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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却缘香甚蝶难亲(1) ...

  •   怅望西风,望冷月清霜,萧疏篱畔,叹翠叶离披。
      我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晾晒衣裳,月牙白,莲子青,葡萄紫,远远望过去,倒颇有些画意。
      斜阳将落未落,挣扎着迸发出灿灿的光芒,那淋漓的火红,如生命尽处流出的最后一滴热血,染得满院初开的秋菊,也跟着明媚起来。
      我站在庭院当中,抬头望望斜阳,微笑着,拣起一片菊蕊,微笑着,又在原地缓缓转了个圈,看着错落有致的衣桁,满眼的绚烂之色,又是笑微微的,满面绯红却早已蔓上了耳根。
      心里种上了一点新的,鲜活的东西,让整个世界的的华彩映在眼里,斑斓了我的生命,让每一个明天看起来都充满了期待。可是我又能期待什么呢?那短短的温馨,不过是天空中一颗美丽的流星,稍纵即逝,不是么?
      斑斓过后,尾随的是无际的忧伤。

      不过也许命中注定,我与他的缘分不止于此。
      那个秋光沉醉的清晨之后,又过了几天,一日晨起,娘刚刚开了院门,就只见襄儿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满脸喜色。
      娘以为又有生意上门,笑问道:“如花姑娘今儿又有几件衣裳浆洗啊!”
      襄儿忙摆摆手,笑道:“大娘误会了,我来不是要送衣裳,是来找幼微小姐的——你老人家可算是交了好运了!”
      襄儿竟破天荒地称我“小姐”,已惹得娘疑窦丛生,又听她说“交了好运”的话,更是糊涂了,我正坐在纸窗底下,沉浸在紫烟送我的一卷诗集里,听闻襄儿的话,也掀帘子出来,问道:“襄儿姐姐找我何事?”
      襄儿一见了我,笑得更开了,道:“幼微——小姐,啊呀呀,你可真是交了好运了,长安有名的大才子温庭筠先生,要见你呢!”
      温庭筠?一个陌生的字,但我很快就在记忆中搜索到了他,几天来日思夜想,挥之不去的影子,不就是他么?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而这样的巧合,又是怎样的甜蜜与幸福啊!
      我扯衣理鬓,压抑不住的欢悦,像初夏枝头的杜鹃鸟,一线清脆抛入天际,久久不回,又怕娘和襄儿瞧出心事,忙正了一正脸色,仍旧朝襄儿笑吟吟道:“走吧!”
      娘一把拉住我,低声肃然道:“幼微,平日里娘叫你去送衣裳也是没办法的事,这青楼妓院,可不是随便进的!”
      充盈的欢喜如浩然长风,吹得一叶心帆胀鼓鼓的,娘阴沉的脸色丝毫影响不到我的好心情,我握了握娘的手,笑道:“娘,您别误会,我有数的,回来我再跟您说。”

      终于又见到了那张梦寐以求的脸,听到了那熟悉悦耳的声音,虽然只有一面,却似多年的故人,久别重逢。
      成功地挖来了紫烟的恩客,如花也很高兴,虽然温庭筠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也仍旧是喜气洋洋的。
      温庭筠拈须笑道:“这首《早秋》,清新雅厚,凝静和远,你这样的年纪能写出如此含蓄深沉的诗,真乃奇女子也!你平时都跟谁学诗的”
      我垂首低眉,道:“并未有人教我,不过是紫烟姐姐送给我几本诗集,还有几本讲诗词格律的书,我自己看看。”
      如花听我提到紫烟,眼底掠过一丝不快,然而她到底是风月场中混熟了的,旋即笑靥盛开,似窗外大朵大朵金黄的千叶菊,道:“到底是幼微,天姿聪慧,无师自通了!”
      温庭筠冲和的笑意被筛进竹帘的阳光一照,像朱砂泥金折扇上渲染出的写意花纹,他铺开一张生宣,蘸一蘸檀笔,书毕,拿与我看时,却是一首五言律诗《早秋山居》,道:
      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树凋窗有日,池满水无声。果落见猿过,叶干闻鹿行。素琴机虑静,空伴夜泉清。
      如花凑过来一瞧,眉花眼笑道:“幼微你真是好福气啊,小小年纪,便与鼎鼎大名的温先生作诗唱和,长安城中多少饱读诗书的才子,等一辈子只怕还等不到这样的机会呢!”
      不管如花的溢美之辞里有多少的夸张,我还是欢喜的,能够见到他,就是欢喜的。
      温庭筠端起襄儿捧来的金鸳鸯纹官窑白瓷茶杯,啜了一口,惊道:“是六安瓜片!”
      如花身子富态些,虽然时至初秋,仍旧摇着一柄织金美人生绡团扇,笑意如春,道:“是,温先生最爱的……”
      温庭筠呵呵笑道:“不愧是春风楼的花魁,我难得来你这里,你竟连我爱喝的茶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果然厉害!”
      那天之后,我便时常光顾如花的小院,与温庭筠品茶唱和,自然,如花为了出一口恶气,亦源源不断地付给我不菲的银子,娘起初有心阻拦,然而夏秋之际,她身子本就不爽,又兼着时气恶,添了些病痛,浆洗衣衫的活儿,渐渐地力不从心了,只得由我去赚些钱来贴补家用,她一心只想快快好起来,好叫我不必再日日到翠红院走动。
      多么晴朗而美好的日子啊,如果人的一生,可以选择停驻在某一天,我愿意伫立于大中九年那个初秋的清晨,永不离去。

