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迹塔》缪移舟

14、拾 相会

　　最终还是罗钦把罗塔丝从将军府带了回来。陈将军果真没有为难她，没有受伤心理也没受什么刺激，只是问她去干嘛了总是含糊其辞，或是很冷淡地回答这与你们无关。
　　在罗塔丝看来她自己与叶知秋等从一开始就只是顺路的关系，并不需要互相关心。
　　叶知秋从罗钦那里才知道原来罗塔丝是被请去画像，当然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伊兰皇室独有的十戒，也就是那天罗塔丝用来攻击陈将军的武器。
　　叶知秋惊讶道陈将军居然没有追究那天的事？
　　这才发觉原来罗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看破她早就知情。
　　罗钦笑眯眯的并没有揭穿她，只是模糊地说想让十戒入画也是要些利益交换的。
　　在流邑一共停留了五日终于上路，罗钦先走一步回安南，罗塔丝本想和他一起走但在见识过他的脚程后虽说很不服气但还是放弃了。
　　罗钦说叶姑娘安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等你来了我可以带你好好逛逛。
　　叶知秋一个激灵想起那天跑出旅馆两人在街上的闹剧……罢了，这种大人物本来就不是自己这等逃难来的小百姓能结交得起的。
　　自从那日说出那句“罗衾不耐五更寒”后罗钦看自己的目光就一直不大正常，连伍宿阳都发现了什么，问她为什么每次罗护卫长看她的时候都好像目光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叶知秋原本只是觉得这种眼光盯得她心里发毛，听到伍宿阳的话之后又不免黯然。她反正是不知道罗钦有什么打算。
　　离开流邑向南，一路是大大小小的村镇。流邑实则是进入昭国的关口，那里的军事防备仅次于王畿，并非在通行入内上而是在于有陈大将军坐镇，加上陈将军与川成夜泽交好城内也有部分瀛国人助力。但作为商品极快流通的大都市流邑城内也是大事没有小事不断，乞丐数量也相当多。
　　对于这么一个不管哪方面看来都十分具有规模又被外人称为不夜城的地方，行政单位为何还是个邑这让叶知秋无法理解。
　　据说是叫“流城”太难听，伍宿阳模糊地讲。
　　三人离开流邑一路向南走走停停，八天后终于到达安南西郊。由于罗塔丝固执己见三人并没有穿过皇城盘龙而是从乡野小镇直接到这里，比原路线快了整整一天。
　　尽管如此罗塔丝却并不满意，眉头似有化不开的郁结，而看他俩的眼神也是冰冷透骨。.
　　叶知秋从她的眼底看到若有若无的隐忍杀意，心下着实一惊，只得愈加安分守己外加告诉自己罗塔丝一贯如此是自己太过多虑。
　　她多希望真的是自己太过多虑。
　　三人站在安南西郊的山平顶上可以轻易俯瞰整座城。一条条齐整的街道把城市划分为块状的一个个小区域，车水马龙人流如潮，甚至能闻到小贩手里葱油饼的香味。
　　往一侧看是他们将要去的地方，伍宿阳兴致勃勃谈论了好几天的安南胜景臻山。
　　另一侧是盘龙城。城内金色的建筑群在昭国冬日的阴雨中丝毫不减光华。远远看到神迹塔，纤细而脆弱地伫立在城市的最外沿，在目光所能到达的极限之处，仿佛存在于半个世界之外，永远无法触及。
　　罗塔丝低头看脚下的安南城，表情迷蒙在雨雾里让叶知秋看不清，但隐约觉得她在笑，自嘲的悲戚的挣扎的身不由己的带着残忍的嗜血意味的，如此丰富的表情和心意凝固在那样简单的一个笑容里，让叶知秋不禁猜测她的过往。
　　和她走到这里会面对的不像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东西。
　　“就在这里分离吧。”
　　罗塔丝的声音在雨雾中飘荡，被那些水汽磨去音量传到叶知秋耳里轻得仿佛自语。
　　伍宿阳不以为意地说不就是分开嘛有什么好伤感的。
　　罗塔丝抬起头，目光静而缓地扫过叶知秋最终停留到他身上，月白色的瞳孔底下一派古怪神色。
　　“那么就请你，不带任何伤感地去死吧。”
　　叶知秋只觉得空气都在那一瞬间被抽空。
　　她要杀我们？！
　　她为什么要杀我们？！
　　她看到眼前美丽的女子嘴角噙起一丝笑意，那是看到自己的猎物因为意识到对手实力而恐慌得发抖才有的满足感，近乎变态地通过不断抹杀别人得到对于自己实力的承认。
　　银戒就那么脱手离开，顺着罗塔丝早已计算好的轨迹轻轻拂过叶知秋的发梢，被溅开的水滴原本还在快速下坠的身体被硬生生撞成两半改变方向，砸在脸上生疼。
　　这是一个信号：下一个就是你。
　　叶知秋瞪大眼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子，她在笑，但眼里冰冷一片不带任何感情。
　　一瞬之间罗塔丝的眼神有了变化，也是同时叶知秋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然后什么倒下了。
　　她不敢回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知道事情已经出现了转机，一晃眼一个杏色影子飘了过去，与罗塔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Lotus……”
　　很淡的音，极淡极淡飘忽到让人完全抓不住的声线。
　　罗塔丝被拥抱住的瞬间身体便僵硬了，眼里的冰冷褪去只剩下一片并无焦点的茫然。
