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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翠叶那堪染路尘(1) ...

  •   西天上余下的半截残阳如烟花女子涂抹了胭脂的饱满樱唇,亦如我将洒落于紫陌红尘的鲜血,一切似乎与二十年前一样。除了一个鱼玄机。
      二十年前的鱼玄机,是一枚新剥的雪白莲子,二十年后,只余一具霉绿斑斓的魂魄,再过一刻,就连这一缕幽魂,也要随风而逝了。

      鄠杜的寻常巷陌总是千篇一律,窄窄的一条青石板路曲曲折折地伸向绿杨深处,街面中间的隆起使路面有着浅浅的弧度,在弧度的低凹处,成年累月的堆叠着一条条鲜绿的菜叶,半个半个暗红的荔枝壳,一片片飘来飘去的皮粉的花生衣子……这些花花绿绿被不期而至的雨水一渍,便失了本来的颜色,再经日头烈烈的一晒,更变成灰白而干枯的一团,辨识不出本来模样,如是几次,最终成为乌黑的一小撮,轻如鸿毛,微风一吹,便不知所踪了。
      我家住的巷子——平康里北巷,倒也有些不寻常的景致。巷子里几乎家家门前都斜斜地挑了一盏灯笼出来,白日里还不觉得如何特别,待天一擦黑,点上了火,影影绰绰的,那些被灯火放大了的影子便会在晚风里厮杀得异常热闹。热闹的灯火下,三五成群地站着浓妆艳抹的女子,煞白的脸,血红的颊,乌黑的牙齿,摇漾在夸张的光与影中,如倒映在水里一般恍恍惚惚。
      这里有鄠杜最大的一座青楼——春风楼。珠帘未卷的庭院中,满楼红袖的鲜妍明丽如开不尽的春花,在春夏秋冬的暑热寒凉中绽放出永不疲倦的妩媚与欢笑。
      街巷的尽头有一座不合时宜的低矮破旧的院落,狭小的场院中几株低垂的矮树,树与树之间张着七横八竖的衣桁,衣桁上满满地搭着抹胸,短襦,帔帛,羽缎,纹绵,蝉翼纱,桃红,翠绿,烟蓝,算是与四围的繁华与热闹有一点灵犀。
      院子里的萧条和热烈是我人生最初的记忆。父亲辞世后,娘便带我来到长安郊外,住进了这条幽深而耀目的巷子,靠着为娼家女子浆洗衣衫艰难地维持生计。
      我的童年是浸在硕大的木盆中泛起的白花花的细碎沫子里的,皂角的辛辣轰轰烈烈地扑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烘焙得整个人麻木不仁,唯一让我感觉到生命是清晰而真实的存在的,是几本发黄的诗书。
      这些书是春风楼的紫烟送给我的,紫烟是个青楼女子,然而作诗联句的功夫,并不输于那些喝过半瓶子墨水的骚客,举手投足又颇有些大家闺秀之风,因此很有一些风雅的恩客,隔上一段日子,便要与她推杯换盏,赋诗相娱。紫烟也藉此与如花一起挂了春风楼的双头牌。
      春风楼的姑娘虽多,也不是人人出得起钱来雇人浆洗衣裳的,久而久之,能够始终不渝地照顾娘的生意的,还是这两位春风得意的姑娘。
      若是艳名远播,风尘女子也可以部分地享受一些闺阁小姐的待遇,来哄骗哄骗自己那颗其实并未被娇生惯养的心,紫烟和如花都不需要倚门揽客。娘需要把每日洗好的衣衫,仔细叠好亲自送过去。不过从我五岁起,娘便将这份在乱糟糟的红男绿女中穿梭的活儿,交给了我。寡妇门前是非多,娘是能避嫌处则避嫌,但是对于这份差事,我是怀着几分激动与好奇的,正如懵懂无知的孩童,即使见了漫山遍野的墓碑,也会误以为是可爱的玩偶。一直到我十二岁,风月场中的旖旎缠绵,映在我的眼中,便如卷轴上拈花微笑的仕女毫无二致。

      早秋的天像是洗得发了白的薄绸子,稀稀拉拉的,透了丝丝的光线下来,弥漫在空气里,像扑天盖地的淡金的烟尘,笼罩着整座春风楼,隔了这淡金的烟尘,远处现出一带青色的山麓,那青色让我在迷蒙中有一种隐约地心旷神怡,可又虚飘飘地,不甚真实。
      北巷的春风楼是女孩子们群居的地方,巷子里又有小路,连通着中巷和南巷,如今辰时刚过,对她们来说却是结束了一天的生意,该好好休息了。
      中巷一片死寂,空洞的寂静使得周围的粉墙碧瓦,朱漆栏杆仿佛都变成了酥的,软溶溶地要化成弧形,像一座座圆拱的坟山。
      我穿过垂花门楼,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踏上后院的碎石子漫成的甬路,这条路我早已走得熟烂,心中时时小心的,只是手中的这只黄杨木云纹托盘,不能歪,更不能掉。