      欢乐总是短暂,露凝霜重的时节,满院摇落的黄花被瑟瑟秋风挤成一团一团,金绣球似的翻滚。
      还是在初秋的纸窗下,听到襄儿敲了敲乌漆驳落的雕花窗格子,我便笑盈盈迎出来,却见襄儿抿嘴笑道:“幼微以后不必再到翠红院去了,温先生得了沈询沈大人的提拔,到方山赴任去了。”
      一脸浓浓的笑容,顿时冻在嘴唇上,然而我犹不死心,急切问道:“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襄儿含着淡淡的笑,道:“昨儿晚上接的信儿,今儿一早便起程了,这会子只怕已到了渭河,只等着开船呢!”
      我愕然,拔脚便向渭河跑,一面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慢些,再慢些,总要叫我再看他一眼!

      也许是因为跑得急,一颗心在腔子里扑腾扑腾,像是要跳出来一般,脚下却不敢迟疑半分,直到远远望见江边小小一个黑点——春江渺茫泊征帆!
      然而越靠近江边,越是有一股森森的寒意从心底漫生出来,冻得整个人格格发抖,我为什么要来?我有什么理由来?
      也许对每一个走过花季的人来说,年少任性的心,便是压倒一切的理由。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无法让涌动的江流照见我的心潮澎湃,只看到他平静如水的眼波里,掠过一丝浅浅的惊异。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挽断罗衣留不住”的无奈,“天涯一望断人肠”的哀伤,“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执著,那些跳跃在黄黄的书页间,主宰痛苦的精灵,在那一刻,驻进了我的心里。在我短暂而漫长的人生中,这些精灵从来只有瞬间的蛰伏,却不曾真正离去。
      我拔下愁来髻上别着的一支福寿绵长嵌珠钗,交到他的手里,默然无语……温庭筠,这个给了我人生最初的幸福和痛苦的人,在一个落英满地的深秋,消逝在蒙蒙的烟景中。

      时光永是流驶,冬去春来,沉寂的田野有了温软的呼吸,融融的风,绵绵的雨,不仅催生了路边墙角万紫千红的无边春色,也成熟了我美艳的娇躯。
      火辣辣的目光,牵缠在我娇媚的红唇边,摇曳的罗裙下,流淌着贪婪的涎沫。喜欢我的人很多,求亲的人很多,我可以选择的人也很多,但是,过分踊跃的冰媒,让我无比厌烦,我是断不能嫁与一个不懂我的凡夫俗子,淹没于市井俗流的。
      我不想订亲,不想出嫁,只因为我的心里,驻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这一日清早,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吱吱呀呀的院门,倒掉娘昨晚剩下的药渣,人还不曾站稳,只见一个灰白的人影飘飘乎乎来到面前,我吓了一跳,几乎一松手失落了药吊子,定睛一看,原来是平康里咸安酒铺的小伙计阿禄。
      阿禄与我同庚,长得细白面皮,吊梢眉,一双三角眼成年累月的眯缝着,眼珠子却骨碌碌转得极快,我常替春风楼的姑娘们去他家打酒,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咸安酒铺是他家的本钱,门口挂着鸭卵青的棉布帘子,掀开帘子进去,两三副座位,一排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摞着无数挨挨挤挤的酒坛子,酱黄色的,有釉子的光泽,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酒香,花雕,汾酒,竹叶青……坛子里竖着舀酒的提子,一大提加一小提,正好“一个酒”,半斤,十文钱,熟人呢,算八文,也有要了酒坐在酒铺里慢慢喝的,就用提子舀在乌黑的粗瓷马蹄碗里,再要一碟花生米或茴香豆……
      阿禄一见了我,眯缝着的眼皮立时撑得高高的,咧嘴笑道:“幼微姑娘!”
      大清早地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寻常,我往外扒拉着粘在药吊子上的渣儿,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禄干巴巴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牙齿,道:“幼微姑娘,我来替你倒啊!”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忽而展颜一笑,道:“不必了!”又倏地收起笑容。
      我瞬息万变的神情让他生出些忐忑,他使劲咽了口唾沫,讷讷道:“幼微姑娘,我……我喜欢你……你……你若愿意,我去求了媒人来提亲……”说完,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重要的大事,那脸上却早已通红得赛过才跳上山尖的太阳了。
      我扑哧一笑,道:“阿禄,咱们玩是玩,闹是闹,我可从来没想过嫁你,我还不想出嫁,我就是嫁,也不会嫁你!”
      说完难免觉得自己有点决绝,可如果不决绝,又如何彻底断了他的心思,这是我第几次干净利落地拒绝别人了?每一次拒绝,心底总会浮上那个人渺茫的影子,还有一点对于未来的渺茫的悲哀。
      我抬起迷蒙的双眸,阿禄不知何时已窘得干净利落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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