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塔》缪移舟

13、玖 罗衾不耐五更寒

　　第二天吃早餐时，叶知秋和伍宿阳吃到一半罗塔丝才施施然从楼上下来。伍宿阳多嘴问了一句怎么起得这么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被淡淡地看了一眼便不敢再问。
　　不怒而威啊不怒而威。
　　喝粥的空隙叶知秋瞄了一眼罗塔丝的手。
　　银戒少了三个。
　　顿时心下一凛差点没抓牢碗让它掉下来。
　　叶知秋和罗塔丝住一间房，昨天晚上回到客栈的时候她已经睡熟，或者是假装已经睡熟。总之搅得叶知秋一整夜没敢合眼，坐在一边死死盯着她生怕一闭上眼睛就有银戒嗖嗖飞来取她性命。
　　一夜叶知秋喝了四壶茶水上了八次厕所，她倒是很想一直呆在厕所里不用再回去受折磨，但一来夜里又下起小雨天冷得紧，二来厕所那里小阴风一吹真有点吓人。
　　可惜房满了，否则也不用遭这个罪。
　　所以一挨到天亮就赶紧跑到大堂，在桌子上趴着眯了会儿伍宿阳又出现了。
　　倒是她自己一夜好梦。
　　匆匆喝完了粥借口上去收拾行李逃走了，不管伍宿阳在后面大吼你有啥好收拾的。
　　叶知秋想自己真是走得太慢了，因为她还听到接下来罗塔丝和伍宿阳的对话，罗塔丝很难得笑出了声问他叶知秋昨儿个晚上难道是在他那里过的，怎么尽早看到身边的床铺没有被动过。
　　在拐角处她看到罗塔丝嘴角噙着阴森森的笑意看她，背景是伍宿阳面红耳赤地说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这种女人真是……精得可怕。
　　叶知秋一人在房里纠结了没一会儿罗塔丝也回来了，她只得跑到窗边看着外面下不间断的雨发呆，罗塔丝则是一心一意打理她那把镶了宝石的匕首。
　　屋里的气氛格外尴尬。
　　叶知秋终于忍受不住打算逃出去，刚要开房门却听到罗塔丝半玩笑半认真的话语。
　　“你又要去找他？”
　　“啊？”叶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
　　“伍宿阳啊。”嘲讽以为。
　　在叶知秋印象中伊兰人与靖国昭国人讲的似乎应该不是一路语言，她在靖——伊边界住了十几年伊兰话也学了一些，那里的伊兰人虽说都会讲靖国话但语调总有些怪里怪气，刚去的时候完全听不懂，后来才慢慢习惯。
　　但罗塔丝的靖国话却说得很好，确切地说和伍宿阳的语调或者说昭国当地人的语调比较像，“伍——宿——阳“。
　　“你……”叶知秋一时语塞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她是因为觉得和她共处一室太危险了所以才想溜走？这不是找死么。
　　最终决定不理她自己走自己的，却在手搭到房门的一瞬间被她叫住。
　　“喂，”她说，“你知道多少？”
　　叶知秋的手僵在那里，像被一盆冷水迎面浇上来，从上到下抖了个便。
　　僵着脖子一点一点回过头，罗塔丝背对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小心地用丝帕擦她那把宝贝匕首。
　　幻听？不可能啊。
　　这么僵着的时候楼下的小二上来喊话说将军府有人来请罗姑娘去一趟。
　　叶知秋看着罗塔丝就这么很淡定地从她面前走过去跟着小二下去了。
　　完了完了完了。

　　叶知秋跑去找伍宿阳商量保命大计的时候居然半天都切不进话题，伍宿阳一直对早上罗塔丝那句玩笑话耿耿于怀，揪着她说你看我像那么不正经的人吗？当年我在老家宁海的时候追我的姑娘从我家门口一直排到村口，一个个长得像仙女一样我都一点没动摇军心，你说我像那么不正经的人吗？
　　叶知秋恨不得拿只花瓶把他砸消停了再让他收拾收拾拣条僻静的小路好逃命。
　　人陈将军都把罗塔丝请过去了，什么老虎凳了夹手指了少不了，再逼他说出幕后主使或者同谋什么的，她在全昭国除了他们俩还知道谁的名字？
　　哦，还有个严家大少爷，而且凭他的身份和目前靖——昭两国的关系这个幕后主使很说得通。
　　但是同伙呢？！！！
　　好不容易把事情搞清楚了伍宿阳先是愣了愣然后一挥袖子，唉，没事儿！他说陈将军是个爽快人真犯什么事儿了肯定就地一刀杀了才不会请去将军府整那么麻烦。
　　继而眨眨眼睛，罗塔丝犯什么事儿了？
　　叶知秋纠结了好一会儿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想了想还是一挥袖子说没事，走出房门打算自己随便出去逛逛。
　　凭她这么多天来和伍宿阳的相处她确定伍宿阳尽管刚认识的时候看起来很厉害很靠谱但知根知底——或者只要了解那么一点点——之后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个怂货。
　　比如，野猪。
　　一想到那件事就头疼。
　　不过确实是个好人。
　　就这么七七八八想着的时候叶知秋已经下到大堂，堂里人很多，照理来说饭店还没到不应该有这么多人才对，但也许流邑本身就是这么繁华，谁知道呢。
