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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今离别 ...

  •   马芳铃再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正独自面对着那幅万马奔腾的屏风。昏暗的烛光照着苍老的容颜,夜雨凄凄,更有说不出的悲与愁。
      “爹。”马芳铃轻轻地唤道。她想去安慰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来了。”马空群没有回头,只暗暗地叹息道:“你看,上面的血都已经干了。”他一手抚摸着干涸的血渍,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很悲凉:“下一次这里染上的,会不会就是我自己的血?”
      马芳铃一怔,随即却讽笑起来:“江湖中人,从他杀第一个人开始,岂不都已注定这样的命运道路?”
      她走上前,凝视着血染的奔驰的骏马,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残酷,沉着声音道:“既然已经没有回头路,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杀了傅红雪……”
      马空群侧首看着他的女儿,重重地叹了一声,道:“谈何容易。你也见过公孙断的尸体,那把刀已经是魔刀,江湖中还有谁能杀了傅红雪!”
      马芳铃冷笑两声,低头看向马空群断指的左手,道:“这十多年来,我从未见爹爹用过刀,甚至连别人的剑架在你女儿的脖子上,您老都不动如山。区区一个傅红雪,竟能让你怕成这样,实在是有点意思。”
      马空群沉着脸,却没有发怒。他其实从未在他女儿面前发过怒。这讥诮的言语,甚至让他不安的心渐渐放下来,幽然叹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这样的地位,就会明白为父的心情了。”
      马芳铃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坐到椅子上,悠悠道:“爹爹是否可以和我讲讲,十八年前的故事?”
      马空群淡定道:“什么十八年前?”
      马芳铃奇怪地看着马空群:“难道这个时候,爹爹还想向我隐瞒什么吗?你要知道,我和你是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两个人。”
      “血缘……”马空群低声沉吟着,忽而叹息道:“铃儿,你要记住,有时候连血缘父母都是不可靠的,能依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这是爹爹给女儿的忠告吗?”马芳铃此时的心虽冷,另一方面心里却更加高兴,源于这份赤裸的坦诚,“我记住了。”
      “十八年前,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为父虽然建立了万马堂,但关东却是白家兄弟神刀堂的天下……”马空群也坐了下来,悠悠地诉说着十八年前的那个秘密。
      说起来,这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十八年前,江湖中有一对生死之交的好朋友。后来其中一人因妒生恨,秘密联系了三十九位同样看那人不爽的人,在一个下雪的冬夜,在一个僻静的庵堂,联手杀了那人全家老小。
      “你们一群大男人,怎么赏梅都赏到尼姑庵里去了呢?”马芳铃一手托腮,歪着脑袋好奇道。
      “别打岔!”马空群冷喝一声,接着道:“此事虽然机密,然,我一直不放心。白天羽生性风流,光我知道的,魔教的圣女就曾怀了他的孩子。”
      “啊?那后来呢,你有没有去找那个女人和孩子?”马芳铃追问道。
      马空群点头,道:“但那女人神出鬼没,后来竟完全没了踪影。我看傅红雪的煞气,只怕就是魔教妖女和白天羽的孽种!”
      “魔教……”马芳铃低头沉吟着,“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不过一群装神弄鬼、自以为是的乌合之众!”马空群冷厉地笑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我们身边就有魔教的人?”
      “啊,谁?”马芳铃惊讶地张大了嘴,脱口而出道:“是小翠还是三娘?”
      马空群的眼神渐渐冷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马芳铃,道:“原来女儿你心里早就有数呢!小翠……她不是。三娘,呵呵……”
      马芳铃叹道:“果然。您虽然也是其他男人一样好色,但能有名分的女人也只有沈三娘一人。想来这么危险的人,还是放在枕边最放心了。”
      沈三娘啊,马芳铃想到她,就已经想到她将来可悲的下场。不过谁知道呢,或许那样的下场也会降临自己身上。
      “三十九个人,那夜之后,活着的还有几人?”马芳铃眯着眼儿,问道。
      “七个。”马空群回道。
      “七个……能在那一役活下来的,只怕他们现在不是和爹爹您那样雄霸一方武林,便是江湖中神秘厉害的传说级人物了。”马芳铃幽然叹道。
      “没错。”马空群面无表情地点头道。
      “傅红雪知道是哪几个人吗?”马芳铃追问道。
      马空群冷笑道:“他若知道,还会让为父活到现在?他不知道,就连活着的那七个人,也不知道彼此是谁。”
      马芳铃微微叹了一声,道:“爹爹做事果然谨慎。如此,只要傅红雪一天不知道,只怕,呵呵,在来杀我们之前他就被杀死了。”
      “傅红雪没那么容易死……你若见过他的刀,就知道那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魔刀。”马空群面色凝重地感慨道。
      马芳铃微微扬了扬头,笑道:“父亲也说是魔刀了,自古武林讲的就是邪不胜正,既然傅红雪是魔,武林正派不最擅长除魔卫道、匡扶正义吗?”
      “正义……”马空群像是听到了天下最有意思的话儿,大声笑起来。
      “没错!正义,胜利既是正义!”马芳铃望着绣屏上暗红的血迹,肯定地回答。

