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却缘香甚蝶难亲(2) ...

  •   阿禄虽然干净利落地消失了,然而流言蜚语却从女人们衲了一半的绣鞋上,男人们一饮而尽的觞觥中,渐渐地传了开去,直传得十里平康沸沸扬扬。
      娘虽然身子不济,一日里有大半日躺在床上,可是风声到底是吹到了她的耳朵里,娘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有心无力,只得将我唤到跟前,滴下泪来,道:“幼微,你爹去得早,只撇下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这些年我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还不是盼着你早点成人,有个好人家,我就是死也安心了——可你这是中了什么邪,不想嫁人,连媒人提亲你都不依,外头人议论起来,有点口德的,说你眼高于顶,若是那一起刻薄小人,还不知把你说得如何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呢……别以为你念过几句诗文,便高贵了,说穿了,你不过是个伺候娼妓的下人……”
      我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那些流言的恶毒内容,从平康里的一束束嘲弄怪异的目光里,我早读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是了,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异端,是妖孽,我大逆不道,早就罪该万死了。一个人若不按寻常世道轨迹行走,就是罪该万死的,一个女人若在婚姻大事上不按寻常世道轨迹行走,那简直就该当凌迟处死!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上天赐予我的这一份才情,使我看到了许多人看不到的璀璨星辰,体会到许多人体会不到的愉悦和幸福,同时也让我不能真正地容于平凡世界的,为才所累,为情所困,大抵就是如此吧!
      一种蠕动的,滑腻的痛苦爬进我的心里,循着每一条血管和神经四处蔓延,忧伤与黑暗渗入我的身体,像一条缓缓前行的毒蛇,弯蜒曲折的,直钻入心底。

      不知是不是这些零零碎碎的痛楚,灵犀一点,连进了那个人的心里,还是天意垂怜,不忍太多载不动的离愁晦暗了残月,摧折了草木。总之,在一个明媚春日里,我静立庭中,怔怔望着绊惹春风,似飞雪轻扬的茫茫柳絮,然后我看到温庭筠,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如初见时的温和,他淡淡的笑着,似乎没有在意我惊诧的目光和蓄满泪水的双眼,他拿出一只杜鹃红雕漆描金加彩龙凤纹奁,道:“上回不辞而别,是我的不是,你赠我的珠钗上,掉了一颗‘蓝花冰’,我找修补的匠人镶好了,你拿去簪簪看合不合适……今日我有公差在身,路过此地,明日一早便要乘船回任上,若是幼微愿意,可否来送一送我?”
      满腔的惊喜立时变作深深的沮丧,像一面圆润光滑的孔雀瑞兽葡萄镜,滑落于青砖地上,飞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映着令人晕眩的光,碧岑岑的,仿佛一只只狡黠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带着一点笑意。
      原以为崎岖小径上,闪现出了一点通向坦途希望,想不到仍是一级一级,通向没有光的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汩汩的温风一浪一浪吹过来,柔软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扫在额角上,痒得人难受,手指的酸麻让我恍然记起紧紧捏着的这一只杜鹃红雕漆描金加彩龙凤纹首饰匣子,我下意识地拨弄着铁绣红的莲花边铜锁鼻,正欲打开,只听外面一阵喧哗,裹着三两声高叫,“有人要跳楼了”,“这么想不开,她可是春风楼最红的姑娘啦”!
      春风楼!最红的!是谁?紫烟还是如花?我无暇细想,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夺门而出。
      花花绿绿的男女皆向中巷汇集,我便知是紫烟,是了,我早该猜到是她!
      一股悲酸涌上心头,一直以来,我与紫烟不只是衣衫与银钱的交换,更有一层惺惺相惜,同命相怜,穿过长长的日月,浮荡在生命的粼粼波光上。
      那紫藤阁修得气派,门槛亦是极高,我尚未踏进紫藤阁的门槛,早已是不自禁地抛珠滚玉,泪意模糊,兼着心乱如麻,脚底下难免步履虚浮,谁知眼前蓝影一掠,却有一个身着冰蓝窄袖袍衫的,斜剌里冲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飘乎地歪身一扑,实实地摔在冷硬的青砖地上,钻心的疼痛把眼前的碧瓦红墙,撕扯成无数缭乱斑斓的影子,我努力定一定神,终于看清了他锦缎长袍上风移影动的祥云暗花。
      他却比我还要惊惶,掩在宽大袍衫里的纤瘦身子微微悚栗,嘴唇咬得死死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闪出惊异的光,额头上却早已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却来不及伸出轻颤的臂膀拭一拭,只乞乞缩缩地站在原地,期期艾艾道:“你……你……没事吧?”
      我见他虽然出言相询,竟不曾伸手扶我,只得挨着痛勉强站了起来,心里不免有气,冰了口气道:“没事!”
      他筒在袖里的胳膊仿佛动了一动,似乎亦是想到方才该当扶我,但转瞬之间,我已玉立墙下,他终于静默无语,脸上却像天边的朝霞,红得几欲燃烧起来。
      我记挂着紫烟,也不曾多耽一刻,便飞也似的奔向紫藤阁。

