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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翠叶那堪染路尘(2) ...

  •   翠红院是如花的迎来送往的独立王国,她的丫鬟襄儿忙忙为我开了门,未及招呼一声,一溜烟儿又转身走了,她正忙着为如花用凤仙花染指甲。
      如花着一袭家常锦袍,逶迤拖地,斜签靠在一张红木雕花交椅上,跷起二郎腿,酡红缎子的绣花软鞋吊在脚趾上,荡荡悠悠,襄儿则扯了长长的布帛,将如花的手指一根根地缠起来,指甲上是覆了捣碎的凤仙花的,如花的一只手已缠得妥当了,正翘了起细白的手指,翻来覆去的欣赏。
      我蓦地想起张祜的两句诗:“一管妙清商,纤红玉指长。”如花确是当得起,她是个美人,每次看到她,都会使我想起雍容华贵的杨妃,她面色莹白红润,似一朵生动的牡丹,如花这些年越发的丰腴,脸上越发得天圆地方,但音律歌舞却不曾有废,一曲《霓裳》舞下来,仍旧是“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如花点点头,算是招我进来,轻轻笑道:“刚从紫烟那儿来吧?”
      我知她二人平日里明争暗斗得厉害,一时又扯不得谎,只得笑道:“正是,她的屋子离北巷近些,故而顺路先送了她的衣裳。”
      如花却不以为意,脚尖一抬,将绣花缎鞋向脚上一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我不过看着盘子里只剩我的衣裳,随口白问一句罢了,其实先去哪儿送还不是一样的,若是北巷里住的那些姑娘的衣裳,你送得更快些,谁叫我挂着头牌呢,自然要住这南巷了……”
      我将托盘向朱漆翘头案上一放,笑道:“姑娘倾国倾城,谁能与姑娘相比啊!”
      如花听了我的称赞,有些许得意,然而又叹了一口气道:“倾国倾城有什么用啊,人家几句诗文,就把崔公子的魂儿给勾到紫藤阁去了。”
      襄儿一面用红丝线缠定布帛,一面愤愤不平道:“姑娘别与她一般见识,那些腰缠万贯的有钱人,还不都是姑娘的常客,那崔公子也是个不识货的,紫烟平日里眼高于顶,要能瞧得起他才怪呢。”
      如花听了这番话,显然颇为受用,笑道:“春风楼是做生意赚银子的,又不要考状元,”一抬眼却看到我手里的书,便带了三分鄙夷,道,“横竖不过是沦落风尘的人,没那么大的头,就别戴那么高的冠,不安守本分,早晚有她受的……”
      我见如花今日心情不爽,便不欲在此纠缠下去,忙道:“姑娘没别的吩咐,我先走了。”
      如花方要点头示意我走,忽然盯着我手中的书,眼中精光一轮,嘴角现出一丝神秘的笑痕,渐渐地满脸堆下笑来,僵直的手指向我招一招,淡白的布帛划出一圈惨白的影子,像庙里塑的白无常,道:“我给你五两银子,你要不要?”
      “五两银子!”头顶上一个焦雷劈下来,搅得我脑仁发懵,五两银子,够娘辛苦槌打几个月衣裳的了。
      如花清脆一笑,道:“你别害怕,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伤不了你半点皮儿,”如花翘着手指,只用她浑圆的胳膊揽起我的肩,“我知你平日常作诗结句,你替我作一首,我听说紫烟有一个恩客,新近落第,多半要来会会她,哼,她抢我的生意,我也要挖挖她的墙角,看看到底是她的紫藤阁好,还是我这翠红院香——好妹子,你只替我写首诗,底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我思忖一刻,到底是五两银子啊,我跟娘可以好一阵子不必那样清苦,于是我问道:“若是别人问起来,可不干我事。”
      如花一拍手掌,忘了手上还缠着厚厚地布帛,自己也不由笑了,道:“你放心,姐姐平日里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么?”
      襄儿替如花侍弄好了指甲,又去拿牡丹配了上好的花露蒸胭脂去了,此时听到如花的话,艳羡不已,啧啧道:“一首诗卖五两银子,就是新科的秀才也未必值这个价呢!”