　　“Lotus……”
　　从这个角度叶知秋可以看到她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带了些许妥协意味，抬起手臂反抱住那个人。
　　“Louis”
　　“Lotus……”那个清淡飘忽的声音依旧不断传过来，温柔地散失在周遭迷蒙的烟雨里。被称为路易斯的男子把头更埋下一点抱紧她，像是某个宝物好不容易失而复得。
　　叶知秋很难想象像罗塔丝这样骄傲而独立的女子居然也会有恋人，虽然她并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温柔的表情。
　　“叶姑娘。”
　　有人突然拍了一下她的肩，她猛地一惊险些扑地，幸好那人眼明手快扶住她一只胳膊。
　　是罗钦。
　　叶知秋道谢站直身体，这才发现原来背上已经汗湿了，腿也软得很。
　　转过头看到伍宿阳也好端端站在那里，只是神色还没缓过来有些呆滞。
　　被称为路易斯的男子转过身来，叶知秋这才能看清他的样子。面容刚毅而淡泊，不是类似罗塔丝那种冷傲的表情，而是温和轻柔得像一阵风，但是是脱离于世界的风，存在感如此寡淡。
　　但是确实是英俊的男子，月白色的瞳孔也证明他身份尊贵。
　　月白色？！
　　路易斯和罗塔丝双手交握十指相扣，看得出来感情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难道伊兰皇室……
　　”还不块滚？“
　　叶知秋抬头看懂啊罗塔丝嘲讽的眼色，身形再次僵住了，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预备离开却被罗钦拉住一只手臂。
　　”叶姑娘和伍公子现在是罗某的客人，公主何必急着赶他们走呢？“
　　叶知秋听到他的话颇为惊异，瞧见罗塔丝也是如此，只是个人表达惊讶的方式不同，叶知秋眼睛睁大明白地告诉别人她不理解，罗塔丝确实挑起一条眉毛眼光习惯性地讽刺。
　　罗钦把她拉到身后呈保护姿态，抓着她胳膊的手略微发抖但声音仍是平静而胸有成竹的腔调。
　　”而且在安南境内意图杀人，总该给我个说法。
　　叶知秋知道罗钦其实并无把握，眼前两个会用十戒的伊兰人都是一样深不可测。把伊兰人惹火是一点都不能开玩笑的，这一点叶知秋深有体会。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护着自己。
　　罗塔丝显然想发怒，但路易斯拽拽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侧，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无奈地叫她的名字。
　　“她知道得太多了。”罗塔丝别开脸，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路易斯轻轻地笑，嘴角扬起笑得很好看，然后凑过去吻她的眉梢。
　　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到达臻山别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细雨中臻山脱去树叶的秃枝干隐隐绰绰似乎会动，可以想象当天完全黑下来这里会有多阴森。
　　别院并不大，或者说原本划定的地方被腾了一大半出来作为小叠峡所需要的地方。叶知秋没有见过叠峡全貌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对这里的假山矮树很是惊异——当年夏莞颜弄它时废了不少心思，自然精致，又从瀛国引来了常青的矮树，再加上冬季水量小，虽有日日阴雨染溪水位还是下降地多更显得山石奇峻。
　　叶知秋跟着罗钦，不是瞟一瞟前面的两个伊兰人，伍宿阳在最后一路难得没有说话。叶知秋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勉强回了一个笑容，还在微微发颤。
　　路易斯走在最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走过两侧皆是镂空雕花墙壁的回廊，然后是曲折的花园小径。路程并不长，却已经到了别院的最内侧。
　　一个并不算大的庭院，中间除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之外再无其他。地面是凹凸感明显的青石板，在靠近树一米处被生生截断，像模像样堆了个高约一尺的围栏。
　　庭院周围的回廊是朱红色的栏杆，另一侧是屋舍，黯淡的天色下看不清门窗上的木雕图样。
　　前面有人执着灯一盏一盏把回廊点亮。叶知秋听到路易斯不熟练但清晰的发音。
　　“林司。”
　　被称为林司的男人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眼睛扫过后面的众人。烛光摇曳下那双黑眸却仿佛有了致命的魔力，明明是安静而沉稳的眼神，平白无故有了殉道的意味。
　　殉道？！叶知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再看那林司，他依然低着头在点灯，眼角末梢染上昏黄的烛光，朦胧若雨幕中浅化的夕阳。脸颊与下巴是柔和的弧度，嘴角是习惯性的浅笑。