      他们两个一直谈了很久,离开时,马空群将从不离身的那串钥匙交给了马芳铃。
      马芳铃举起钥匙,叮叮当当地在马空群眼前晃了晃,笑嘻嘻道:“这下,爹爹的身家性命可都交到我的手上了!”
      马空群沉默地凝视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你也可以不接受的。我知道像你这么聪慧的女孩子,即使没有了家庭的依靠,也能活得很好。”
      “是啊,即使没有家庭的依靠,我也能活得很好。”马芳铃听后眼神一暗,幽幽叹道:“但是谁能眼见着家破人亡呢!”
      她抬眼望着这串泛着金属冷光的钥匙,忽然觉得心情沉重极了。

      这天,边城下了整整一夜的雨。这座弥漫在死亡的恐怖与悲伤中的小城,必定有很多人未能安睡。
      马芳铃也整整一夜没有阖眼。只要她一闭上眼,想到的就只有死亡。她甚至已在脑海上,幻想出自己几十种上百种的死法。
      其他人呢,那些倚仗着万马堂过活的马夫、马师、守卫、侍女,是不是有着和马芳铃一样的想法。她打着哈欠,穿过白雾皑皑的院落,曲曲折折的小径,来到了一座灰色的石屋前。
      没有窗,没有瓦,只有一扇同样用山石磨成的门。守门的两排卫士向她行礼,同时讶异地看着大小姐和她身后的那些带着扁担的手下。
      扁担,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发明。你看,这金满箱银满箱,只要有了一根窄窄的竹子削成的扁担,这些金子和银子就乖乖地、源源不断地流出了库房。
      万马堂从来没有比那时更让人震惊的时候。以至于很久以后,边城还流出着这样的传说:
      “听说那个时候,万马堂堆着的金子,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连天上的鸟儿都看傻眼不会飞了。”
      “切,你就吹吧,这大冷天的关东天上还有鸟儿飞!不过万马堂的老板倒是仗义,生死关头还想着老伙计们的活路。”
      “唉,可惜啊,这么威风赫赫的万马堂说没就没了。”
      “怎么没了?”
      “一把火全烧了。那把火啊,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连下大雨都浇不灭。”
      “啊,是谁放的火?”
      “谁知道呢!有人说是三老板,有人说是万马堂的大小姐。我看,只怕是那寻仇的傅红雪吧!不然谁会好端端地烧了自己的基业。你会放火杀了自己家的房子?”
      “这哪儿能啊!我连一平破房都买不起,还烧房子呢,烧人家的房子还差不多!”