　　“噗——”
　　身后很夸张的一声，叶知秋回过身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手里的茶杯中还剩一半水，桌上倒是湿淋淋的一片，眼光诡异地盯着她。
　　呃……她的形象很惊悚？居然会导致别人看到后一口茶水喷出来？
　　但是这个眼光……
　　那个人看到她转过去以后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罢了罢了，也许是错把自己当作别的什么人了。
　　于是叶知秋抬脚欲往外走，却被小二拦住。
　　“哟，叶姑娘，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随便溜溜。”叶知秋心不在焉地回答。
　　其实她一直觉得小二们很神奇，首先力气极大整天端着那么些大壶大盆仍健步如飞；其次记忆里超强整家店哪个客人住哪儿姓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其三，那一脸荡漾的职业性笑容是不是另一种面瘫？
　　眼前的小二就笑得很荡漾。
　　“不好意思呢，陈将军有令，您和那位公子不能离开这里。”
　　但是说的话就很讨厌了。
　　叶知秋整理衣袖的动作硬生生停住，她抬头盯着那个小二看了一会儿，对方笑眯眯的一点也没有被她看得不自在的迹象。
　　但是也并没有恶意。
　　“那是什么原因不让我们出去？”叶知秋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明知故问。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只是将军府的人这么来说肯定有他们的道理，我们这些底下人也不好多问……”
　　“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关在这里么？！”叶知秋装出一副抱怨模样。
　　小二也只得讪笑，”真是对不住……“
　　叶知秋眼睛偷偷在堂里转悠了一圈，并没有发现穿官服的，也就是说没有人来看着她，呵，这陈将军也真够大胆的，一句话就想把他们困在这儿？
　　还是说这家小客栈卧虎藏龙他不用担心？
　　叶知秋装作不在意地打量小二，心里想着这人看上去没一点武林高手的样儿，而且这家小客栈又不怎么起眼……
　　旁人眼里她确实目光怔怔发呆，小二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才回过神来。
　　”叶姑娘？叶姑娘！……“
　　”奥，不好意思走神了，“她顿了顿决心还是试试看，”可是我们不一会儿就要启程再往南赶路，总要置办些行李，这不能出去……“
　　小二好心道可以等罗姑娘回来再去嘛。
　　回来？呵呵，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那……可是也不知道罗塔丝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本来是准备就走的，已经耽搁很久了，这置办行李要的时间也不短，等她回来……“
　　”要什么东西？让店里人帮忙去买就行了。“一道声音冷冷打断她的话。
　　那人原本一直坐在柜台前那一桌，和身边一个人有一句每一句讲话，却是一直关注她这里的情况。叶知秋抬头，他也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双手环在胸前抱着一把刀，另一人倒是在原地不慌不忙地继续喝酒，身旁桌子上放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刀。
　　小二恭敬而几乎谄媚地称了一声官差大哥。
　　叶知秋暗道失策，没想到会有两个便衣盯着，现在又被抓住像溜出去……看那人精明的样子就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全被看穿了。
　　官差站在叶知秋面前毫不避讳地把她从头打量到脚，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公事公办毫无商量余地的样子。
　　”还是乖乖回去呆着吧，小姑娘。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是走不出着扇大门的。“官差这样说，语气放缓了一些不似刚才那么冰冷，不过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大概是看出她确实没什么本事没那个必要如临大敌。
　　叶知秋听他一下子揭穿自己的目的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反驳，”我才没有要溜出去！是真的……“