      如花有了新的计划,精神大震,不由急三火四地忙碌起来,一时又问襄儿梦蝶轩打的那支玲珑点翠八宝赤金步摇取来了没有,襄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炉子上一簇蓝阴阴的火,忙道:“论理今儿也该打出来了,我这就去取来。”
      如花急忙拦住她,道:“这胭脂若错了火候,颜色就坏了,”说罢一转头,笑道,“好妹子,你好人做到底,替我多跑一趟吧,他是个闲散之人,一旦来了兴致,没准儿说话就到,这回我可不能让那个狐媚妖精占了先。”
      我想一想,拿人的手短,只细细地将一首《早秋》在泥金磁青笺上写就,便出了春风楼,转出平康里,一径向梦蝶轩走去。

      梦蝶轩是长安有名的首饰铺子,因为开在平康里的附近,生意更加得兴隆,平康里的姑娘,身上一多半的插戴都是在这里的能工巧匠手中镶嵌琢磨的。
      我虽然日日路过那熙熙攘攘的门前,极熟识门面,却从未进去过。如今乍一走进,不由得心头惴惴起来。只得走到一个正在埋首记帐的伙计面前,颤颤问道:“我……我替如花姐姐来拿东西……玲珑点翠八宝赤金步摇……”
      还好我记性不差,心里正为着没有记错首饰的名字有一丁点儿的沾沾自喜,忽见那伙计抬起头来,丰肥地笑容里带着一点儿不耐烦,道:“你说什么,什么步摇。”
      我不禁有点窘,咽下一口唾沫,勉强定一定神,道:“玲珑点翠八宝赤金步摇!”声音似乎比方才高亮些,一颗心却止不住突突跳得更快了。
      那伙计仍旧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转身一掀帘子,消失在翠蓝葛布帘子后面,只余下那葛布上稀稀拉拉的经纬悠悠乱颤。
      不一时,那伙计一掀帘子又出来了,我心中已有了戒备,不等他开言,便放眼去盯那步摇上粘着的纸片,果然隐隐地写着如花的名字,于是再不疑惑,伸手去接,只盼早早交了这趟差走人。
      谁知那伙计一伸手,交予我步摇时,捻一捻我的手指,手指立时发了一条热,直热到脸皮和耳根上去,这一下着慌,手上便不觉一松,步摇“当啷”一响,掉在了地上,一颗小指大的宝石像眩目的阳光下溅起的水珠子,倏地化作蓝紫的光晕,洇在地下。
      我大惊失色,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如花急败坏的恼恨。正不知如何收场,只听那伙计敞开了喉咙,声音像是要锯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高声叫道:“喏喏喏,大家都看到了,是你接得不小心,才掉在地下的,可不干我事。”
      我心中委屈,眼眶里顿时噙满了泪水,又不知该如何辩白,只一味抽抽噎噎道:“你……你……”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句公道话,我只觉得这世界融融地,只捏在那个伙计手里,随他捏成什么形状,便是什么形状,初秋的风从门里,窗子里过来,凉的,令人不寒而栗。
      “涎皮无赖,分明是你欺负人家小姑娘,还不快赔礼道歉!”一声断喝,喝断了穿堂而过的寒风,像严冬里点炉灶时,木柴“嗤喇”一响,烧着了,温暖的气息一蓬一蓬扑过来。
      我抬起头,婆娑的泪影中,一个高大的背影矗立眼前,正探过身去,抓着伙计鸡爪般的腕子。那伙计滑溜如泥鳅,立即堆下笑来,道:“原来是温先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别生气。”
      温先生听罢,口气和缓了不少,道:“你没有得罪我,你得罪的是她,摔了步摇是你的不是,你看着办吧。”
      伙计见状,忙打躬作揖道:“好说,好说,小的这就拿去修补,方才得罪了小姐,还请小姐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我见那伙计前倨后恭,浑如梨园里的丑角,绷不住扑嗤一笑,这才看见温先生回过头来,温和的望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初见他的模样了,因为许多年来,他的样子在我心里,是既清晰又模糊的。我总是在努力地记起他的一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但越是要记得一切,反而越是记不起,只有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影子,在我们每一次重逢的时候清晰那么一瞬,又变得模糊了。然而就是这团模糊而温暖的东西,成了直到生命结束,唯一无衰无绝的美好。
      他见我笑,也温和的笑笑,眼神始终驻在我身上,向那伙计道:“既然这位小姐不怪罪,你便快快修补好了,亲自给如花姑娘送去——记得跟如花姑娘解释清楚!”
      伙计一迭声地连连称是,讪讪地退了下去。
      温先生半蹲下身,帮我拭泪,他的手很暖,一如他的笑容。
      仍有一点哽咽滞在喉咙里,我施礼道:“多谢先生相助!”
      他淡然一笑,如秋光洒落了一地细碎的金子,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笑着点头,不由自主的牵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以后的许多年里,每当我冷对晚风欹柳,愁听霏霏暮雨,坐拥长夜寒衾,空悲潇湘梦断时,他的这句“我送你回家”,总会回荡在无边的寂寥与落寞中,我的心口,也就有了一丝微茫而渺远的温暖。
      万里澄空,山色如黛,一排排烟柳如画,一缕缕琴音如诉,庭前阶下,菊蕊盈枝,霜凝冷香。
      温先生似乎被这充满诗意的秋色感染了,朗声一笑,道:“前几日我隐居山里,写过两句‘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原以为秋光艳冶,只在山中,却不想这平康里繁华之地,也有这般醉人之景!”
      我在心里细细品着他这句“山近觉寒早,草堂霜气晴”,只觉吟得极好,竟不逊于书页之间的那些清心旷怀,突然间,被这一点清心旷怀触动心弦,不由脱口而出:“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咦?”温先生讶异地瞧着我,惊道,“你也会背诗么,这是谁的诗?”
      我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撞,方才醒悟,这是早晨为如花写的《早秋》里的两句,如花反复叮嘱我不可外道,只当是她作的诗,如今温先生这样问,倒叫我不知如何说了。
      我支吾半刻,终于下定决心,想着他既救了我,我自然也不能对他藏私的,于是悄悄道:“我告诉你,温先生千万为我保密,不可说出去的。”
      他有些不解,却仍旧笑道:“好!”
      我伏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小女子的诗句。”
      温先生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转而双目一眯,呵呵大笑,道:“好,好啊,不想十里平康,竟有如此才华绰绝的诗童。”
      我沐浴在细细的光辉里,细细的喜悦,紫烟夸赞我,如花夸赞我,却与他的夸赞是不一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只是思来忖去,总觉得不一样。
      太阳上来了,晒得一条街巷黄黄的,脸颊也跟着火烫起来,我低头喃喃道:“温先生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留恋,问道:“你家住哪里?”
      我怎么能告诉他,我的家就在这名动长安的烟花柳巷之地,一种莫名的自尊冲上来,绷紧我的每一根神经,就让他永远不知道我是谁也好……寂寂的一刹那,我蓦地转身,挣脱了他的手,一路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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