们的想法。
　　“因为啊……”爷爷认真地想了想，道：“她回来，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边城确实迎来了一个很大的惊喜。自那天以后，荒废了八年的万马堂遗址，居然破天荒的动工了。从月圆到月缺再到月圆，整个边城的人都参与到这项浩大的工程中。整整一个月，一座座恢弘庞大的建筑从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里就是万马堂吗？”大郎牵着爷爷的手，站在高地遥指远方。
　　爷爷似乎有些哽咽，沉声道：“是啊。八年前小姐说过，若有一日度过难关，必定重建万马堂。”
　　“那……”大郎抬起看着爷爷，又不解地问道：“万马堂是做什么的呢？它是不是和我家一样，养了好多好多马儿呀？”
　　“最初，万马堂确实只是养马的，养马场渐渐地越来越大……”渐渐做大后，万马堂垄断了关东甚至整个北方最优良的马种，马空群在江湖中的地位不断上升，甚至连官家都得避让三分。但盛极而衰，连一个王朝、一个国家都避免不了，何况只是小小一个万马堂。
　　大郎开心地笑了起来，仰着头道：“等我长大了，我们家也要养好多好多马儿，比万马堂还要多，好不好，爷爷？”
　　“好！”焦老大叹息道，拉起孙儿的手慢慢地往家里走。

　　夜色降临，星空璀璨。马芳铃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边城的夜了。相比江南水韵的扬州，恢弘大气的京城，边城的夜显得更加苍凉、辽阔。
　　马芳铃听到远方传来马的嘶鸣。她回头，看到一个头发已然全白的老人牵着马儿缓缓地从夜色中走来。
　　马芳铃望着他，有些动容。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在最困难的时候，这位老人都给予了自己最大的支持。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万马堂，甚至随时可以包括自己的生命。
　　一次是万马堂大火前夕，第一个支持马芳铃解散所有人员；一次是北方的大海上，为了马芳铃愿意拉上路小佳同归于尽。
　　“焦叔叔，近来身体可好？”马芳铃微笑着说。
　　焦老大点了点头，道：“谢谢大小姐关心了，老头儿身体还算硬朗。”
　　马芳铃道：“焦叔叔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芳铃本不愿打扰您，只是边城我也多年未回了，有些事儿，必须亲自向叔叔求证，芳铃才可放心。”
　　焦老大微微叹了口气，顺手捋着马儿的鬃毛，道：“我和这匹老马一样，都不中用了。大小姐想问什么，我能知道的，定当全部告诉大小姐。”
　　马芳铃凝视着他，心里也有很多不忍，但她必须问清楚：“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七年前丁家的英雄大会，无疑给后人留下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话题。比如马芳铃杀死傅红雪的传奇，比如叶开与路小佳奇特的身世，比如白天羽和几个女人不得不说的故事，却少有人关心始作俑者的下场了。
　　人们可以忘记马空群，马芳铃可不能。当年她返回丁家庄，借助大悲赋替丁云鹤解毒后，自己深受剧毒昏迷不醒，全靠上官小仙救得性命，无力顾及。于是，马空群便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焦老大叹道：“我知道大小姐会问我。”
　　马芳铃道：“我知道我父亲就在边城。他说过，边城就是他的根，他是不会离开边城的。”
　　焦老大道：“七年前，堂主就悄悄回到了边城。”
　　“他，过得还好吧？”马芳铃问道。
　　焦老大摇了摇头，又叹道：“堂主毕竟和我一样都老了。有时候啊，人就得服命呐！堂主多厉害的人，说病就病了。”
　　“他病了？”马芳铃感到意外。
　　焦老大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堂主这副样子，最好谁也不见。但大小姐毕竟是堂主嫡亲的女儿。老头儿这就带大小姐去见堂主。”

　　马芳铃想过马空群后半生很多种活法，却万万没想到马空群落到了一个老年痴呆的地步。
　　“他是后来才这样的，还是刚回到边城就变成这样的？”马芳铃看着一动也不动坐在树下的马空群，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不可一世，威震关东的马空群，如今竟像个孩子一样看着她，对着她笑。命运真是弄人！
　　焦老大缓缓说道：“堂主带着我回万马堂看看。那天正下着大雨，堂主看着万马堂被烧后满目苍夷，悲从中来，咳了一口血就晕倒了，从此卧床不起，神智模糊。”
　　马芳铃默默地听完，叹道：“想不到我爹要强了一辈子，躲过了一生最大的劫，却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惩罚。谢谢你，焦叔叔！如果没有你照顾，我爹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呢。”
　　焦老大摇着头，沉声叹道：“老头儿没做什么。其实，照顾堂主的另有其人……”
　　马芳铃闻言十分震惊，正要追问，只见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提着食盒，缓缓走了过来。
　　“三娘……”七年前那一别后，马芳铃没想过会再见到沈三娘。
　　沈三娘变了很多。她变得老了，沉默了，头上增添了些许白发，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辛劳的妇人，青春荣光已经完全从她身上褪去了。
　　“你来看你爹了。”沈三娘淡淡地回道，然后麻利地将食盒放在树下那张木桌上，依次取出一碗白粥，一碗红烧豆腐。
　　马芳铃默默地看着，看着马空群像个孩子一样张开嘴，由着三娘一口口喂给他吃。
　　“三娘……”马芳铃心里看着难受，背过身，道：“下次粥里放些肉糜吧，我爹爱吃牛肉。或者燕窝粥也行，我让人定期送过来。”
　　一碗粥很快就吃完了，沈三娘又拿出手绢耐心地给马空群擦了擦嘴，才回道：“大小姐既然这么有孝心，为何你不亲自来照顾？”
　　马芳铃笑了一笑，反问道：“若不是我，你以为万马堂数年累积的仇人，就没一个能了结了马空群的命？”
　　沈三娘无言以对，只叹了口气。
　　马芳铃转过身，慢慢地蹲在马空群膝前，凝视着马空群含笑的更加苍老了的脸庞，缓缓道：“我是万马堂的堂主。你说，万马堂的堂主，当与天下英雄相争。我记得，而且一定会堂堂正正，和你不一样。”
　　她从来就不是困于家庭的弱质女流，她跟着马空群在斗争和杀戮中长大，现在，她已经是边城的王了。她要用一场盛大的仪式，来为自己加冕。
　　明晚，马芳铃将在边城举行一场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