　　”好了好了，回去列个单子拿来给店小二让他帮忙去买，赏钱我替你付了……“
　　”不是这个意思！有些东西让别人买总会有些不方便……“
　　讲到这里叶知秋语调慢慢低下慢下，嘿，装得和真的一样。
　　官差和小二听到这里都不由移开目光，意识到她可能确实在说一些……别人不方便知道的东西。
　　那个官差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问她”不方便的东西“是什么。
　　”那也不能出去，等那个伊兰人回来了你再置办吧。“官差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就不能通融一下么，我很快就回来，又不会逃走……“
　　”不行！“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陈将军说了你们两个一步都不能离开，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要通融一下我们还怎么当差！“
　　”那么我跟着她去，总没有问题了吧。“
　　”饶你是谁都……罗护卫长？“
　　那官差看着方才淡淡的声音的来源，不禁愣住。
　　叶知秋盯着他没有作声。
　　正是刚才那个看着她的背影喷茶的人，不过，护卫长？那是什么身份？
　　被称为罗护卫长的家伙眼神扫过她，笑笑。
　　”我注意到你们很久了，这位姑娘不就是想出去买点东西么，何必那么较真。“
　　先前的官差听到他这番话愣在原地，这，传闻中一丝不苟的罗护卫长居然会说这种话？
　　行礼，”罗护卫张，看守这位姑娘是在下的职责，职责自要尽力完成哪里有较真不较真的话？“
　　”是吗？“对方眯起眼睛，看到叶知秋惴惴不安的样子突然嘴角浮出一点笑意。
　　在叶知秋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被他拉到身侧。
　　”罗护卫长你……“
　　”你们回去跟陈舒云说，人我带出去了，看他会不会派人来追。“
　　叶知秋被拉了向外走，回头看到店里的人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不过并没有人敢上前拦他们。
　　看来这罗护卫长还是个大人物啊。

　　走出那家客栈就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流邑大街，叶知秋一路默默跟着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不说话，心里盘算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前面的罗护卫长突然停下来，叶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撞在他背上，闷哼一声。
　　”你怎么还跟着我。“声音从前上方传过来，叶知秋一边揉鼻子一边抬起头看他，其实凑近点看罗护卫长长得也是很好看的。
　　”……“叶知秋想说话却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他问的问题怎么莫名其妙，不是说他跟着她那些官差才放她出来的么，怎么现在……他在帮她逃跑？！
　　罗护卫长看她似乎有所领悟的样子，转过身去预备自己走人。
　　却不料叶知秋闪身拦住他。
　　”你……你是在帮我逃跑么？“
　　”知道了就快走，一会儿他们就要追过来了。“说完罗护卫长又拨开她，叶知秋不死心地跟上去。
　　”可是我还有同伴在那里，我一个人走不行……“
　　”你想让我再把他弄出来？“罗护卫长只是看过她一眼便立马移开视线，但叶知秋仍觉得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一直盯着自己，鼓起勇气开口，但声音里仍有不难被察觉的颤抖。
　　”我是像，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
　　罗护卫张听到这话才终于正眼看她，而此时叶知秋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你不走了？“
　　”嗯。“叶知秋点点头，依然低着头。”我一个人也跑不远，而且就这么走了的话，你也会有麻烦，听说那个陈将军……“
　　”我本来就是来找陈舒云的麻烦的。“罗护卫长的清冷音调打断了她的话头，语气里有寡淡但不容无视的嘲讽气息。叶知秋怔怔抬头时他又已收敛好表情，用不咸不淡的语调面对她。
　　”既然不像走，就回去吧，是不是我送回去的没什么关系。“
　　”可是……“
　　”又怎么？“
　　”我不认路……“

　　于是叶知秋跟着罗护卫长真真正正逛了一回流邑大街，手里提着所谓置办的行李，东西不多但价格都让叶知秋看得心惊肉跳，好在都是罗护卫长掏钱。
　　——好在？