      迎面就是紫烟所居的紫藤阁了,四面的墙上遍植着紫藤花,若是在春天,满壁的紫花糊满了朱墙,倒也颇见如火如荼之势,然而第一抹秋光已经停驻在紫藤阁的杨柳树梢,只有几株铁树,被昨夜的秋雨一浇,苍绿的叶子犹自飒飒地青得发亮。
      我将托盘撑在雕花门扇上,一只手尽力地托着,腾出另一只手去叩门。门内的湘妃竹帘哗啦一响,紧接着是一双软鞋踏拉踏拉的声音,我便知道是紫烟的丫鬟碧箫来开门了。
      门吱呀一声,露出碧箫一张粉黛不施的小圆脸儿,一双描画地新月如钩似的眉毛扬了一扬,笑嘻嘻道:“幼微来了,姑娘正等着你呢……”
      我见碧箫一蓬秀发松松地盘于头顶,海棠红的裙角上洇着一点点的水渍,笑问道:“你家姑娘还没睡呢?”
      碧箫正待答言,只听里间一把轻泠泠的声音,“是幼微来了么?叫她进来吧!”
      碧箫挤眼儿一笑,引我进屋。
      进门便有一只硕大无朋的澡盆迎面拦住,只隔开了一小块空地,澡盆是融融冶治的黄,被跳跃的烛火一照,发出淡淡的光晕。
      紫烟大半个轻盈地身子泡在水里,水面上是密密层层的花瓣,粉红,暗紫,鹅黄,水盆里盛放的妖冶是胜似春光的。
      她并不是那种出色的美人儿,至少在春风楼,她并不是可以令人一眼望去过目不忘的,一张扁扁的小脸儿,小小圆圆的眼睛,像深秋的下弦月,纤巧的鼻子,轻薄的两片唇,却又不常笑的,只有两弯吊梢眉横扫入鬓,似乎藏起无边春色。
      紫烟一把乌油油的头发拖在胸前,浸在水里,藏进花丛底下,她伸出清瘦白皙的手臂爱怜地抚摸着湿淋淋的发丝,微笑着,又抬眼看看水盆里的斑斓,还是微笑着,最后,紫烟微笑地看看我,道:“难为你大清早地送衣裳来,外头梨花香案上放着一本李太白的诗集,你拿去罢。”
      我连忙施礼道谢,知道今天紫烟的心情一定很好,正想添几句奉承话,却听碧箫一面将鸡蛋汁子淋到紫烟的头发上,一面喜滋滋地道:“晚上正议大夫崔大人家的公子要来,姑娘还是先挑件衣裳,待会儿我替姑娘细细地拿白檀香熏了——崔公子最喜白檀香的味儿了……”
      紫烟有点不耐烦,小指用力挑下一点头发里夹着的石榴花瓣,道:“她不是最喜欢我穿道袍么,就把那件真丝金边紫道袍拿去熏了吧。”
      不知碧箫站在紫烟身后,有没有听出紫烟烦躁的口气,我却是看到了紫烟拧紧的眉头和微微皱起的鼻子,一见情势不对,忙赔笑施礼道:“姑娘忙着,家里还有些活计,幼微先走一步了。”
      不过紫烟愉快的心情并未受到崔公子的道袍及白檀香的影响,她展颜一笑,道:“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那句‘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可是你作的?”
      我听她如此一问,有些羞赧,却也藏不住三分得意,便答道:“正是,辞句粗陋,叫姑娘见笑了。”
      紫烟摆摆手,笑道:“哪里?好丫头,你模样这样娇俏,诗文又出挑,赶明你要红了,我连吃饭的地儿都没有了呢。”
      紫烟的夸赞本无甚恶意,在我听来却像吞了一只绿莹莹的苍蝇,不知如何接话。
      碧箫听出气氛的尴尬,一壁为紫烟的一大把头发均匀地淋着姜黄的鸡蛋汁子,一壁笑道:“南巷那一位若是知道一向捧她的崔公子,如今只上咱们这边儿来,还不把鼻子气歪了……”说罢咯咯笑个不住。
      紫烟却淡淡地,两根玉指只来回地转着臂上的赤金绞丝镯子,道:“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人家的手中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人强莫与命来争,我只求有一日赎了身,过几天清净日子罢了。”紫烟言及于此,嘴角又不禁地牵动,微笑起来,“你也是个难得的人物,官宦人家的小姐,到了你这个年纪,也该正经读些书,有个字了,你可有字没有?”
      我茫然摇头,心中说不出的怅惘。
      紫烟向脖颈里撩了一把水,一大滴水珠便积存在锁骨的窝子里,如噙得满满的眼泪,她笑道:“我赠你一字,可好?”
      我心里像揣了一只雪白的兔子,新鲜而欢悦,我知道自古以来,那些稍有名气的女子,都是有字的,比如王昭君,杨玉环,就连本朝的李冶,薛涛,虽然出身微贱,然则才思过人,也都是有字的,只是我的身边,能够想到赠给我字的人,几乎没有,或许如果我是个男子,娘会想到请教书的先生为我取个表字。
      于是我躬身施礼,笑道:“太好了,幼微多谢姑娘。”
      紫烟一根笋尖似的手指绞着一缕头发,缠了又松开,松开又缠上,冥思半晌,道:“晋朝窦滔之妻苏蕙,字若兰,文思敏捷,可织回文锦,纵横反复,皆成文章,你小小年纪,便写出如此清词丽句,日后的声名未必在她之下,我赐你以‘蕙兰’,好么?”
      我欣喜不已,紫烟的话,仿佛为我吹开了眼前黯然的尘灰,展开了一条金光闪耀的大道,道路上有浩浩的风,穿过我的头发,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更好,身子也跟着轻盈起来,我轻盈地叩响了翠红院的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人花”系列之《李清照别传》与《鱼玄机别传》同时在晋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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