　　总有种他的灵魂在另半个世界飘荡的感觉，留下身体在人间依然行走、生活，但心智却都脱离红尘到了别人永远到不了的虚空，俯瞰大地上的风云变化。
　　但也仅仅是看看而已。
　　这种感觉就与在城郊看到的神迹塔的感觉一样。
　　叶知秋并不制动，她看到林司的第一眼就作出了与外界传闻完全相同的判断：无喜无悲，超然脱俗。
　　心里有一些些被震撼的感觉，林司点亮每一盏灯的动作都优雅漂亮，只是面容在黯淡的天色烛光的掩映下竟完美得近乎弄虚作假，眼神深处透出来的悲情浓郁得化不开，和着灯火变成混沌一片。
　　这样的人，是只适合被仰望的吧？
　　叶知秋在心里叹了口气。
　　出神之际罗钦已经接过林司手里的灯去点亮，在与叶知秋目光相接的一瞬没有及时掩盖住古怪神色。
　　从偏房里走出来的人影和罗塔丝熟络地打招呼。一个身材娇小的伊兰人，声音低哑眼窝深陷，一头深栗色的蓬松卷发。看她的衣着叶知秋也明白了她的身份，深色的长袍上用亮银灰色绘出人马座图案，是伊兰国的巫师。
　　关于伊兰国的巫师叶知秋知道的并不多，传闻他们身上都有能够与鬼魂对话的神奇能力，熟悉天象历法，但人数不多又性格孤僻，如今只有斯尔克斯一族真的有些气候，但他们又都居住在伊兰国最靠西北的海岸悬崖上。
　　与王室努力维护血统纯正相反，巫师的血统通常很杂，但据说这样觉醒力量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
　　所以这位被成为爱勒姬的年轻巫师有深栗色的头发和近乎黑色的眼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爱勒姬和罗塔丝在小声地议论什么，听不清。时不时的两人中的一个会抬头起来看他们一眼，视线多半落在伍宿阳身上，弄得他发颤。
　　林司似乎听清了他们的话，蹙起眉头也转过身去打量伍宿阳。伍宿阳浑身又是一个激灵，往叶知秋身边靠了靠。
　　“爱勒姬说，你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林司的声音很清淡，但与路易斯飘渺如风的感觉不同，多了份悲天悯人的气息。
　　如果这句话是罗塔丝说的，搭配一贯的冷傲神情或嘲讽笑容，伍宿阳说不定会马上尖叫出来大声反驳。
　　但是这样温和、悲悯的语调——实在是让人反驳不起来。
　　伍宿阳瑟缩了一下，“我从北面战场逃难到这里，身上根本没带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你们想要的呢……”他抬头瞟向罗塔丝的方向，后者只是面无表情站在那儿看他。
　　也难怪他对罗塔丝心有余悸，原本以为会从野猪口里把他们救出来的肯定是个可以信任的好人，谁知道差点被杀——不过罗护卫长非要让他也跟过来是为什么啊？？！
　　罗钦也终于明白走之前爱勒姬叮嘱的见到的另外两个人一定要带回来是什么用意。
　　林司微微低了低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抬眼，看到爱勒姬已经走到伍宿阳面前，一手抬起似乎要触向他右胸的位置。伍宿阳向后跳了一步躲开，手指也停住。
　　“是青玉。”叶知秋听得爱勒姬口里喃喃的词汇，说出声来。
　　众人皆是一愣。
　　伍宿阳并不知道她懂伊兰话，以为是她想起了那个曾经给她见过的东西便如此猜测，涨红了脸试图反驳，“叶知秋你……”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仪式还需要青玉？”
　　在场所有人都被林司语气底下微微的惊慌吓到，连同与林司熟识多年的罗钦。
　　林司在人前总是一尘不变的，浅笑或面无表情，下巴微微向上抬起似乎在与神明沟通，语气平稳单调，静默如水，沉寂如莲。
　　“怎么，你在害怕什么？”爱勒姬面向林司之时总带着嘲讽和或多或少的鄙视，昏暗烛火下无比立体的五官在脸上其他地方投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加上她本身暗哑的声音，显得阴森无比。
　　“我现在告诉你，仪式不光需要青玉，还需要红璃。”
　　林司的表情在片刻的僵硬之后恢复如常，但沉默不语。
　　“取或是不取，这件事由你决定，林大祭司。”
　　林司离开之后叶知秋听到爱勒姬满满的不屑与厌恶的一声：“虚伪。”

　　伊棉在臻山别院的大多数时间里，都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那棵大合欢树发呆。
　　时不时的会想起从前自己和伊菱还在一起时的日子，在很小的时候伊菱整天叫着姐姐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日子，或是他常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日子。
　　不记得什么时候起阿菱那个臭小子就不肯叫姐姐了呢。
　　每日三餐都会有人送过来，那个被叫做凝绿的婢女，据说从前一直是她在照顾这座别院原来的主人。
　　那个被叫做夏莞颜的，和自己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女子。
　　玄音公子站在她门口，虽然已经退位多年但仍气宇轩昂尽显帝王气象。
　　“伊将军决定可做好了？”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
　　“我答应你。”