　　意识到这点叶知秋突然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瞟了一眼不远的地方正在和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降价的罗护卫长，不禁有点汗颜。
　　情况是这样的。
　　说好罗护卫长带她回去之后就想到她出来的借口是要置办行李，于是两人沿着大街一路的摊位逛过来，每每叶知秋看中了什么准备掏钱……
　　”你这么想出来就是为了买这种东西？“
　　于是不是到了所谓的”好摊位“就是逼着老板拿出”镇摊之宝“。
　　多次叶知秋被价钱吓得转身就走，一只衣袖却被罗护卫长死死拉住。
　　”怎么不买了？“
　　叶知秋在心里咆哮你当我聚宝盆啊一边还是强忍着不满回答：”这种高档货我们这些平头小百姓和消受不起。“脸上的表情她自己都觉得很……生气得很明显吧。
　　罗护卫长不以为然，拍下一把钱币拿着东西走，到她身边时把东西往她怀里一丢，”爱要不要。“
　　叶知秋和那店铺的老板尚未反应过来，等叶知秋后知后觉拉住他板着一张脸问他是什么意思她可没这么多钱还他。
　　护卫长轻而易举挣开她的手还装模作样把她拉皱的地方扯扯平，”没要你还。“然后轻飘飘不忘加一句，你就是把东西退了钱我也是不会要的。
　　第一家第二家叶知秋还会赶紧拖着他走，后来……也就习惯了。
　　真的不是我想占他的便宜的是他天生购物狂。
　　叶知秋如此这般安慰自己一顿，也就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馈赠，反正他是护卫长，钱多得很，也不在乎那么点儿。
　　罗护卫长从小贩那里过来，笑眯眯举了一根冰糖葫芦。
　　“要不要吃？”有些引诱意味地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过还没等她回答就塞进了自己嘴里。
　　真是无聊。
　　逛了半天下来叶知秋也知道了这罗护卫长原来很好说话，但还是惮于他的身份，克制住翻他一个白眼的欲望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
　　“啧啧，真是不可爱。”
　　罗护卫长摇了摇头，但当叶知秋瞪大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并不在看自己。而那句话的末梢的语气居然真的有惋惜的意味。
　　罗护卫长咬了两口也没了兴致，把冰糖葫芦丢到一边招呼叶知秋回客栈。叶知秋看了眼那根冰糖葫芦也没有多问，有钱人就是这样，暴殄天物。
　　两人一起响客栈方向走都没有说话，叶知秋在他身后半步，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干净淡漠的侧脸。现在他的表情举止都如她一开始所见的那样从容而正经，仿佛刚才一连串的小孩子行径都只是幻象。
　　“你叫什么名字？”罗护卫长放慢了脚步，微微向后侧脸问她。
　　“叶知秋。”
　　叶知秋只抬了一下头又很快低下，并非躲避什么只是类似本能的想让自己保持平庸。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么？”他转正面孔不再看她，声音向前传播但让叶知秋捕捉得并不吃力，“还是叶知天下为秋而天下不知叶落？”
　　那句话在街市嘈杂的人语声中毫无障碍地钻入叶知秋耳内，让她有一瞬的失神。
　　“本来也是个很霸气的名字啊，不过我倒是认为后面一种解释更适合你。”
　　叶知秋只能苦笑。
　　当初父亲给自己起名时也一定是怀着这样的希冀吧，所谓一叶落而天下知秋，自然是有豪情而又有怨恨的了。可是谁曾想她会流落至此？在异乡独自一人，努力作出最最平庸无能的样子？
　　“抱歉，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罗护卫长不知何时已到了她身侧并肩的位置，显然意识到自己让对方想起了某些不快的事情，但语气却显得温温凉凉并无几分诚意。
　　“没关系。”
　　叶知秋摇摇头。对于“诚意”一词渺小的存在几率她已经领悟得十分深刻，富家子弟大多如此，放不下架子甩不开骄傲。而叶知秋一路过来这样的人真是见多了。
　　“知道我为什么在看见你的时候会失态么？”罗护卫长听到她讲“没关系”便立即回复常态，扯出一些叶知秋其实也很好奇的话题。
　　“你的背影和夫……一个故人很像。”
　　“但脸并不像。”叶知秋随口接，并不在意他半路生硬的转口。
　　“对，”罗护卫长笑笑，“而且性格也差太多，她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类型。”
　　又突然提起一件并不相关的事，“我叫罗钦，你可以叫我罗钦。”
　　“她说我肯定很怕冷，你能猜出是为什么么？”
　　“因为罗衾不耐五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