      正是紫藤盛放的时节,四壁深深浅浅的紫,喧哗着浓浓的春意,只是这春意过分夺目,灼烧着人的焦虑与悲痛,在心底烙上苍凉的影子。
      院子里挨挨挤挤全是人,所有人都尽力地抻长了脖子,向楼台的最高处望去,一线朱漆阑杆内,立着白裙熠熠如月华流动的紫烟,一束乌黑的发丝翩然垂至腰间,双眸似水,带着淡淡的冰冷,她细长的影子如一树枯枝,印在湛青的天上,亦如绣在黛色屏风上的一支淡白的花。
      紫烟爱怜地抚摸着腕子上的赤金绞丝镯子,从腕上缓缓褪下,狠狠地扔了下去,她仰望浩渺长空,发出一阵阵哽着呜咽的凄厉笑声,这笑声似尖利的瓦片,一下一下划在人的心口上,忽然,软软的身子往前一倾,随着一片早落的翠绿的梧桐叶子,落到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低呼,人们摇首,叹息,责骂……
      “为一个吃软饭的落魄书生,真不值!”一个女人愤愤道。
      “听说把她多年的血汗钱都卷走了……”又一个轻轻的声音。
      “女人啊,不能太痴心,何况我们这种送往迎来的!”是如花熟悉的声音,她一手抽出一条水红罗纱的绣花绢子,点一点眼角,一手扶着襄儿慢慢向外走。
      人群渐渐地散去,暖烘烘的阳光直钻进我的颈项,钻到翠绿散花绫的夹衫里,风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花香,缠缠绵绵成金色的蝴蝶,像紫烟在烂漫春光中蒸发的背影。
      我的心蓦地一沉,那只杜鹃红雕漆描金加彩龙凤纹首饰匣子呢?
      不见了!不见了又能怎样?我告诉自己,留着一支珠钗,又有何用,温庭筠,不过是严冬里的一点微温,只会让我更觉冷得透骨。

      尽管如此,第二天一早,我还是站在了迷蒙的晨雾中,涯岸上细细的碧草茵茵如雾,绿的雾接着白的雾,而我,孑然立于这绿与白的边缘,遥遥目送温庭筠的客船,我并未看到孤帆远影消逝于碧空,因为雾色茫茫,他的玄色圆领袍和纱罗幞头,很快地缩成了一点黑斑,如夕阳西下时远山上的一团孤独昏暗的树色,扑朔迷离。
      我的手中握着一张玉版纸笺,是他临行前交与我的,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本以为已经化作灰烬的心又被狠狠地戳了一下,眼中早已蓄满酸酸的泪意,纸笺上书了一支《更漏子》: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