      那天,是马芳铃一生中最感动的时刻。她从不知道,那些普通的万马堂马师,竟有着这样的义气和铁骨。
      “大小姐,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三老板的决定?”率先开口的是焦老大,万马堂最年长的马师,他铁青着脸,双手成拳,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马芳铃耸然道:“这有什么区别?”
      焦老大咬着牙道:“当然有区别。我这把老骨头,给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本打算死在万马堂了。三老板若不给个说法,我岂能不明不白地离开?”
      马芳铃抬头望着他,缓缓道:“焦叔叔,你跟着我父亲最久了,甚至连我第一次上马背,都是您抱着我上去的。若非父亲遇到如今这样的困境,他怎么忍心让您离开呢。”
      焦老大大声道:“江湖中人讲的就是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焦大岂是贪生怕死之辈!那些敢找万马堂麻烦的人,我们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马芳铃感叹道:“因为父亲知道你们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不忍心让你们留下来送死。那傅红雪武功高强,背后更有神秘势力支持,若非得已,父亲也不会做出这样艰难的决定。焦叔叔,难道你不明白我父亲的苦心吗?”
      焦老大的拳握得更紧,勉强控制着自己悲愤之情,哽咽道:“三老板果真是这样想的?”
      马芳铃郑重地点头,道:“父亲说,就让所有的困难让他一力承当,他,他对不起各位,也没脸见各位!”
      她说着,竟动容地流下了泪。堂下本就义愤填膺,见大小姐落泪,众人无不啜泣,恨不得就去杀了傅红雪。
      马芳铃抹了抹泪,起身行礼道:“各位叔伯兄弟,万马堂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它是我们马家的,也是属于你们每一个人。若有一日度过此难,杀了傅红雪这个大魔头,我和父亲,与你们大家,一定重建万马堂,好不好!”
      “大小姐!”“大小姐,我们留下来,誓与万马堂共存亡!”“我们不走!杀了傅红雪!”“杀了那个大魔头!”
      万马堂里跪了一地,这些铁骨铮铮的男儿,用这样的请愿表达对万马堂的忠诚。马芳铃心里默默叹着气,最终还是强硬地送走了他们。
      头一个走的正是焦老大,他说,他还会回来的。
      马芳铃也希望,他能回来。
      他们每个人走的时候,带走了三百两银子和一匹好马。上万人马浩浩荡荡地走出万马堂,寂寥的荒野上响彻着骏马的悲鸣,达达的马蹄卷起飞扬的黄土,悲壮地祭奠着一个时代的离去。

      “爹,你是不是很痛心?”马芳铃问着马空群,他就站在高原之上,默然地望着远方消失的地平线。北方吹来冷冷的风,天空是青灰色的,黯淡得就像人的眼睛,倦怠、迷茫、没有任何神采。
      “你做得很好。”马空群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动一下,“同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旦大家先入为主,认定傅红雪是魔教中人,那谁还会相信,他只是前来报杀父之仇的呢?”
      马芳铃冷笑道:“不会。而且,连我们也无法否定傅红雪非魔教中人,不是吗?”
      马空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长叹道:“我也该走了,走之前我还要带上三娘。”
      “你说谁?沈三娘?”
      “没错。”
      “天下的男人果然都一样。”马芳铃眼角瞟了马空群一眼,嗤笑道:“都快见棺材了还不忘带上自己的小老婆。”
      马空群冷道:“这么危险的女人,我怎么能放走她?”
      马芳铃冷冷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她?她处心积虑十八年,目的不就是杀了你?”
      马空群干笑了两声,道:“毕竟跟了我十多年了。”十多年前初见沈三娘时,伊人美如白玉,风华绝代,自己亦正值壮年,名利双收,转眼他们都老了。
      马芳铃冷哼道:“三娘要是知道自己忍辱负重,委身仇人,而这个仇人在十多年前就知道她的来历,你说她会不会呕死?”
      马空群却没想再纠结这个问题,只黯然地拍了怕伴随自己多年的老马,恋恋不舍地望了万马堂最后一眼,“走吧,都走吧。从今往后,各自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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